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扇門神奇地將浴室內外分成兩個空間,裏麵霍深發出的一切瑣碎的聲響都被擴音放大,砸在他耳朵裏猛敲他的神經,而門外的沈月島此刻安靜得像死了一樣。


    他下頜緊繃,眼球發紅,兩隻爆出青筋的手一左一右扒著浴室的門,脖子上最粗的那根筋隨著他輕緩的唿吸一鼓一鼓地彈跳。


    看似平靜的一張臉下,壓抑著如海嘯般瘋狂翻湧的浪潮。


    “哢噠”一聲,門從內打開。


    沈月島幹脆利落,一腳擠進門縫,一隻手扒住門沿,明顯感覺到門內的人身形一晃,往外邁的腳步同時頓住。他深吸一口氣,有些費力地抬起頭來,和霍深四目相對。


    瘋狂跳動的心一下子就停了。


    還是黑色的……


    眼睛沒有任何變化……


    他看著霍深,霍深也看著他,潮濕散落的額發下,那雙狹長的眼睛依舊黑沉明亮。


    浴室半明半暗的光從他背後打來,沈月島的眼被刺著,恍惚間竟看不清眼前人的臉了。


    直到那個聽慣了的聲音自然地開口:“怎麽跑這兒來了?”


    語氣一如往常,輕柔和緩夾著幾分縱容。


    他裸著上身,右手小臂還纏著繃帶,身上猙獰的燒傷疤痕從脖頸一直蔓延到腰腹,胯上最窄的那條麥色肌肉上沾著沒幹的水珠,下麵鬆垮垮地圍著條浴巾。


    “烤肉好吃嗎,怎麽沒和他們放風箏?”


    他低著頭擦頭發,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沈月島,肢體動作或微表情都沒露出一絲破綻。


    沈月島設想中的怔愣、驚恐,他統統沒有,隻略微有一些意外,意外他會跑進來。


    過了很久,或許隻是感覺很久但其實就兩三秒,沈月島終於開口了,他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啞得就像幾百年沒說過話了一樣,蹦出來的每個字都帶著股血味。


    “你洗澡時都帶著隱形眼鏡。”


    “……就這麽怕我看見?”


    霍深擦頭發的手一頓,抬頭望向他,發現他兩隻眼睛顏色不一樣。


    “帶了我的眼鏡?”


    沈月島視線落在地上,怔怔的。


    霍深伸手按了按他的眼尾,“你怎麽這麽淘,什麽都新鮮,這樣不衛生,摘了。”


    “我沒戴過,覺得好玩。”


    沈月島失魂落魄地說。


    “嗯。”


    “可我戴上之後發現它好像沒度數。”


    “嗯。”


    “而且它還會把原本的瞳色全遮住。”


    “嗯,黑色是會遮。”


    沈月島抬起頭來,對上他的眼,滿臉的倔強與不甘:“那你原本是什麽瞳色?”


    “和現在差不多。”霍深像是沒注意,隨口說著,擦過他的肩膀朝浴室外走。


    沈月島一把攥住他手腕:“摘了我看看。”


    這句話說完,氣氛瞬間就變了。


    浴室內的水汽撲出來裹在空氣上,整個空間都變得壓抑沉悶,透著股濕漉漉的黴味。


    兩個人隔著半米的距離,仿佛劍拔弩張、互相忌憚的仇敵。


    霍深維持著朝前走的姿勢定在那裏,大約半分鍾後,他扭過身來,看向沈月島。


    沈月島抿著唇,不吭聲,直視他的眼睛。


    霍深看一眼他抓著自己的手,又看一眼他,扔了句:“不是隻想問我的眼睛吧。”


    他沒說多餘的話,更沒有多餘的表情,但身上獨留給沈月島的那份溫柔與縱容消失了,隻是淡淡地盯著他,蹙了下眉,冰涼的眼神就帶出股很強的壓迫性。


    這是沈月島三年前認識的霍深。


    他的身份擺在那兒,閱曆和年齡就注定了這不會是一個溫和的人。


    不怒自威是媒體和大眾最常放在霍深身上的評價,沈月島一開始和別人一樣怕他,覺得他身上有層讓人畏懼的殼子。


    後來霍深用很多很多的縱容,很多很多愛和特權,將那層殼子親手打破,如今一個眼神,沈月島就感覺那層殼子又迴來了,他隻是站在這裏,都快要被霍深給盯穿。


    他落敗般低下頭,皺著眉把臉轉向一邊。


    霍深看著他垂下的發頂,覺得心窩裏被刺了一刀,鈍鈍地疼。


    從他剛變成“霍深”開始,到擁有如今的權柄地位,經曆過太多人太多事,和無數牛蛇神交鋒斡旋。


    他太知道什麽樣的眼神會讓人畏懼,太清楚什麽樣的表情會讓人失去底氣,那些卑鄙的談判技巧已經是深入骨髓信手拈來的東西,但這是他第一次把它們用在沈月島身上。


    他二十出頭時對沈月島說句重話都舍不得,現在卻要親手把刀捅進他心口。


    霍深自己都覺得自己惡心。


    “過來吧。”


