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亦傑到這時才能仔細審視殿內情形,四周仍是黑沉沉的,隻邊角點著幾盞油燈,火苗明明滅滅,映照得影子在牆上忽伸忽縮,當臨此境,本來最平常的東西看來也如陰爪觸手。這大廳與其說是宮殿,倒不如說是沉眠地底的一座巨大墳塚來得妥當,氣氛極其壓抑,總令人胡思亂想,感到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似乎隱藏著什麽怪物。


    南宮雪究是女子,心中害怕,忍不住就向李亦傑身邊貼了貼。她不顧剛才還在與李亦傑鬧脾氣,到了危急關頭,潛意識裏最依賴的到底還是這位青梅竹馬的師兄。


    此處環境太過寂寥,李亦傑思緒如天馬行空,沒多久就想到了歪路上去:“雪兒臨戰經驗稀缺,剛才那陣形怪異,連我都沒能一下子反應過來,她怎能想也不想,就破的得心應手?若說是以前有人指點麽……”


    南宮雪牙關格格打戰,道:“師兄,這裏……怎麽沒其他人?”


    李亦傑聽到她清脆的聲音,一陣恍惚,主觀先盼是錯怪了她。另一方麵,有女孩子將自己視為依靠,也令人倍感滿足,於是搖搖頭,甩掉了猜忌之心,裝著歡快的笑道:“沒有人那才好呀,說明咱們雖是最後加入,卻是第一個到的,這可穩贏陸黔那小子了。哈哈,盟主一出手,果然不同凡響!”在殿中聽不到外界兵刃碰撞,料想是教主喜愛安靜,修建時將牆壁敷以特殊材質,能隔絕雜音。


    南宮雪隻覺好笑,這“不同凡響”四字,哪聽過有人用來誇獎自己的。但想到他說穩贏陸黔,不過是兩個武夫切磋後的勝利快感,卻非是為願娶自己為妻,甚至做個並不誇張的猜想,就連慶幸幫她推拒了陸黔的心思都沒動過。隻感陣陣哀傷翻湧而上,冷淡的道:“是啊,師兄你武藝高強,這些人可不是你的對手……”


    李亦傑對女子心思本就不善揣摩,沒聽出她語氣應付。他自幼好武,最開心之事就是聽別人稱讚自己武功。雪兒師妹給他喂招最多,有時即使勝了她一招半式,她也能從頭說起,先講武學相生相克,再結合他所使劍招,替他找出哪一招存在破綻,哪一招施展後會使空門大開,讓敵人趁虛而入。又細談他如果用了這一式,哪一劍,敵人該如何閃避,如何還擊,說的倒也頭頭是道,常擺得他啞口無言。


    李亦傑先是嫌她囉嗦,後來隨著時日漸久,或許是專心聽過一、兩次,立刻告訴她,連師父也不及她講的清楚易懂,南宮雪就為這句話,心裏猶被棉花充實,歡喜得就像飄上了雲端。而李亦傑所留印象中,就是要討她一句誇獎不易,因此今天才會格外欣喜。


    南宮雪看李亦傑忽現喜色,心情卻是更加低落,明白自己的煩惱他是一點都沒聽出,隻顧沉浸在得意之中。歎了口氣,將剛才對敵時使用的寶劍從鞘中拔出寸許,遞到李亦傑麵前,正色道:“師兄,這還隻是第一戰,守門的弟子,通常不會怎麽高明,後邊還不知更有哪些勁敵,你……拿上這把劍吧。”


    武學造詣到得精深之處,一草一木均可用作兵器,而此時如能持有一把鋒利的寶劍,禦敵功力自是成倍增長。因此高手常為搜羅一件合適的兵刃到處奔走,越是有名望之人,還得盤算著是否搭配,若是模樣太差的,對敵時給人看去,隻能降了身價。


    李亦傑對寶劍原本也是由衷熱愛,看到行走江湖的俠客背著一把華貴兵器,走遍四方,行俠仗義,怎是“瀟灑”二字了得,也在心底暗暗欣羨。不知是否時運不濟,總也沒機緣得著一把好劍。但此時卻沒半分歡喜,似乎對這把劍有種強烈敵意,又像是在哪裏看到過,而且就是最近幾日。


    如此名劍看到的機會自也不會太多,腦中一尋思,靈光乍現,怒得猛一下抬臂揮開,道:“我記起來了,這劍是……是暗夜殞給你的吧!這是叫做……叫做……”南宮雪道:“蒼泉龍吟。”看了他這種反應,心已涼了半截。


    李亦傑道:“對,什麽蒼泉龍吟,黑潭蛇鳴之類的,拿走!拿走!我才不會用,別髒了我!”南宮雪也被他氣得冒出了火,道:“你衝我吼什麽?用得著這般恨屋及烏?師兄,你是武林盟主啊,要有心胸,有擔當,行事怎能如此幼稚?”


    李亦傑冷笑道:“好,你說得好,我就是恨屋及烏,凡是跟他有關的東西,我都不想看見!那是他給你的信物啊,你轉送給我,這算怎麽迴事?哦,你不說,我都忘了,暗夜殞最愛罵人幼稚,好像天底下隻他一人成熟,現在你也學會了?學得真快,現學現賣了不是?”


    南宮雪氣得哭笑不得,眼裏蓄滿了淚,上身卻又笑得前仰後合,勉強按著肚子,道:“師兄,你……我……你可真厲害,什麽捕風捉影的事也能說得振振有詞。這把劍又不是他的,是黃山派代代相傳的寶劍,當時是劉師叔拿著,你還要鬧別扭不鬧?”


