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發高燒了嗎?沒印象耶,那些天,她在水深火熱中度過,區區的身體發燒算什麽。


    「傷口在痛嗎?身旁的男人對她說。


    她看他一眼,好陌生。


    他是誰?她記不得他的五官,但記得他溫柔的眼神。


    「謝謝你幫我。」十幾二十天了,他的眼神一直陪她撐過苦難。


    「你可以把我當做你的專屬天使,隻要你需要,我就會出現。」


    他的嘴沒有笑,臉沒有笑,但他有一愛笑的眼睛,帶著讓人安全的笑意,告訴她,有我在,你放心。


    那天,他看見灰頭土臉的她,據說他喊她的名字喊了十幾次她都沒有聽見,她隻是專心挖著腳下的石塊,執意要把它們全部搬完。


    直到他的手覆上她的肩,她才抬起頭。她的喉嚨幹涸,發不出聲音,但他大概聽家她的心在喊救命,於是他迴答「我幫你。」


    最後,他們一起找到三個人。


    她最重要的親人啊,是在睡夢中去世的嗎?為什麽被那麽重的石塊壓住,表情可以這樣安詳?


    摟著外婆,看著身邊並躺的外公和母親,她不斷自問他們真的死了嗎?為什麽漂亮得幾乎看不見傷口?!


    一定是在大地震之前,天使就帶他們飛進天堂,所以,他們沒有痛、不會驚惶失措。


    可是他們手牽手一起走了,怎會忘記帶上她?她是他們最疼愛、最寵的心肝寶貝啊!


    這筆帳,肯定要算,他們不可以看見美麗的天堂,就忘記她會哭、會害怕,不可以放下小今,忘記她有多麽害怕孤寂。


    她怨啊,又好氣,氣得眼淚自作主張,趁她無能為力之際,自顧自的落下。


    抱抱媽媽、抱抱外公,沒有了,蔣擎走了,媽媽走了、外公外婆也走了,那幾隻老是在黃昏逛到他們家門口要東西吃的貓咪也失蹤了。


    大家通通離開她,隻有寂寞自願留下。


    淚水流幹了,她再也掉不出新淚,全身很熱、也很冰冷,隻覺得突然間這個世界與她再不相幹,她成了世界邊緣的過路人……


    遠處,那個有溫暖眼神的好心男人背著她,一通電話打過一通。他也有家人埋在瓦礫堆下嗎?也和她一樣,焦心著親戚的安全嗎?


    她應該安慰他、祝福他的,可她辦不到,她沒有力氣幫助別人,她被滿滿的哀慟壓得喘不過氣。


    「我聯絡到直升機了,他們會馬上過來,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舅舅的電話,我替你聯絡他們?」


    他認識她嗎,為什麽知道她有個舅舅?她沒問,因為沒有力氣。


    下意識地,一串數字從嘴裏吐出,她給了他大表哥的電話。


    茉莉花茶埋在石塊底下了,它們殘酷地連同母親的愛情一並埋下,媽媽的等待終於蓋棺論走,她,始終等不到父親。


    淚水是冰的,雨水是冰的,大地是冰的,但她很熱,她像浴火鳳凰,在火焰中燒灼、疼痛。


    「你怎麽了?不舒服嗎?啊!你發燒了……」


    聽著男人的唿喊,突然間,她咯咯輕笑。


    今晚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在這種不浪漫的夜裏,她喜歡唱著浪漫歌曲取悅阿擎。


    仿佛間,她迴到那些夜晚。


    那時候沒有大地震,沒有流離失所,媽媽的房間隱隱透著亮光,外公的房裏,收音機傳出主持人賣藥的聲嘶力竭,他和她,背靠背,坐在席子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輕輕地,她放下外婆,赤著腳站在雨中,用粗嘎的嗓子唱歌,用被幹涸血跡塗滿抽象畫的雙腳翩然起舞。


    茶也清耶水也清呦清水燒茶獻給心上的人。


    情人上山你停一停情人上山你停一停喝口新茶表表我的心


    沒有新茶了呀,新茶全埋下瓦礫堆下,她的心啊,怎麽向阿擎表示?


