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黔聽她提起南宮雪,立即想到她今日含沙射影的提起“屍身傷痕”,要是有心人留意了去,尋到證據,將此事宣揚開來,自己不僅丟了掌門,隻怕性命也要不保,而崆峒掌門這真兇卻盡可推得一幹二淨。顫抖著聲音道:“楚姑娘,你挖陷阱時是一直待在林子裏,可有見到些什麽?”


    楚夢琳越見他慌張,越是玩心大盛,故作苦思冥想之狀惹他著急,笑道:“我若是心情好,就見到了,心情不好,那就沒見到,誰說得清?”其實她早早挖好陷阱後,就迴到山洞靜候,至於崆峒掌門如何將何征賢騙來,如何將他迷昏吊在樹頂種種全不知情,這番故弄玄虛,不過是在消遣陸黔。陸黔信以為真,哀求道:“好妹妹,好姊姊,你的心情要怎樣才會好?”


    楚夢琳道:“有了好主意,卻沒有人賞識,沒人誇我,當然心情不好。”陸黔道:“那還不容易?我來誇你!”捋起袖管,如說書般道:“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學識淵博,機智過人……”


    楚夢琳老大不耐煩,喝道:“打住,要你讚人,誇來誇去都是那麽幾句,在舌尖繞著轉,逢人就隨口奉承,沒半點誠意。我啊——”她聽著江冽塵談論局勢時,針砭利弊,一針見血,也模仿著他的語氣大講一通,想讓他明白自己並非頭發長見識短的笨丫頭,但他卻是愛搭不理,便道:“少主大人,你也說幾句好聽的,誇得姑娘高興,我就大人有大量,跟你罷言休戰可好?”


    陸黔忙將希冀眼神投向江冽塵,倒似盼他放下身段,也來讚楚夢琳幾句“博聞廣記,冰雪聰明”一般。


    江冽塵對楚夢琳從沒給過獎賞,一開口便道:“紙上談兵,廢話連篇。陸掌門,求人不如求己,我勸你別去討些可有可無的證言,高手對弈容不得廢棋,必要時棄卒保車,同為明智上舉。那崆峒老道若真當此際除掉了你,既能全盤接收昆侖一派,擴大勢力,亦在武林中重塑聲名,他可不是省油的燈。”


    陸黔雖常常吹噓得自己好似英勇無畏,將生死置之度外,但一直最是怕死,哀求道:“求江少主指點小人一條活路。”


    紀淺念看出江冽塵對楚夢琳所為不滿,自作聰明的道:“陸掌門,楚姑娘作的都是假把式,我就辛苦一迴,陪你跑一趟論劍林便了。奪迴秘笈容後交予我,我不會讓江少主失望的,那我們走了?”眼神不住看向江冽塵,想要他出言挽留。江冽塵冷冰冰的道:“你早就該走了。”楚夢琳冷笑道:“鑼鼓聽聲,話語聽音,你倒是送送她啊。”紀淺念明白她是說反語譏刺,識趣的先退出了房間。


    單且說紀淺念與陸黔出了客棧,先彎到鐵匠鋪中,購置了幾把鈍器,其後全不延擱,滿城尋雇騾車。但時世正逢兵荒馬亂,更有道是“天高皇帝遠”,地方官員常有不服號令,暗中欺壓境內百姓,山野荒郊中土匪出沒,盜賊橫行,來往商賈常結隊而行。城中車夫一聽得他們去處,寧肯不要那幾兩銀子,也不願賭著血本無歸的風險,來做這筆生意。二人遍尋未果,隻得退而求其次,買了一匹駿馬共乘而馳。


    陸黔來時腦中浮想聯翩,不慌不忙,而此際歸心似箭,恨不得插翅直飛至論劍林,一路極少言語,紀淺念有時無趣,從旁引他說笑,他也總以零星短句搪塞而過。到了夜半方抵林中,所幸幽寂無人,此中豪傑業已離盡,空中陰雲密布,夏日天氣最是易變,似乎即將要下一場大雨。


