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夢琳笑道:“人都死了,還要恁好皮囊何用?讓你變成鬼的模樣,是幫你入鄉隨俗呢。憑閣下這副尊容,足可威懾群鬼,創下聲望,我可是幫了你一個大忙。”心裏暗想:“你說的這幾件盡是當年轟動江湖的大案,你可真懶,都不肯花點心思調查詳情。再說了,以為弄兩張被火燒焦的、被刀剁爛的麵皮就能瞞得過我?這可更是破綻百出。那沈嘯空被燒成怎樣我雖不知,叫什麽齊震雷的,是我親自下手,隻是隨便砍過幾刀,他就活活痛死了,哪裏剁得稀爛了?江湖傳言總是添油加醋,言過其實,你竟還信以為真,去找了張臉來剁碎,嘻,比我還狠!”


    那邊“齊震雷”又變成了個黑臉大漢,聲如洪鍾的道:“吾乃柳州顯揚鏢局的紀鏢頭。魔教欲奪鏢物‘血魔羽衣’,你這妖女單槍匹馬將我鏢局挑了,就連總鏢頭尚在繈褓中嗷嗷待哺的未滿月小兒,你也忍心下毒手,將他砍成碎塊,分懸梁上。你在正道人士間欠下的血債,這一筆筆,一樁樁……”


    楚夢琳聽得不耐,剛想揮手打斷,童心忽起,歎了口氣,故作嚴肅道:“我已知道錯了,願對您坦誠相告。我以前有個好朋友,名叫陸黔,我曾經剜了他兩眼,挖掉鼻子,割去舌頭,砍斷四肢,還在他臉上刻了隻小王八。現下迴想起來,實在對他不起,請您讓他現身相見,容我當麵賠罪,贖清前愆。”


    果然那人立刻沉默不語,停頓了半天才擠出一句:“你隻愧對於他一人,算不得真心悔過。”語調聽來也頗為窘迫。


    楚夢琳心裏偷笑,借著光線昏暗的掩護,緩步向他靠近,又道:“那好吧,煩您再請德老爺子出來,我先向他賠罪。”那人道:“好,至於能否獲得原宥,還須視汝誠心而定。”不疑有他,抬手向臉上抹去,楚夢琳眼疾手快,在他掌緣剛觸到額頭時,就使出“分筋錯骨手”第二十一式“纏龍手”,扣住他手腕,用力朝外拉扯。


    那人大吃一驚,奮力縮手,要以手臂遮擋麵孔。楚夢琳在這瞬間看清他成了副“陰陽臉”,以鼻梁為分界,半邊是氣勢洶洶的黑臉大漢,半邊則是德壽皺巴巴的老臉,顯然是換臉工作進行到半途的產物。前額劃開一條細縫,兩半張臉都在此朝上翹起,微向下垂。


    楚夢琳一心欲揭麵具,力氣卻敵他不過,雖仍扣著他手腕不放,自己手掌卻也被他迴奪之勢拉了過去,眼看他手臂就要護住頭臉,急切中雙指彈出,戳向他眼珠。那人隻得反手架住她脈門,朝外直推。


    楚夢琳借這一推之力,手上猛地加勁,將他手臂徹底拉開,壓到脅下,另一手抓在他前額縫隙處,朝下一拉,“唰”的一聲,果然扯下了兩張薄綃般的人皮。她隨手一丟,就抬頭看對方真容。那青年迅速將頭偏向右首,左手一甩,將油燈打翻在地,四周頓時陷入一片漆黑。那青年早看準位置,在黑暗中一腳踹中楚夢琳腹部,楚夢琳吃痛,撒手後退,那青年轉身便逃。


    楚夢琳聽腳步聲辨別方位,追上前又扯住他左臂,那青年右臂迴掠,徑擊她頸側動脈。楚夢琳仰頭避開,才覺風聲過耳,急抬手將他右臂也扯住了,同時雙腳離地騰起,橫掃撞他腿彎。這一擊勢道淩厲,那青年站立不穩,兩人一齊摔倒,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楚夢琳翻身撐起,摸到他腰間佩劍,一把抽出,朝他身上胡亂刺下。就聽那青年痛得悶哼一聲,手上同時傳來劍鋒刺中人體之感,臉頰濺上幾滴溫熱的液體,抬手一抹,看到五指都沾滿了粘稠的鮮血。


    多鐸取出火刀火石,點亮了火把,走到他們身邊,不耐煩的道:“你們鬧夠沒有?”楚夢琳見到光亮,這才想起察看那青年,就見一把長劍從他右肋刺入,自肩胛透出,將他釘在了地上。那青年仍極力偏頭,臉龐蹭到了地麵,楚夢琳雙手將他腦袋扳轉過來,看他相貌,卻非陸黔,但眉眼間仍有幾分熟悉,似乎曾在哪裏見過,一時又記不起。


    多鐸隻看了他一眼,立時認出,冷道:“你……你是胡為?是韻妃派你跟蹤我?”楚夢琳對“胡為”這名字雖沒多少印象,但“韻妃”卻是在睡夢中也要咬牙詛咒之人,又仔細打量幾眼,記起英雄大會時,正是他率領官兵前來拿人。自己入宮刺殺沈世韻,依稀也有他在場。氣不打一處來,怒道:“原來你是沈世韻身邊那個狗腿子!”


    胡為咳出幾口鮮血,見真實身份揭穿,其勢無可再瞞,隻好轉頭正視楚夢琳,臉露苦笑,道:“什麽狗腿子?女孩子家,說話要好聽些,別這麽粗俗不堪。”楚夢琳道:“憑什麽啊?要罵沈世韻,我還恨不得多罵幾聲。你一路鬼鬼祟祟跟著我們,就是沒安好心!”


