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梁越在比武時為陸黔以卑鄙手段暗算,就此結下怨仇,同時幾句話交談而過,也知曉他性子粗獷、傲慢,而今竟大異尋常,舉止畢恭畢敬。陸黔雖感困惑,卻更為他言語所驚,慌忙問道:“我師叔出殯?那……那是怎麽迴事?”下意識向骨灰罐看了一眼。梁越鎮定如常,笑道:“陸師叔莫急,貴派此等大事,當然由您主禮。隻是再便不修邊幅,如此也顯對何掌門不敬,小侄先陪您買幾件新衣,再到澡堂泡一泡,梳洗一番。既是跟陸師叔在一起,可不必愁趕不上葬儀。”


    陸黔在風雨中摸爬滾打一宵,衣衫已濺滿泥濘汙垢,臉上沾了不少塵土,確如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一般,又有誰能認出他是昆侖大派的掌門?不由暗感羞慚。梁越上前攙扶,口中說道:“這是小侄聊表心意,您要不領,那就是不肯原諒小侄。”


    陸黔仍不敢消去戒心,尋思道:“他說與同門走散,這謊話編得當真漏洞百出,對待受傷弟子,難道不會派人看顧?若是半途體力不濟,點蒼派又怎會放任他落單而不理?”但縱觀自身實已無利可圖,梁越究竟待要如何,卻是怎樣也捉摸不透。沿途觀察著他確然盡心盡力,一到店中,隨自己向哪件衣袍短褂多看幾眼,立時掏錢買下,恭恭敬敬地捧在手中相候,倒像位富家公子的小廝般服侍周到。陸黔遂感過意不去,隨意挑選幾件,徑行出店。


    接著來到澡堂,陸黔不知將骨灰罐寄放何處,擔心詢問梁越難以解釋,哪知他並不多問一句,看也不看,塞給店主幾錠銀子,囑托好生代為照管。入內後先服侍陸黔寬衣解帶,又當前下池“試試水溫”,陸黔一生哪曾受過如此尊待,受寵若驚。梁越邊使喚人擦背,邊笑道:“陸師叔,我知道您仍在疑心,小侄現下可否算作跟您‘赤誠相待’了?”


    陸黔心道:“說不準是我多慮,這小子隻是個不長進的夥計,一看我當了昆侖掌門,不比等閑,就見風使舵,想跟著我享清福。”假笑道:“哪裏哪裏,我還有話要問你呢,我師叔……”


    剛一提起此事,梁越笑顏不改,自將話題岔開道:“偷得浮生半日閑,陸師叔,洗澡之時講究得很,滿身汙穢盡消,最是快活,此時全心享受,他事待另尋時刻,坐下來慢慢再談。反正我不是武林盟主,您也不是盟主,天塌下來,還有李亦傑頂著。”陸黔聽得不悅,疑竇複起。


    待由浴池中出來,不見舊衣,但有新袍換上,也沒多加留意。心想幾件破爛衣服,又有誰會稀罕,那也沒什麽大不了。瞥眼間看到梁越與店主在旁耳語,一邊麵上微露不快,奇道:“什麽事?”


    梁越表情僵了一瞬,不等他多問,忙迎上前笑道:“沒事,沒事。”倒令陸黔懷疑是偶生錯覺,搬瓦罐時雙手一沉,自語道:“怎麽似乎重了些?”梁越笑道:“師叔怕是餓得乏力啦,小侄這就帶您到酒樓,包您幾碗燒酒下肚之後,再提那瓦罐,就如托根羽毛般輕鬆。”


    陸黔暗暗冷笑:“我又不是沒挨過餓,哪有這樣誇張?但他要真混扯瞎話,怎會讓人聽了便知受騙?”既感其中這層窗戶紙薄得一捅就破,偏是縹緲如迷霧,難以觸及實質。任梁越帶他來到一家大酒樓,豪華雖遠不及長安謫仙樓,規模卻也極具上乘。不覺想起自己與南宮雪初遇,彼時她待自己亦是極好,光陰荏苒,那段同行時光竟似恍如隔世,若能重新選擇,不知是寧願從頭來過,還是停留在當下,做他的掛名掌門?擰緊了眉毛,道:“咱們要吃酒,找個路邊酒館即可,何需如此破費?”