    他拿下頭上的毛巾,隨便疊了疊,走到沙發前坐下,浴巾下露出的兩條長腿隨意岔著。


    沈月島懸著心,一步一步蹭過去。


    一個站一個坐,明明是霍深在仰視他,他卻覺得自己變成了伏在深淵的獵物。


    “想問什麽,直接問。”霍深語氣很冷,“不需要來來迴迴地試探我。”


    沈月島低著頭,拇指摁著食指的一個指節,指甲幾乎紮進肉裏,刺出血來。


    霍深說得對,不需要來來迴迴地試探他,也試探不出什麽。


    他不是陸凜,更不是管家,在他們身上好用的辦法放在他身上就是小兒科。


    沈月島不是沒準備迂迴的、圓滑的、能讓場麵不那麽難看的方式來探查這件事,但他沉默了三分鍾開口卻扔了句直白到底的話。


    “小亨是我弟嗎?”


    霍深聽到這話連表情都沒變:“知道他的身世了?你倆是挺有緣,本家,又一個走丟一個丟弟弟,但他不是你弟,年齡對不上,他被撿到的時候比你弟小兩歲。”


    “你怎麽知道他的年齡?”


    “有幼兒園校卡。”


    “卡呢?”


    “丟了。”


    “哪家幼兒園?”


    “不知道,卡被水泡碎了,就年齡能看。”


    沈月島擠出個很苦澀的笑,“你不覺得你的解釋太牽強了嗎。”


    “不覺得,但如果你懷疑他是你弟,明天我讓醫生過來給你倆采樣去測個dna。”


    “不用明天,我拿到了小亨的樣本。”他從口袋裏拿出那團帶血的衛生紙,放在桌上,抬起頭盯著霍深的眼睛,“半小時後東子會過來,拿去檢測,今晚我就能得到結果,你要和我一起等嗎?”


    霍深盯著那團紙,嘴角彎起個嘲諷的弧度。


    “你這是有備而來。”


    “我隻想知道真相。”


    “所以你不是懷疑他,是懷疑我。”


    “你不該懷疑嗎?你身上有那麽多疑點!”


    沈月島近乎用吼的說出這句話,說完眼睛就紅了,他皮膚本來就白,一激動一委屈那抹紅就會從眼睛裏鑽出來,紅彤彤的一圈,裏麵盛滿水,像強忍著眼淚的貓。


    霍深沒有抬頭,始終“雲淡風輕”地盯著桌上那團紙,其實是心疼得維持不住臉上的假麵,怕一抬頭就會露出破綻。


    “別這樣,深哥……”


    沈月島覺得自己使那麽大勁兒打出來的一圈砸在了棉花上,心髒被濃重的無力裹挾。


    他走過來半蹲在霍深身前,兩隻手扶著他的膝蓋,揚起頭來很孺慕地望著他,那麽信任、那麽專注,幾乎是在哀求他。


    “你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告訴我好不好,你整過容對嗎,你整容之前根本就不是霍深,楓島就沒你這號人,你就像……先消失了,然後又憑空出現一樣……”


    “你……是他嗎?”


    他說不出阿勒的名字,沒法把那兩個字念出口,小心翼翼到不敢碰的樣子讓霍深覺得唿吸都困難,吸進來的每一口氣都帶著刺。


    但他還是要維持那副遊刃有餘的姿態。


    “小島,知道那些對你沒好處。”


    “有沒有好處也要先知道才行啊!這是我說了算的!不能由你替我做決定!”


    “我不能決定?”


    霍深似乎是覺得這句話挺好笑,挺不應該。


    “你如果要我管,就都歸我管,別管得你舒服了就聽話,不舒服了就犯倔,玩我呢。”


    “我不是犯倔,我隻想知道真相!”他的情緒已經收不住了,每說一句都要靠吼的。


    “什麽真相?”


    霍深反問他,手掐著他下巴,死死盯著他:“我要怎麽給你證明我不是另一個人?”


    “你無數次把我當成他,無數次躺在我懷裏都在喊他的名字,無所謂,我可以裝作不介意,隻要你能開心,隻要你能活下去,我可以用盡所有辦法去撫平你上一任愛人留給你的傷害,即便我知道你根本不會為我停留多久,都沒關係,隻要你能開心。”


    窗外在刮風,唿嚎的狂風一陣陣撞在玻璃上,就像哭聲。


    沈月島的淚已經流了下來,眼睛紅成那樣,嘴唇顫動著什麽都說不出來。


    他沒法麵對這些話。


    他本來就覺得愧疚,覺得虧欠,他有多珍惜霍深的心意,這些話就能把他刺得多疼。


    霍深看著他望向自己的眼睛,手上用力把他的臉按進肩窩裏,他們的視線錯開的一瞬間,霍深的眼睛就紅了,一片墨色深不見底,藏著太多太多的無奈和無力。


    “可我現在不知道要怎麽做才能讓你開心了,你想要我扮演他,是嗎,沈月島。”


    懷裏的人抖了一下,霍深閉了閉眼,說,“可以,隻要你說一句,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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