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夢琳忍不住提醒道:“太祖爺與莊親王是同母兄弟,不分彼此,若安於現狀,現在的江山同樣也是你家的。”多鐸冷笑道:“那怎會相同?什麽同母兄弟?做兄長的竟然下毒害死自己弟弟,還配說什麽不分彼此?”


    楚夢琳道:“當時他二人爭奪皇位,不論是誰失敗,下場都會是一樣的,太祖爺是大義滅……不不,真是罪大惡極!”她是為迎合多鐸,才違心的改說“罪大惡極”,心裏卻不以為然:“古來帝位之爭,手足相殘屢見不鮮,別說兄弟了,即是親生骨肉,弑父篡權也不稀罕。”但她寧可勉強自己,也要對多鐸的話加以讚同。


    多鐸臉色稍見緩和,道:“你能與我觀點相符,那就再好不過。”楚夢琳不願再繼續這話題,問道:“你起兵從外部進犯,裏應外合,原是攝政王的主意。你知……我們知道他也有稱帝之心,不滿現今封位,待大事一成,皇位歸屬又當如何定奪?”


    多鐸冷冷地道:“我算是冒牌貨,但他可是努爾哈赤的正宗第十四子,仍屬嫡傳,難道謀劃多年,皇位仍是落在他們手裏?那和如今情況有何不同?”


    楚夢琳心道:“怎麽繞了個圈子,又折迴起點?你現在心態也和當初不同了。唉,你們兩個倒和太祖爺兄弟相似,起初也是一起策劃奪天下,事後又……我可不希望這種悲劇再重演。”卻不知怎樣勸說是好,心裏甚是苦悶。兩人各懷心思,都沒留意到旁邊的土堆中,有塊土石微微顫動了一下,滑到一旁,從縫隙間露出一根手指。


    多鐸斷然道:“事不宜遲,須得立刻離開。”轉身向墓門走去,心裏仍在尋思:“那丫頭何以具有王室血統?如果她真是皇族,雖然年齡相差無幾,從輩分算來,要麽是我的妹妹,要麽就是侄女,簡直亂七八糟。莫非……她是阿巴亥當初生下,被莊親王抱走的小孩子?那就是努爾哈赤的小女兒,又是什麽好東西了?”


    迴想玉璧末尾的叮囑,自己沒向楚夢琳明說,大意是玉璧為人所見之時,便會落下巨石封門,門邊栽有異域奇株,須吸食人體精魂氣血為養料,方能盛開,花開則石撤,而投入者尤以處子為最佳。這便是密信中附言攜帶祭品之用。


    走到墓門前,果見右首栽有一束蒼白的花,尚是花苞形態,有半人之高,花瓣片片豎起,露出當中血紅色的花蕾。多鐸推想到楚夢琳身世,已不再顧及她的死活,見她走到自己身邊,靈機一動,指著花苞道:“這是傳說中能夠檢驗男女情感真偽的花,要人以最珍貴之物供奉,若心誠足以感天動地,令它開花,擋路的大石便會撤去了。”


    楚夢琳望了多鐸一眼,又轉頭去瞧那花,臉露苦笑。多鐸並不知道,她舊時曾應紀淺念之邀,到雲南遊玩,也見過五仙教種植得有此類妖花,明白它吸食精血的特性。穆青顏既是五仙教前代教主的好朋友,能弄到此花也不足為奇。隻是想到多鐸為令她心甘情願充當祭品,竟編造出什麽使花感動之類說辭,簡直如童話般荒謬。


    她生來敏感,相處日久,早就察覺出他對自己並無感情,倒不是事後變心,而是一開始就沒產生過愛意,在潼關時的情意綿綿不過是種利益相關的假象而已。如今既為求生,能對她投其所好,撒下“最珍貴之物”的彌天大謊,即是自欺欺人也好,總還想再騙得幾句情話,到時為他死了也甘心。故意裝糊塗道:“什麽是你最珍貴的東西?”


    多鐸心道:“這裏不能答得太爽快。她又不笨,不可能猜不出我真正用意。還得循序漸進才成。”假裝思考一番,道:“在我而言,自然以權位為重,財富次之。但那些盡是虛無實質之物……算了,我自認心意不誠,在手邊又最為重要的,實在有些舍不得。”


    楚夢琳卻沒想到這是先設鋪墊,隻道他即屬有意哄騙,那“以她為最重”一言仍是說不出口,更是難過,認真勸說道:“有舍才有得,你覺著珍貴之物有許多,這一件再如何重要,畢竟隻是其中之一。如能適當取舍,及時移開大石,返迴世間,還能得享其餘,久而久之,也就慢慢淡忘了。但如困在冥殿中永遠出不去,那就萬事皆休,再拘泥於旁物所限,還有什麽價值?”


    多鐸心道:“她這是何意?試探我?”故作無奈道:“那不同,如若失去此物,便能再世為人又有何價值?再說,對這件東西也太不公平。”


    楚夢琳急道:“沒有什麽不公平的,它絕不會怪你,反而能為你犧牲,就不枉來這世上走一遭。雖說在你心裏,它平平無奇,不會比一粒塵埃貴重多少,可對它而言,你就是它生命的全部意義,甚至整個的天空、全部的信仰。寧教為你死一千次,一萬次,都無怨無悔,隻求能在你心裏保有一個微小的角落,就已知足。”她眼眸珠淚盈然,嘴角卻噙著一絲笑意,心道:“姑且權當是在說我便了,能聽到你這句話,我死而無憾。”


    多鐸皺眉道:“你所說……當真是一樣東西?”