    梁越笑道:“孝敬陸師叔,怎麽好隨隨便便的?小侄有的是銀兩。”吩咐小二道:“將你們的招牌菜每樣各上一盤,再打五斤燒酒來。”陸黔不悅道:“既吃不下這許多,那不是都浪費了?”梁越笑道:“上好的美酒,給凡夫俗子飲去解渴,豈非更為不值?陸師叔隨意,哪怕僅是沾一沾唇,也不枉它釀出一遭。”陸黔本就虛榮,聽了他的奉承,淡淡一笑。


    菜未至,酒已先上,陸黔裝著和顏悅色,豪爽的笑道:“哈哈哈,真是患難見真情啊,他日我陸某人即是眾叛親離,能得梁師侄一知己足矣!”梁越誠惶誠恐的道:“陸師叔休說此等不吉利之言,您今後的好日子還長著呢。”端起酒杯,道:“若是小侄說了什麽錯話,惹陸師叔誤解,小侄便自罰三杯。”說罷仰脖喝幹,將杯底向陸黔一翻,又拿起酒壺斟酒。


    陸黔也不去阻止,待他喝完,才慢條斯理地道:“梁師侄,你當真敬我為師叔,我有幾句話問,你可要老實答複。”梁越道:“陸師叔請問,小侄均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陸黔頷首道:“好極了!”單手擺弄著酒杯,裝作漫不經心的問道:“你先前說起我何師叔葬禮,是從哪裏得的消息?可靠與否?”


    梁越道:“小侄曾見到昆侖派一眾師兄師弟抬著棺木上路,看方向是返上昆侖。難道迴山後不舉行葬典?何師叔貴為先任掌門,他身故後,自當以大禮下葬啊,那有什麽不對?”陸黔自言自語:“我道怎地,原來也隻是你的猜想。不過那群小崽子竟運著空棺迴昆侖?這要玩什麽花樣?”


    梁越耳尖,奇道:“陸師叔說空……空什麽?”陸黔一愕,匆忙掩飾道:“是啊是啊……不,沒有什麽……我說空……對了,我說這酒杯空了!”梁越笑道:“是小侄的疏忽,這就給師叔斟酒。”


    陸黔暗暗自責道:“我身為掌門,在自己師侄麵前表現得慌慌張張,豈不是擺明了心裏有鬼?往後可得當心些。”將手掌蓋在骨灰罐頂,試探道:“你想不想知道,我這罐中裝了什麽?”一麵全神留意他反應,哪知正在此時,小二端來一盤肥雞放在桌上,陸黔不便再問,唯有默然飲酒。


    梁越撕下一隻雞腿,咀嚼著道:“我可不關心,那盡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陸師叔,小侄經過英雄大會一戰,實是想通了不少,權當我瞎三話四,隨便說說,您也不妨就隨便聽聽。比武時咱們尚乃平輩論交,而其後您雖未當上盟主,卻陰差陽錯做了昆侖掌門,登時平步青雲,手中也算握得些實權,現可有生出些許‘高處不勝寒’之慨?”


