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黔簡直要給他氣暈了過去,道:“你不是剛才說,自己最通情達理?”玄霜道:“是啊,通情達理啊!我不是正給你擺交情,說道理麽?怎麽,還有哪一點不足以說服你?”陸黔幹笑著點了點頭,道:“行,淩小爺,你和你額娘一樣,夠狠的。當真叫做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哼哼……嗬嗬……”


    程嘉璿笑道:“陸大人,你處事太認死理,說句不好聽的,韻貴妃的命令有那麽要緊?你才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武功秘笈,還不如花點時間,在此道勤於鑽研,將來學有所成,自己開宗立派,做你的大王,那就用不著再受旁人擺布啦。我和淩貝勒都是講義氣的人,不會去告密的。”玄霜附和著點頭。


    陸黔連言語之力都已氣得喪失殆盡,微微躬身,道:“好,淩貝勒,你和小璿慢慢溫存,卑職先告退了。”玄霜笑道:“愛卿平身,慢走,不送了啊。”陸黔碰了一鼻子灰,轉過身一步三蹭,灰頭土臉的去了。


    兜了幾圈,想到自己出道以來,還沒吃過幾迴癟,受過這種窩囊氣。不想這一迴卻在沈世韻和玄霜處接連碰壁,心裏那火就別提了。有心想尋個開闊地兒,去找迴點場麵。


    再抬頭時,隻見剛好到了李亦傑房門前。暗自失笑:“看來隻有倒黴的李兄能待我陸黔好些,最起碼他口才拙劣,不會像玄霜那個小魔星般咄咄逼人。那小子見我折磨梁越之時,對我還有幾分敬意,後來知道我是暗夜殞的手下敗將,那態度就變了。看來人不立威,不足以服眾,等改日有空,我還得抓個人來虐待給淩小爺看看,這個就叫‘殺雞給猴看’,哈哈!”


    一邊抬手敲門,咚咚咚的敲了幾下,心中不耐,手掌一翻,朝門板推了出去。這也僅為試探,不料李亦傑沒插門閂,兩扇門板應手而開。心道:“早知如此,也不必多費那敲門的力氣。”


    剛一進門,就聞到一陣極強的酒氣。酒香濃醇,是為撲鼻,但如太烈,則為刺鼻。陸黔皺了皺眉,心想便是酒館中也比這兒好些。


    沒用多張,就見麵前一張破破爛爛的方桌,李亦傑衣衫大敞,兩眼微眯,雙頰兩片紅潮,爛醉如泥的伏在桌上,還不時舉起酒碗,大口大口的灌下,每讚一聲“好酒!”便要垂下頭眯縫一會兒,衣上被酒漬濡濕大半。他剛才睡不多久便即醒轉,疲累未減半分,卻已是再無睡意。隻好爬起來圖個醉。


    麵前擺著幾大壇酒。要說“擺”也過於抬舉了些,或倒或歪,沒一壇有個正形。垂在桌角的一桶,壇口正垂下一條極緩的細流,在地上積成了一小灘。


    陸黔自歎道:“上等的美酒,就給你白白糟蹋了。”伸手去扶,壇子觸手甚輕。拿起來搖晃幾下,才見底部已隻剩下薄薄一層。再看其餘酒壇,也大致相同,腳邊酒碗零零落落的散了一地。李亦傑打個酒嗝,又將手中一碗喝幹,仔細打量著麵前之人,似乎突然不認得他了。


    凡是倒黴蛋,一見有人比自己更慘,心裏也會好過許多。陸黔這“半路出家”的也不例外,笑道:“堂堂武林盟主,怎會這麽落魄啊?竟弄得一個人喝起悶酒?來來來,做兄弟的就是這時候給你差遣的,我陪你一起喝!”說著從牆角提起一壇,拍開了泥封,也給自己倒滿一碗,為示豪爽,學著他一口喝幹,一股清涼酒香頓時滋潤了幹渴的喉嚨,拍桌讚道:“好酒!”


    李亦傑搖頭晃腦的道:“是宮裏的禦用美酒,怎會不好?反正閑來無事,不喝白不喝。咳,陸賢兄,有你這個酒肉朋友,還真是不錯。在外麵我是盟主,可那群人……真心聽我號令者又有幾個?我最討厭……陽奉陰違,可偏偏又不能明說,還得裝作全沒脾氣,待他們一千個好,一萬個好……迴到吟雪宮,這裏沒一個把我當自家人,別看我裝得……迷迷糊糊,其實那都是給他們麵子,我的心裏雪亮,誰都沒有我……咳咳……看得清楚!”也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向他人訴苦。


    陸黔冷哼道:“世上有誰不是戴著假麵具活著?可用的臉譜比川蜀之地的變臉大師還多些。在宮裏原就是爾虞我詐,是不會對任何人有憐憫之情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心軟,你就得輸!”