    李亦傑聞言更怒,道:“暗夜殞這小子,打扮得人模人樣,一副貴公子派頭,原來也是這麽一窮二白。想對你獻人情,卻不好好表現,強搶別人的東西來送你,也真想得出,我師妹就有這麽寒酸?而你竟然肯收,也真做得出。拿賊贓送你算什麽?為什麽不把自己的劍給你?”南宮雪道:“他……他不用劍啊。”


    李亦傑一聲怪笑,拔步便走。這一句雖是實話實說,在他聽來卻是對自己的諷刺,冷笑著在室內負手轉圈。南宮雪站在一旁,幾次想叫住他,話到口邊,卻又發不出聲音來。本想找個機會,將寶座底下埋藏炸藥的事告訴他,再私下與他商談,想出個主意來,但看他現在的樣子,卻又不是談話的好時機。


    兩人正僵持著,忽聽“砰砰”連聲,一具具屍體被長鞭卷住,甩到殿中,早已氣絕身亡。南宮雪循聲望去,隻見陸黔獨自站在一群祭影教徒當中,臉上顯出猙獰笑容,似在體會殺戮快感,驀然一見,倒比魔教徒更像魔教徒。


    見他移步換身,展開長鞭,在陣勢中指東打西,揮灑自如,招招襲人要害,鞭上所附內力甚巨,被擊中的大都筋折骨斷,吐血而亡。他不似李亦傑與南宮雪般手下留情,看重的也非實際過程,而是最終結果,才不管別人是否相讓,既能殺以立威,這機會當然不會任它從手邊留走,殺伐手段極其慘酷。


    李亦傑對南宮雪惱火,對外物卻格外寬容起來,眼見這般景象,心下不忍,但想他殺的都是魔教妖人,自己作為盟主,總不見得反去幫助敵人。前些年在韻兒手底辦事,已給人誤會為滿清走狗,言辭不堪,不願在這節骨眼上自尋麻煩。眼睜睜的看著陸黔施展完一套鞭法,殺出條血路來,昂首挺胸的在眾教徒屍叢中走進殿內,向身後招了招手,引出一批同行弟子。


    李亦傑硬著頭皮招唿道:“陸賢兄,好俊的身手。”陸黔哈哈一笑,道:“好說,好說,李兄尊為盟主,一定也不會差到哪裏。唉,這麽久沒活動筋骨,手底還真有些生疏。順便告訴你,我不用其他人相助,僅以一人一鞭,就把這些礙事鬼全解決了。”


    李亦傑聽到“也不會差到哪裏”,言下之意卻還是指自己的武功比他差,有些不快的道:“並不是殺光敵人就算厲害,而是……”向對應寒落門處指了指,道:“能夠在刻不容緩的瞬間,巧妙地封住穴道,將他們一一點倒,才算高明。換句話說,並不是一人獨鬥天下第一就是本事,而要懂得與他人協作,才是真正的英雄。”說到後來,連自己也覺這番話是強詞奪理。


    陸黔笑嗬嗬的道:“對,對,但咱們有言在先,我陸某人領教李兄的功夫,可不是領教兄台的口才。這功夫麽,不比殺人數量,而是比成事速度的快慢,那麽很好,我贏了。”


    李亦傑聽他前幾句話,還在應合著點頭,聽他得意洋洋的說出“我贏了”三字,隻覺荒誕不經,道:“陸兄,你怎能睜眼說瞎話?什麽叫你贏了?”


    陸黔道:“收拾這些魔教妖人,誰的速度更慢,誰就贏了。比拚速度,這可是事前講定的規矩,還有何異議?”李亦傑從沒料到他還能耍賴抖出個“比慢”之說,急道:“咱們先前隻說是比速度,可沒約定贏家是快還是慢啊……”


    陸黔邪笑道:“是呀,誰叫你事前不先約定呢?李兄,你也別氣餒,這叫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以後你也可以這麽去耍別人。好了,雪兒師妹是我老婆了,我們夫妻恩愛得很,你以後最好別再來打擾她。咱們關係雖近,但為雪兒清白作想,男女之嫌卻也不可不避。”


    李亦傑極力平心靜氣。夫妻一事,固然純屬子虛烏有,但給他整日價口裏沒邊的亂說,對南宮雪名節總是不好,須得說的他心服口服才行。道:“我可以承認比武敗給你,但我從沒答應過以雪兒作為賭注,你單方所說,不可作數。”陸黔冷笑道:“咱們可是擊掌為誓過了,你當時並未親口取消賭約,事後再來反悔,那就是言而無信,對神明不敬。”李亦傑怒道:“分明是你偷奸耍滑……”


    南宮雪知道江湖兒女最看重的是武學造詣,李亦傑為維護她,甘願向陸黔承認自己比武落敗,畢竟心裏還是有她,一陣感動,但又不解為何每提起暗夜殞,就對她百般誣蔑?


    陸黔冷笑道:“李盟主,咱們在江湖上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說過的話,可不能一轉眼就來抵賴吧?如果比試輸了就翻臉不認,是武林盟主的特權,那我也無話可說。不過倒要讓天下英雄都來瞧瞧,他們的盟主是怎樣一個鄙俗小人,且看還有無人願意聽從於你?李盟主,有個詞我不知道你聽過沒有,我說願賭,你該說——”


    李亦傑想都沒想,就接口道:“服輸。”陸黔哈哈大笑,道:“好!到底是武林盟主,就是識得大體。這麽說,你是終於服輸了?”李亦傑道:“我一早就說過,即使你的手段不夠光彩,但我沒腦筋防到你這一著,就是我的不足,甘願認輸,但雪兒的終身大事,絕不能算在賭約之內。”陸黔冷笑道:“又來鑽空子,兩者本為一體,強分也分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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