    陸黔思緒千迴百轉,猜不透他套的是哪一路話,假意謙遜,敷衍道:“凡有得自必有失,肩上撂的挑子重了,不比當小徒時的隨性快活,我心裏倒也早有準備。哼,小小一個昆侖掌門算什麽?要知我當初可是一門心思,專奔著武林盟主去的。”


    梁越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陸師叔既已懂得其中苦處,可還想伺機尋謀上位?”陸黔道:“獲利之喜,遠勝受縛之愁,仍為吾所願取。”竟已在不知不覺間漏出了真心話。


    梁越撫掌笑道:“師叔真胸有大誌也。小侄生就碌碌,人生在世,關鍵在於擺正立位,是哪一塊材料,就居什麽身份。假如本是蠢木糞石之流,還要眼高於頂,魚目混珠,以次充好,下場就可悲得很了。生命短暫可惜,縱情聲色,及時享樂才是至理,大好的花花世間,難道不令人留戀?正因於此,喝下的每一口酒,都應當做最後一滴來品嚐。人如舟,權如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說時腔調分外怪異。看似就事論事,實則字字句句,內裏均大有深意,陸黔隻覺憑梁越常性絕道不出,定是有人先教給他背熟了的,冷冷道:“哦?聽梁師侄的口氣,似乎話裏有話啊。”


    梁越握杯的手果然不易察覺的一顫,立刻掩飾而過,笑道:“沒事,吃菜!吃菜!”


    這一餐雖是大魚大肉,陸黔仍食不知味,隻匆匆扒了幾口飯,更多則是灌酒。飯畢提起迴程,這迴梁越不再推諉,自去買了坐騎,快馬加鞭的趕路幾日,便抵昆侖。陸黔見山上到處黑紗白綢,果真是一副置辦喪事的光景。安排客房給梁越住下,遂見一口豪華棺木停在靈堂內,各派等候觀禮者早已到了不少,陸黔不便詳詢門人,唯有讓他們翻著黃曆選下日子,暗罵:“師叔在世之時,可沒見你們跟他有多好交情,不聽李亦傑吩咐去尋魔教晦氣,都來我昆侖湊什麽熱鬧?”表麵卻仍要施禮相迎。此外既有大棺材撐台麵,不用拿骨灰罐生事,但短期內也不敢輕易離身,暗地裏寬慰自己:“隻消撐過這最後一關,即可從此無事。”


    轉眼間到了出殯之日,陸黔披麻戴孝,獨自當先,運送棺木到山頂平地。這處是昆侖最高峰,旁側即是懸崖峭壁,萬丈深淵,其時節氣正當秋分轉寒露,風過麵隱有微涼。棺木置於場中央,眾人圍成圈形,一齊躬身禱祝。陸黔又耐不住鼓動道:“眾位前輩來送我師叔最後一程,在下代其深表感激。逝者已矣,來者可追,師叔生前最大的心願便是平亂世、定四方,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而盟主更任重而道遠,並非口頭上會喊幾句愛人愛民的空話就夠。”


    一名少林弟子冷笑道:“那陸掌門覺得還需要什麽?別忘了李少俠正是英雄大會技貫全場的勝者,文武兼備,怎說也比你更有資格。我們是來拜祭令師,可不是看你的麵子,沒閑心跟你多起爭端,奉勸閣下閉緊了嘴巴,免開尊口。”


    陸黔冷笑道:“區區在下這一點薄麵,又算得了什麽?我師叔好歹也是李亦傑長輩,為何他卻沒來?”那少林弟子道:“說得難聽些,昆侖也不過是盟主統率各部的一派分支,如果江湖中任何一點小事,都要盟主親曆親為,那還不忙壞了他?”


    陸黔冷笑道:“敝師叔入殮是小事,何方當謂大事?你們說李亦傑日理萬機,忙碌得緊,可他眼下是去往何處,你知道麽?他指使著你們奔走賣命,自己卻在與滿洲皇帝的愛妃尋歡作樂!”本以為如此一說,定會激起全場憤慨,那少林弟子卻道:“有甚憑據?你親眼看到了?”陸黔道:“我……我是猜出來的!”不知是誰尖聲尖氣的笑道:“陸掌門好會猜!你倒再來猜猜,我今日早飯喝了幾碗粥,吃了幾個饅頭?”頓時哄笑聲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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