    陸黔心裏有鬼,觀出滿眼鬼影幢幢,樹枝如骨節嶙峋的觸手,風吹樹葉,沙沙之聲混雜著不知名鳥雀鳴叫,更似鬼哭狼嚎。慌中又添亂,直花了好一會兒才找到樹上記號,是挖陷阱時曾刻下以作標識。陸黔跪地叩頭,口中虔誠,念念有詞道:“天尊大慈悲,普濟諸幽冥。十方宣微妙,符命赦泉扃,拯拔三途苦,出離血湖庭,沉魂滯魄眾……”乃是道家為死者禱祝經文。


    紀淺念不住催促道:“陸掌門,你動作快些,再耽一會,天都要亮了!”陸黔垂淚續道:“……劍樹刀山,翻成花圃。赦種種之罪愆,從茲解脫,宥冥冥之長夜,俱獲超生。不肖弟子陸黔恭誦……師叔雖非我親手所殺,總因我而死於非命。幾位師長有生之時,我未好好孝順,又在師叔故去後毀傷他屍身!我真是最大逆不道的逆徒!”


    紀淺念不屑道:“好啦,戲文唱夠沒有?說得有情有義,你師叔都給你刺了個一劍穿心,還不夠毀傷?現下咱們僅是施行火葬,給他煉體化骨啊。”


    陸黔起身,將紀淺念拉到一旁,壓低聲音道:“小聲些,當著師叔麵前,我表麵功夫總得做足,免得他日後怨靈不散,再糾纏於我。冤魂之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紀淺念讓開幾步,轉過視線道:“說得我全身發毛,我可不想跟他牽扯不清。你自己挖好了。”不聽陸黔作答,隻聞得鎬頭攢地之聲響起。


    不知過了多久,感到風吹得身上涼颼颼的寒冷,天空隱現出些亮光,內裏卻仍呈暗灰,接著一個閃亮霹靂撕破蒼穹,平地炸響一個驚雷,震得天地仿佛也在顫動。陸黔隨著雷起,一聲驚唿。紀淺念半是氣惱,半是好笑道:“陸掌門,你還是不是男人?怎地單是打雷,就嚇得大唿小叫?看清楚啊,不過是個閃電,又不是你師叔顯靈發火,招雷劈你。”


    等了等沒有迴應,微帶薄怒道:“你聽到我說話沒有?”才見陸黔眼神呆滯,順著他目光看去,正又亮起一個閃電,將陷阱中數排血跡斑駁的尖樁映得分明,頗似些齧人獠牙。這氣氛下也不由得有些緊張,問道:“你師叔呢?別是詐屍啊?”


    陸黔道:“我……我不知道,我隻挖出了這個。”紀淺念注意到他手中捧了個瓦罐,表麵極其殘破,朱漆片片剝落,不知是何年代的陳舊器物,想說些輕鬆話調節氣氛,笑道:“這是什麽?裏麵也不見得就封印了妖魔……”陸黔不答,遞給她一張皺巴巴的紙,紀淺念接過展開,上書:“陸掌門少安,吾今獻上何征賢骨灰在此,大恩不必言謝。”奇道:“是誰這般好心?你辨認得出筆跡麽?”


    陸黔搖了搖頭,道:“我從無與人書信往來,對筆跡也不熟悉。”紀淺念道:“那也無妨,不管怎樣,這人總是幫了你的大忙,你也能暫鬆一口氣啦。”陸黔苦笑道:“隻要不是在幫倒忙,那就很好了,我直覺這其中包藏陰謀,另存歹意……”紀淺念笑道:“一看你就是虧心事做得多了,時常想著害人,就覺得別人也都要來害你。”


    陸黔道:“不,是我親手安葬的師叔,卻有人其後來此動作,當晚在場的算上我,也隻有雪兒,夢琳,和崆峒老賊四人,不妨逐一排除。我當然不會給自己留信,夢琳……她沒有這個時間,雪兒就更不可能了,剩下崆峒老賊,如今我勢成棄子,我不信他還會幫我。”


    紀淺念安慰道:“也可能都不是,而另有旁人。”陸黔道:“那就更可怕了,你想啊,他知曉此事卻不揭穿,還銷毀了用來牽製我的把柄,世上哪有不計酬勞的相幫?可他卻未講甚條件……我在明,他在暗,防不勝防,我……究竟該怎麽辦?”


