玄霜聽得冷汗直流,他以前看待江冽塵,一直是將他當做一個冷酷殘忍,眼裏唯有殺戮的魔頭,聽他屢次坦誠直言,說得倒像個身處逆境而自強不息之人。明知他的觀點盡是些歪理邪說,但自己的口才在他麵前仿佛全無用武之地,辯駁幾句就再接之不得。


    此時說不清到底是何種心思,又或是受不了在一個人麵前連遭挫敗的狼狽相,忽然發狠般一躍而起,叫道:“老子受夠了!老子從此不幹了!”話音落地,才有種終於出盡一口惡氣的滿足,拔腿就跑。


    江冽塵起初收玄霜為徒是一時興起,然而時至今日,則是真心想培養出一個能殺掉自己的工具來。畢竟他是由紮薩克圖一手打造而成,不論有再高的成就,歸根結底,還得算做他的本事。如果自己的工具,能徹底毀了他的工具,此後在武林中,代替自己成為各界之首,那才是至高尊榮。


    以他現在的武功,當世確已難有匹敵,當苦心追求的一切唾手可得,或許反將失去它原本在心中的價值。玄霜之事恰好能讓他重燃起久違的心思。


    他為人向來冷漠孤高,有不少怪異的觀點也與眾人大異,是以俗世之中,難以尋得真正知己。即使是最在意的兄弟暗夜殞,對他的種種理念也不過是冠以“瘋子”一評。難得遇上一個誌趣相通的稱心徒弟,如今即使玄霜有意迷途知返,他也不會允許。抬掌劈出,一道掌力激貫,相隔數裏,仍能正中玄霜背心。


    玄霜一聲悶哼,撲地摔倒。江冽塵身形如一道暗影般,在林木間急掠而過,轉眼間就停在他麵前,臉上還掛著一絲嘲諷的笑意,就如已認定他無處可逃。冷冷的道:“你想跑到哪兒去?既然有膽子招惹我,就永遠也別想歧路脫身。”


    玄霜急怒攻心,喝道:“你……你這魔頭,去死吧!”再抬臂揮起時,手中握了個圓筒,一排細密的鋼針疾射而出,有如天羅地網,向著他席卷而去。


    江冽塵對此眼皮也不抬,橫過袍袖攔在身前。按說衣料是柔軟之物,即令能擋住暗器襲擊,擊至眼前的飛針也該釘為一片才是。然而江冽塵騰起的袍袖間暗含高深內功,使這本能隨風而飄的屏障化為一塊如有形質的堅強壁壘。飛針到處,全給靜止不動的袍袖擋了出去,分別釘在玄霜身子周圍,卻沒沾到他衣衫一角。


    玄霜俯伏於地,隻駭得一動也不敢動,掌心沁出冷汗。但武功雖是必輸無疑,氣勢無定,那可絕不能再輸。壯起膽子,強撐著耍硬氣,道:“怎麽,你在向我耍威風麽?你以為我會怕你?”


    江冽塵道:“本座要真有心殺你,你早已死了不知多少遍。”玄霜也隻能承認他所說不假,道:“那又如何?你還希望我為此感謝你?”


    江冽塵道:“不必,隻要你留在本座身邊,繼續當我的徒弟,依舊照我的吩咐去做。我可以讓皇宮裏多清靜些。”玄霜皺了皺眉,哼一聲道:“我這個徒弟,有這麽稀罕麽?還是你隻想要個隨身伺候的奴才而已?”


    江冽塵道:“那還輪不到你來選擇。本座所做之事,自然就有我的道理……就算沒道理,你也非聽不可!當初你拜我為師,那時是怎麽說的來著?不是很豪氣幹雲,一副救世大俠的麵孔?現在,你想臨陣退縮?”


    玄霜盯著地麵的泥土,再看到土中密密插放的鋼針。心道:“我是當今聖上寵愛的兒子,本應是天之驕子,就如這片肥沃的土地一般,遼闊無垠,自由自在……這魔頭就像那些針,隨時鉗製著我的死穴。要是不將針徹底拔除,就得長久受他製約……”


    又想起自己為賭氣而與他定下的遊戲,看來對於這萬事都不在乎的魔頭來說,卻是真正有了興趣。反正他不會殺了自己,足可有恃無恐的與他玩下去。假如將來能除此大害,在記載自己豐功偉績的史書中,又可大書特書一筆。


    何況中途反悔,也不是他淩小爺的作風。下定了決心,道:“好,我就繼續陪著你玩。我還說過,絕對不會偷襲你,這一次,便算我言而無信,你怎麽罰我都成。”


    江冽塵淡淡掃視著他,未置一詞。玄霜卻看出他早已胸有成竹,算準自己不敢真正與他決裂。在他氣勢之下,任何舉動都能輕易料準,自己卻全無逆轉之能。既已主動開口賠罪,那麽這一局,隻好又算是輸了。忍不住便要氣急敗壞。


    江冽塵忽而冷笑一聲,抬袖一拂,玄霜剛來得及看清他動作,就覺一股強橫之力襲到胸前,霎時間胸悶氣短。還沒想通他怎會突然對自己下手,就聽得一陣碎裂之聲,手中的重量頓時輕了,地麵也散下不少那圓筒暗器的殘片。就聽他道:“像那種東西,以後不要再用。”說完轉身而行,竟不再向他多看一眼。玄霜雙拳收緊,看看飛針,再看看殘片,忽然覺得自己才更像那些垃圾。


    沒過多久,兩人似乎有種默契,不用直言表達,已算講和。玄霜仰天躺著,一條手臂枕在腦後,另一隻手高舉到眼前,三指捏著一根隨處拔來的青翠草莖,在鼻尖輕緩拂弄著,好似覺得那癢癢的觸覺很是舒服。同時翹著高高的二郎腿,腳尖直指朝天。江冽塵則背靠樹幹,視線掃視著地麵,目光又不知真正停留在何處。


    兩人保持著這份靜默,不知過了多久,玄霜忽然轉頭笑問:“喂,師父,你‘老人家’怎麽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啊?在想什麽哪?”