    胡為苦笑道:“什麽鬼鬼祟祟?咳咳,我是光明正大的跟。你們要下古墓,為求安全,需尋個內行領路。豫親王,實不相瞞,我見您以明器作餌,看過幾日即知尊意。我沒進宮給韻妃娘娘辦事前,確實是憑盜墓混口飯吃,那時我是村裏的頭兒,手下一批人跟著我幹,確算得上行家裏手。所以,我這個摸金校尉,就毛遂自薦,自己送上門來了。我也知道您在完事後,定會殺了我滅口,我不想坐以待斃。再有,楚小姐,我給你個忠告,別以為你們就是自己人,完事後他會不會殺你,還難說得很。你求德壽辦事時,好像也沒表露出殺機,怎麽事後殺他,眼都不眨一下?”


    楚夢琳怒道:“你胡說……”多鐸直接將她推到一旁,麵朝著胡為,冷冷問道:“你怎會知道德壽的事?老實說!”


    胡為心念電轉:“我須得撂下狠話,才能說得他有所顧忌,不敢殺我。”仰起頭大聲道:“我不隻知道這一點點。你們殺死德壽,破獲和碩莊親王所傳圖紙中的秘信,圖謀起兵造反,一舉一動,韻妃娘娘盡皆了若指掌,我便是奉命行事……”


    多鐸道:“此事除爾等之外,宮裏還有無旁人知曉?”胡為道:“暫時是沒有,娘娘認為此事說來不大好聽,何況家醜不宜外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們若是現在後悔,想要改過自新,還來得及。”


    多鐸追問道:“這麽說,皇上也還不知?”


    胡為最善察顏觀色,深知見好就收的道理,聽他語氣溫和,也打消了嚴厲威脅之念,改為軟語相誘,道:“不錯,韻妃娘娘寬宏大度,她令卑職轉達的意思是,隻要王爺肯隨我迴宮,那麽一切既往不咎,並私下議定此事,妥善遮掩,擔保消息永不會走漏。皇上如今可還蒙在鼓裏,以為您正在外頭浴血拚殺,一片忠心,替他平定疆土,正滿懷感激著。還有,這妖女是朝廷欽犯,您如能將她獻給娘娘,同樣是大功一件,正便將功折罪。”


    多鐸淡笑不語,看了他半晌。胡為以為自己巧舌如簧,口才絕倫,已成功將他說服,也忍痛擠出個得意的笑容。


    多鐸忽然臉色一變,厲聲喝道:“然則若是我現在就解決了你,消息同樣不會走漏!”從胡為身上拔出長劍,向他頭頸斬落。


    胡為朝旁翻滾避開,肩處血如泉湧,急點幾處止血穴道,吃力的按住傷口,叫道:“你……你不能殺我!若我一月未歸,汝等逆謀即會在宮內張揚傳開,自會教皇上得知!”多鐸冷冷道:“待到本王兵臨城下,皇上彼時方知,也不算太晚。”朝他走近幾步,作勢揮劍,楚夢琳叫道:“慢著,這奸賊可惡,讓我親手殺了他!”


    多鐸聽得楚夢琳要求,忽然改了主意,將瑟縮成一團的胡為從地上拽起,道:“我暫時不殺你。到時讓你做祭祀皇叔的供品,倒是合適得很。”拖著他走到石台前,胡為剛聽得他前一句話,本欲磕頭謝恩,再窮盡有限所知,以古往今來各種讒言歌功頌德;聽到後一句,又嚇得全身癱軟,上半身全趴倒在石台上。


    多鐸伸手入懷,掏了個空,才記起之前在王府,為安撫楚夢琳情緒,曾將斷魂淚交給她保管,後因事務繁雜,忘了討迴。沒好氣的招唿道:“喂,把斷魂淚給我。”楚夢琳充耳不聞,木立在原地,動也不動。往日多鐸隨便說一句話,無論大小,哪次楚夢琳不是立時奔到眼前,敬待吩咐?從未有似此刻般輕慢態度。多鐸提高聲音道:“你在發什麽呆?我讓你把斷魂淚給我!”


    楚夢琳腿腳仍是不動,淡淡的問道:“你說的祭品……那是怎麽迴事?”多鐸不耐煩道:“皇叔密信所囑,待到他忌辰當日,令後世子孫攜祭品入王陵,取其遺物,並當場歃血供奉,有什麽好問的?”楚夢琳表情終於有了些微變化,顯出傷感神色,幽幽的道:“那麽……你一早就知道他會跟蹤我們?還是你讓他跟蹤的?”


    多鐸道:“你思想正常麽?我若能事先知曉,怎會容他有此機會?我讓他跟蹤?虧你想得出來。”楚夢琳緩慢點了點頭,苦笑道:“好,如此說來,我們理應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了。假設隻你我二人進入冥殿,想必你大業未成,絕無可能以自身獻祭,那祭品……你準備怎麽辦?”


    多鐸道:“聽不懂你在胡想些什麽。”語氣極是煩躁。楚夢琳道:“聽不懂?那我就解釋給你聽。此人出現完全是個意外,你原本的打算,是要用我做祭品,是不是這樣,是不是?”她接連詰問,同時一步步逼到他麵前。


    胡為本以為這迴必死無疑,心下正默念禱詞,乍見情勢忽變,對方竟起了內訌。眼前機不可失,他一手按住傷口,踮起腳尖挪步,先遠離石台,躲到牆角,又借暗影遮蔽,發足狂奔。多鐸一麵應付楚夢琳逼問,餘光卻也沒片刻鬆懈,一眼見到胡為逃跑,叫道:“他要溜了!”亟待追趕,楚夢琳腳步輕移,擋在他身前,道:“等等,你必須先告訴我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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