    這些話一半是教訓李亦傑,同時也借以警戒自身。當初在太行山頂,要不是自己一時心軟,顧及眾位一齊打拚的兄弟性命,放棄抵抗,就算死傷者多些,也不會還拿不下暗夜殞,至少保住了青天寨不倒。


    何況當初沈世韻在生辰宴席上巧手布置,以一眾低階官兵之力,就將刺客擒下。自己一方再如何不濟事,究竟人數比他多,實力比他強,更無敗陣之理。程嘉華貪生怕死,就該在他背叛時一刀殺了,才好在餘人麵前立威。


    李亦傑苦笑道:“是……啊……官場沉浮,世道複雜,還是酒待你最好,絕不會背叛你……不如都去當個酒中神仙。”


    陸黔明白這些都是他醉話,但又焉知其非“酒後吐真言”?陪著他喝了幾碗,道:“怎麽樣啊,去‘質問’過韻貴妃了沒有?”話中特意將“質問”加了重音。


    李亦傑臉上喜色登時退去一半,仍留一半倒顯得不倫不類,終於撐不下去,喃喃道:“沒……還沒有……韻兒,累了,我暫時別去打擾她,惹她煩心。等過得幾日,再說,再說……”


    陸黔冷笑道:“李亦傑,你知道你這副模樣像什麽玩意兒麽?你不像武林盟主,甚至不像個男人,你隻像是一條依附在她身上的小爬蟲。韻貴妃,她支使著你東奔西跑,送了大半條命,九死一生才迴宮複令,你還沒叫累,她那邊兒倒先累了?跟皇上……算了算了,太難聽的話我不說,你也不愛聽。‘等過得幾日’?哈,好啊,你等吧,你就無休止的等下去吧。這幾天是無中生有,說她累了乏了,五日以後就是福親王壽辰,你總不見得在壽筵上扯著脖子叫罵?這幾日再一過,她或許又有個什麽雞零狗碎的任務要交給你了,你再想問她,我看是遙遙無期了。”


    李亦傑借著酒意,將平時隱藏最深的真心話都挖了出來,道:“實不相瞞,我的確是不想問她。能拖……就先拖著吧,拖得越久越好,等到每個人都忘了,也就無事。”


    陸黔道:“別的事還好說,不過大家在古墓裏中了毒煙,你不去向她討解藥?”


    李亦傑淡淡一笑,道:“過了這麽久,咱們幾個都沒毒發,那些武林同道……也沒上門來討過,或許就是沒事了。再說淩貝勒總和程嘉璿在一起,她要有什麽事,他也不會坐視不理的。我打的主意,就是……沾他倆的光。”


    陸黔笑道:“你往壞處想想,就在咱們困在山洞中這幾日,那群人都已毒發身亡,這才沒一點消息。”


    李亦傑一怔,努力運轉著已極不靈活的腦筋,道:“不會……不會的。那許多成名人士,要真一夕暴斃,在江湖上定會引起轟動,一路走來,就不該是那麽風平浪靜。且讓它……不了了之便啦,我跟韻兒……也不會影響我倆關係。你說……哈,我是不是個很自私的人?連我都要……瞧不起我自己了。”


    陸黔幹笑道:“沒錯,沒錯,的確自私,枉你平日裏裝得大義凜然,這一喝醉,真麵目統統暴露,看來以後還得多灌醉你幾次。”與他碰了次杯,道:“前幾天在山洞裏,你對雪兒說,不管她嫁的是什麽猥瑣小人,隻要能待她好,你都樂意將她交托出去。也算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這話可還算數?”


    李亦傑耳中聽到,腦中盤旋一陣,恍惚記得自己似乎是說過這麽一句話,點了點頭。


    陸黔心中大喜,道:“那你看看,我行麽?我愛慕你的師妹,已不是一天兩天了。六年前,我們就有一段糾葛,我為了她而死,她為了我長年麵壁。這些陳年舊事,旁人不知,你卻都是了解得最清楚的。”


    李亦傑醉意微醺,將他從頭到腳的打量一番,大著舌頭道:“其實……也不是不行。你是我的兄弟,我也知道……你是真的喜歡雪兒……”陸黔接口道:“不錯,比你喜歡韻貴妃,有增無減。”李亦傑嗯了兩聲,道:“不過,我……我有幾個條件,你考慮著看,不行就……算了。”


    陸黔淡淡的道:“什麽?說來聽聽?”這還是第一次聽到李亦傑對他口出讚許之言,但既知他酒醉,也就沒多欣喜。


    李亦傑道:“第一,你別再想什麽……三宮六院……隻能娶雪兒一個,這一輩子,都一心一意的待她好。第二,從此封刀退隱,再不與人動武,不過問江湖之事,讓雪兒能過上一份平凡人的生活。就算做到了這些,也還是要看雪兒自己的意思。她實在不願,我也不能勉強她。”


    陸黔冷笑道:“李亦傑,你懂得什麽?這不是談條件,簡直是做春秋大夢!古往今來,男人三妻四妾,用情不專都是再尋常不過,你憑什麽非要我在一棵樹上吊死?我將來對雪兒絕不會少寵半點,不會讓其他女人來分了給她的愛,這還不行?又說叫我退出江湖,更是想也別想。我生於江湖,長於江湖,那江湖就是我的家。我正混得順風順水,還沒幹出一番大事業來揚名立萬,你竟然叫我退出?去扛起鋤頭,做個山野村夫?那別說是我自己瞧不上眼,就連雪兒也不會看得起我。她是南宮女俠,嫁的男人也該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還不提我,就連你不也放不下功名利祿?你就是被盟主之位迷住了,否則要你代大夥兒出頭,去管七煞魔頭的那點兒破事幹麽?可別給我扯什麽為了天下蒼生造福之類的通天鬼話,別再說笑了。最荒唐的還是,即使做到這沒可能的一切,到頭來還要看‘雪兒自己的意思’。她不答應,那就一切免談了?是不?”


    李亦傑給他這番言辭一激,酒也醒了不少,道:“最起碼我還懂得,我是雪兒的師兄。我雖然對不起她,可一直是拿她當親妹妹來關照,我希望她能過得幸福,過得安穩,唯一的法子隻有遠遠避開流血仇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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