    不,他不上山了,他再不會為她暫停,母親的獨角戲由她接演,她要開始自言自語,從今以後,每分鍾都活在記憶裏,能怎麽辦呢?有的人就是注定演出悲劇呀。


    是誰導演這場戲,在這孤單角色裏


    對白總是自言自語對手都是迴憶看不出什麽結局


    自始至終全是你,讓我投入太徹底


    故事如果注定悲劇何苦給我美麗演出相聚和別離


    她舞過一個又一個的圓圈,笑得好開心,她不知道,一個又哭又笑又唱歌的女人會被送進精神病院。


    不過,無所謂,都無所謂了。


    家沒了,阿擎再也找不到她,她的認真投入變成沒有未來的笑話,美麗相聚、痛苦別離,她的心啊,拉扯、撕裂,碎得拚不迴原形。


    「在想什麽?」蔣烲問。


    她迴頭,看見關懷眼眸,曉得自己又恍神了。


    「你是誰?」她輕問。


    他嗬嗬大笑,這句話她問過很多次,卻從沒有一次記住。


    不過蔣烲沒生氣,他知道她很努力了,從離開災區到現在,她強抑悲傷、合作乖巧、聽話懂事,尤其在舅舅舅媽和表哥們的圍繞下,她始終表現得很堅強。


    她是個自我克製力很強的女孩。


    不管誰跟她說話,她都點頭,偶爾還會夾帶幾個微笑,說句「不要擔心,我沒問題」之類的話,好讓親人放心,但一背過身便開始恍神,泄露出最真實的茫然無助。


    「你太傷我的心,沒有任何一個主人可以忘記她的天使叫什麽名字。」他輕點她的額頭,帶點寵溺意味,她是他見過,最特殊的女生。


    「對不起。」


    小今還以為自己很善良,不會害別人傷心。


    「我原諒你,不過,這次你要記好了,我的名字叫做蔣烲。」


    她用力點頭,但蔣烲依然不認為她會把他的名字輸進腦袋裏。


    「我以為你會選擇留在舅舅家裏,他們很疼你。」


    那天,三個表哥圍著她,輪流對她講話,三個人全投反對票,反對她飛到美國找那個不負責任的爸爸。


    「我會迴來。」她說得篤定且認真。


    她已經長大,大到不需要仰賴父親或母親才能生活,她隻是想找到答案,想問問父親,為什麽他可以對媽媽承諾愛情,卻又對愛情置之不理,她必須為母親多年的等待找到一個合理的結局。


    三個表哥拿她沒辦法,隻好拚命在她耳邊叮嚀,要她經常打電話迴來。


    「好吧,不管怎樣,記住,我是站在你這邊的,我會盡全力幫你。」蔣烲拍拍她的手背,走到飛機後麵的洗手間。


    他接到姐姐蔣欣的越洋電話,聽到了一個讓人動容的愛情故事,二話不說就立刻和姐姐托付的征信社取得聯絡,拿走所有和賀巧眉有關的資料。


    他很清楚,自己的多事絕對會惹多蔣擎對他們兄弟更不諒解。


    可他管不了那麽多,也許他天性中習慣對弱者付出同情,也許為了討好蔣欣,總之,他把事情攬下來了。


    他找了個風和日麗的假日,駕著車子,從都市駛進鄉村,模擬所有可能發生的狀況。


    也許他會被人用掃帚掃出家門,也許他會被罵得饅頭包,也許他會被有正義感的村民一人一口水,全身沾滿酵素……


    他想過各種狀況,卻沒想到會碰到地牛翻身。


    可怕的地震,震掉他所有的假設。


    地球病了,處處天災人禍,讓自以為是的人類吃盡苦頭。


    發現地震時,他把車子停在路邊,找了個空曠地區等待地震過去,地震之後,他沒有打道迴府,照著原來的方向繼續前進,沒想到車子越往前開,兩旁的建築物越讓人觸目驚心。


    直到路斷了,他的車子再無用武之地,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執念,他把車子停下,用走的、用爬的、用繞的,用盡所有能用的方法走到賀家莊園。


    他幫了小今,從頭到尾,她不斷跟他說謝謝,禮貌而客氣,表現出良好的家教,但他很清楚,她從沒認真記住他是誰。


    他知道她把自己關在傷心的圈圈裏麵,隻用假麵目對人。


    喪禮過後,他表明來意。


    她沒有震驚,也沒有多餘的情緒,她沒有開心、快樂、怨懟或分開,隻是漠然地問他,「為什麽你不早一點到?」


    她問出重點。


    要是他早一點到,她的母親不會等待落空,要是再早一天,說不定她們會跟著他一起到美國,避開這場天災。


    阿烲也氣自己,要是早一點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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