    江冽塵道:“沒什麽。”繼而忽覺對他太過冷淡,又要使這徒弟與自己生疏了。加上一句:“你呢?想什麽?”


    玄霜這迴極是配合,坦然答道:“我在想,冤冤相報何時了。這世上之人,為什麽總也不能安於現狀,而盡要去追逐些自己得不到的東西?為官之人輕而想升官發財,重則想篡權奪位;武林之人則念念不忘那‘天下第一’的名頭。一言以蔽之,便是‘追名逐利’的貪念。那又有何意義?如果得到了,難道就能真正開心?你們先教主,如願滅了無影山莊,又得著過什麽好處?最終他還不是也給自己弟子殺了?還有那個女人,她已經得到了貴妃的名份,深得我皇阿瑪寵愛,富貴榮華,享之不盡。可她的生活,全交給了複仇。我不敢想象,真等此事了結,她又該為何而活?為什麽她因無用的一己仇恨,就能牽連那許多無辜之人,害得他們喪命,仍是全無愧疚之心?為什麽我定要殺你?每個人都有活下去的權利,連天王老子也沒資格任意剝奪。為什麽我嘴上說得高尚,聲稱不屑我額娘之所為,可我自己又比她好過多少?雖屬無心,還是害得好多人因我而死。我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我雙手染滿了血腥,但我又同情世間疾苦,我的心,是黑的還是白的?”


    江冽塵道:“沒必要的東西,不用想太多。天道規律,你想一輩子也解答不出。”


    玄霜道:“我現在不問天道,隻說人力所能及。為何要強逼著自己去恨某個人?愛的力量,比恨要大得多。比如……寬恕啊?湯師父跟我說過,使惡人改惡從善,所創下的功德,遠比殺了他更大得多。人怕的不是一時糊塗,而是執迷不悟。假如你分明已經不再恨他,仇恨有法化解,又何必硬是驅走心頭善念,墮入沉淪?我覺著這念頭很是癡傻。自己的命運,應該掌握在自己的選擇中。”


    江冽塵道:“人生在世,往往要去做許多本心不願之事。好比兩者互無抵觸,天道卻定要它不可共存。兩者唯有取其一,這也是順天從命。”


    玄霜唿的一聲坐起,雙手環抱膝蓋,道:“為什麽啊?你說話怎麽前後矛盾?你走的,不正是‘逆天抗命’之路?在我看來,並非顛覆整個世間才叫逆天,絕境中敢於抗爭,最終奪迴命運自主,也叫逆天。不如就來試試,化解這一樁仇恨?”


    江冽塵忽起幾分慨歎,道:“本來,我是無所謂的。對沈世韻,不過是陪她玩玩,談不上恨不恨的。但她逼得我做下的事……我絕不原諒!”


    玄霜道:“你還是指殞少帥?我說一句話,你別見怪。此事她確曾從中推波助瀾,但事發之時,沒有任何人逼你。隻因你不願承認親手殺害自己兄弟的負擔,所以才將仇恨轉嫁於人。你恨的,包括你想毀滅的,原本是你自己。”


    江冽塵眼神幾次閃動。這番說法,是自祭影教覆滅之後,他每一日都在極力逃避的真相。他慣於以神秘示眾,給人說穿心事,極是惱怒。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不必說了,你對於仇恨,看得太過淺薄。前一刻還在信誓旦旦的說要殺我,下一刻就在勸我改邪歸正。也不想想,哪有半點可能。”


    玄霜道:“怎麽不成?因為那不是真正的仇恨啊!你連努力都沒盡過,就來說它不成,何以如此消極?”


    江冽塵淡淡道:“你相信邪不壓正麽?”玄霜不知他究竟何意,道:“可能吧。怎……怎麽?”江冽塵道:“我卻從來隻相信‘勝者為王’!本座所走之路,注定永為世道所棄。哼,還不就是命運麽?我接受就是。如此甚好,不管是哪條道路,本座都是最強的至尊。”


    玄霜見勸他不動,也隻得重新躺了迴去,默默生著悶氣。到得了來,連他也不知這氣從何來,又是在生誰的氣了。


    江冽塵聽得他突然沉默,心裏滿不是滋味。剛意識到此中悲憫之意,連忙極力遏止。他是世間至尊,無須為世俗感情所羈絆。那是他自己說過的話,如今怎能經旁人三言兩語挑動,便明知故犯?停了會兒,暗生戲弄之意,淡笑道:“你覺得咱們這種關係……像師徒麽?”


    玄霜挑了挑眉,笑道:“咱們是什麽關係啊?不像師徒,那又像什麽?難道你最近突然佩服我,打算名分顛倒?要真如此,我可也不介意。”


    江冽塵冷笑一聲,心想也唯有他能時常讓自己開心。半是玩笑,半認真的道:“做我的義子吧。如何?我會好好待你的。”


    玄霜沒料想他語出驚人,微微一愣神,隨即暗嘲糊塗,他無非是拿自己當猴兒戲耍。反正做這個徒弟,另還有一大半是充當他取樂的工具。笑道:“你也不覺臉紅?比我大不了多少,偏要長過我一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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