    紀淺念聳了聳肩道:“別問我啊,我充其量就是個看戲的,你自己拿主意。”陸黔單手握拳,不住敲打腦袋,紀淺念終不甘被晾在一旁,道:“換個角度去想,這又何嚐不是一件好事?任那屍身有多慘不忍睹,燒光了都是一把灰,你就帶這瓦罐上昆侖安葬,或許也能讓那人沉不住氣,有所舉動。”


    陸黔輕嗯了一聲,道:“說不得,隻能聽你的了,我即刻會同弟子,啟程迴昆侖去。”紀淺念笑道:“你這個人,總想著稱王稱霸,可卻什麽都做不了主,還要依賴別人。”陸黔尷尬的笑笑,紀淺念又道:“此事已畢,那咱們就此作別,我可要上皇宮瞧瞧韻妃娘娘去啦,祝君好運啊。”


    陸黔急道:“你……你不陪我上昆侖麽?你不是說過……”紀淺念笑道:“我隻說陪你跑一趟論劍林啊,這可不是已言而有信了?不能一直陪你吧?那還成什麽樣子?”陸黔起初對紀淺念滿懷敬畏,經這半日相處,覺她待人隨和,言談詼諧,又不似楚夢琳般刁鑽,心中也生出不少好感,突然將要分離,隻是不舍,囁嚅道:“可是……要我一個人?我害怕……”


    紀淺念笑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什麽好怕的?你這麽沒出息,楚夢琳也要瞧你不起。話又說迴來,你們到底進展得怎樣啦?我給你的藥效用如何?”


    陸黔歎道:“我也相信那藥‘成效顯著’,可她根本沒服,大羅金丹也不管用。你看她方才那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正是故意說那些話來讓殞堂主殺我。”紀淺念奇道:“為什麽沒服?該不會是你自己心急先服下了?哎,蠢才,烈火燒得再旺,缺少幹柴,可還是燃不起來啊。”


    陸黔道:“你道我會不懂用理?那天正想給她沏茶,我師伯突然半路殺出,此事也就不了了之,隨後他又帶我到沉香院,去會他的老相好如花夫人……”紀淺念笑道:“真好一筆風流孽賬啊,反正我跟何征賢也不相熟,他的葬禮我就不去哭喪啦,你腳程慢,那匹馬留給你了!”說完衣裙飛揚,徑自飄然去了。


    陸黔怔了怔,脫口喚道:“紀教主!紀教主?淺念……”卻哪裏還見得到紀淺念的影蹤?木立半晌,痛定思痛,將瓦罐束在腰間,策馬迴城。他先前不喜紀淺念話多,但一份焦慮兩個人擔著,總能好過幾分,半路上忽又下起瓢潑大雨,陸黔沒個躲避處,被淋成了落湯雞。


    至城內天色未明,他懷裏揣了個燙手山芋,不敢打門叫喊,在牆角胡亂睡了。沉重心事壓著,終究睡不安穩,才剛夢到後宮佳麗三千的風情萬種,又見師叔滿臉鮮血的立在麵前,直道:“你殺死了我,要你償命!”他想要大叫:“我沒殺你!不是我殺的!”喉嚨裏卻發不出聲音,接著師叔兩手化為白骨,死死扼住自己脖頸。幾乎魘住之時,一人在他腰間踢了一腳,罵道:“滾遠些,擋了大爺的路,沒錢住客棧麽?老子……”陸黔抬眼看時,感到那人眼熟,一時又迴想不起,那人倒先開口道:“原來是陸師叔!請恕小侄失禮!”


    陸黔問道:“你是誰?”那人賠笑道:“小侄是點蒼派梁越啊,英雄大會上與陸師叔不打不相識,可還記得?”陸黔想起當時曾以毒針傷他,而他武功較己為高,若趁落單來襲實為不妙,還得先設法打探出他的用意才是。問道:“你怎會在此?”梁越道:“小侄正要前往昆侖,參加先掌門何師叔出殯之儀。小侄功力未複,與同門走散,既碰上了陸掌門,不知是否有幸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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