    楚夢琳臉紅了紅,她一時說的動情,不知不覺大膽剖白心跡,索性拋開包袱,一鼓作氣的道:“不是,我說的……其實就是我自己。從小到大,我為人向來是極端任性,凡事都要依著我的性子來,也得罪過很多人,可我都不在乎。即使全天下人都來譴責我,那也沒什麽幹係,隻要你不討厭我就夠了。雖然在你心裏,根本沒有我的位置,可我仍是願意為你做任何事。剛才……我也不是生你的氣,是生自己的氣,就當做是我最後一次鬧脾氣好啦……”


    多鐸順著她話意,應付道:“對,對,我知道,隻有你待我最好。”


    楚夢琳歎了口氣,強忍著淚水,道:“坦白說吧,我甘願為你去做祭品,隻希望你……別忘了我。再想起我時,心裏保有的會是美好的一麵……”多鐸大喜,深覺這惹禍精從未如此刻般可愛,拉起她手,道:“你要是能幫我這一次,我承你一輩子的恩!”楚夢琳強笑道:“多謝……將來你一定能成就大業,我……我對你有信心,即使我死,化為了鬼魂,我也會保佑你的。”


    多鐸隻隨口應著,眼望花苞,臉現催促之意。楚夢琳緩緩抽出手,轉過身,在眼底一抹,同時暗運內力,手掌拂出時,將滿指淚水逼得滴滴墜落,如同灑下的雨珠。接著提氣躍起,半空中裙裾飛揚,輕飄飄的落在花蕾中,雙腳前後交錯,一條寬大衣袖橫在身前,遮住裸露的手臂,慢慢坐了下去。此皆為給最後關頭盡量留得美感,多鐸隻盼早些結束後盡快離開,全沒留意她苦心營造的細節,可憐她一片芳心,一縷癡魂,盡付空茫。


    楚夢琳全然坐入花苞中後,豎起的花瓣已高過她頭頂,由四周向頂部緩慢合攏,漸將她整個人包裹在內,蒼白的花苞閃現出忽明忽暗的血色電光,更能聽到內裏傳出“滋啦”響動。過得一盞茶時分,正對麵的花瓣舒展開來,沿逆時針方向,整圈花瓣依次盛放。花蕾中托著一個娉婷少女,仍以先前姿勢盤膝而坐,滿身血跡斑斑,此景直如鳳凰浴火重生,有幾分聖潔的美麗。


    楚夢琳輕抬起頭,額前亂發披散,臉上全無血色,對多鐸綻開個虛弱的笑容,接著抽出一隻腿,顫抖著搭到地麵,再將另一隻腳也踏穩,手吃力的抬起,等待攙扶,卻伸了個空。微笑轉為苦笑,雙手擱到背後,以花瓣支撐,這才慢慢起身,剛站直就又是一個踉蹌,與剛才躍入花蕾時的輕靈瀟灑相比,簡直判若兩人,不可同日而語。


    多鐸大為驚愕,脫口道:“你……你怎麽沒死?難道又是……”楚夢琳苦笑道:“又是‘王室之血’,對麽?”嗓音也變得沙啞。


    多鐸見花已開放,大石卻未撤去,以為是花朵沒將她精血吸幹,養分不足,一時竟有將她再推迴花中的衝動。轉念又想:“沒道理啊,這古墓怎會困住確證的王室繼承人?難道說……祭品經檢驗為同宗血脈,便被視作不念情誼,穆前輩最恨手足相殘,因此而動怒?”一時惶急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恰在這時,邊角傳來隆隆聲響,棺材後的牆壁緩慢移開,露出個狹小的圓洞,盤旋向上,想必就是出口。多鐸喜不自勝,對楚夢琳的態度也連帶著好轉許多,道:“咱們快走!你還撐得住麽?來,我扶著你走。”雙手搭在她肩上,半扶半推的前行。楚夢琳明顯感到他流露焦急,按耐著身子不適,勉強加快腳步。


    直到兩人身影完全隱沒,冥殿中唯見土堆劇烈抖動,原本貼在地麵的一根手指旁又躥出幾根,接著冒出一隻手,向前艱難蠕動,露出隻胳膊,再攀行過一陣,一個人形頂著沙土直立站起,正是胡為。


    也算他命大,先前被土塊砸中背部,所幸並未震傷心脈,還不致命,砸在頭頂的土塊則因滲雜較多泥沙,略為鬆軟。他昏迷後,沒過多久就恢複了意識,卻仍伏在土堆中,一動都不敢動,渾身痛得像要散架一般,這番滋味比及躲在德壽暗室中時,可更要難受百倍。


    他靜聽著事態發展,包括多鐸講述玉璧秘聞,也一字不漏的聽在耳中,心知如能活著將消息迴報沈世韻,絕對是一樁無與倫比的奇功,或許更可藉此扶搖直上,加官進爵。但前提卻還得有命迴去,心裏怦怦直跳,聽著他們確已離開,才敢壯著膽子站起。


    他滿身鮮血淋漓,血跡又混雜泥土,整個人狼狽不堪,不成人形,卻也不想費心打理,心道:“韻妃娘娘看到我這副樣子,自會以為我替她盡心辦事,給我的這個功勞,也會記的更大些。哎,什麽叫‘以為’?難道我沒替她盡心辦事?”


    剛走了一步,腿下就是一軟,及時撐住牆壁才未跌倒。低頭看到左腿軟綿綿的拖在地上,呈怪異角度扭曲著,卻是剛才轟塌牆壁時,落下一塊尖石穿透腿彎,同時砸斷了腿骨。這迴不敢怠慢,心道:“迴去以後,還得找個大夫給瞧瞧。萬一這條腿殘了,從此生活不便還不去提它,韻妃娘娘看我是個殘廢,不能再交托任務,又知道她太多秘密,恐怕會把我給殺了滅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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