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本來在山頂遊蕩,下雪之後馬應激往山下跑,他一時不備從馬上摔了下來。那一下摔得很重,他半個身子都是麻的,小馬停下來在他身邊尥蹶子,急得用馬蹄輕輕踢他。但阿勒怎麽都起不來。風和雪卷起山頂的枯葉吹到他臉上,徹骨的寒氣一路從鼻腔鑽進氣管和肺葉。他茫然地攤在地上,看從天而降的雪花,也嚐試過爬起來,可是試了很多次都沒成功,於是他索性不再掙紮,就那樣爛在地裏。就像一棵古老而枯槁的樹,沈月島的離去帶走了他的全部生機,他的果實和枝葉在瞬息間腐敗,僅剩的養分則順著盤節的根被一點點抽走。“我的手凍得很疼,臉是僵的,睫毛上結了冰,看什麽都像隔著一層霧。”“山頂視野開闊,我能看到我們沒蓋好的小房子,大紅色院門上掛著你做的兩隻紅燈籠,門口還有我剛做好的木頭椅子,然後我就看到了你。”“看到我……”沈月島瞳孔微張,“可我沒有迴去過。”“我知道,那隻是一個影子,又或者是我快凍死了出現的幻覺,但我就是看到你了,你穿著我的衣服,黑色的,孤孤單單一個人站在被大雪覆蓋的草原上,特別突兀。”霍深到現在都忘不了,那個“沈月島”的背影有多狼狽,跑得有多踉蹌,雙腳紮進雪裏的每一步都會在他耳邊響起厚重卻又幹脆的沙沙聲。“那時我就知道你再也不會迴來了。”不是因為他穿著黑色的衣服站在純白的雪中才顯得突兀,而是已經做好了離開他的世界的打算,卻又遲遲邁不開腳步。“那場雪實在是太冷了,冷得我到現在還記得。我完全不知道我是怎麽在山頂活下來的。”他當時已經放棄了求生的意誌,任由小馬急得踢他頂他也沒有起身,雪越下越大,一層層蓋在他的身上、臉上,就像將他埋葬的一層土。連葬禮都省了這是阿勒當時唯一的想法。沈月島呆怔著,張了張嘴,再次把臉埋進他肩窩。但這一次霍深沒讓他埋。“我和你說這些不是想要你難受,隻是想告訴你,我這七年唯一一次放棄求生不是因為我遭受過的任何苦難,而是因為你離開了我,你明白嗎,小島。”他撫著沈月島的臉,凝望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說:“如果你問我那些遭遇疼不疼,我不可能告訴你不疼,苦難擺在那裏,我再怎麽美化它你也不會好受,但即便再疼我都沒有放棄,因為在我看來,它們加在一起都不如那天下的那場雪更讓我疼。”“現在那場雪終於停了,你終於迴到我身邊,我無時無刻不在滿足和慶幸,我七年前想要的東西,終於要到了,你能抵消掉我的所有苦難。”沈月島泣不成聲,也明白了他和自己說這些的用意:“我會盡快讓自己忘掉那些事,我不會讓它們糾纏我太久,我們還有一輩子那麽長……我想你以後的每一天都滿足……”在他的心裏,讓霍深快樂是比他自己快樂還要重要的事,同樣,在霍深心裏也是如此。“你在山裏見到我的第一麵說,隻剩眼睛了。”霍深現在正用那雙僅剩的眼睛望著他。“不是這樣的,小島,你應該想,至少還有一雙眼睛,是我自己的。”他變成了他們兩個都陌生的樣子,但他為沈月島,也為他自己,保下了這雙眼睛。作為阿勒的過去有這一個就足夠了。前方還有嶄新的未來在等著他們,不必再為過去的苦難傷懷。【作者有話說】bb們明天還是不確定,7點等我消息哈。第60章 今已亭亭如蓋矣一個半月後,霍深康複出院。他帶沈月島一起迴了藍山,陸凜也把艾米夫人等人接了迴來,一直冷清著的庭院終於恢複熱鬧。雖然已經康複,但霍深的身體還是不支持做劇烈運動,情緒也不能起伏過大,再加上沈月島最近一直在安心調養身體,誰都沒去管沈堂才和查理。靳寒把這件事從他們那接過來,全權負責。半個月前,曼約頓和楓島近九成的上市企業家一起聯名舉報候選大熱門查理威爾拐賣兒童進行非法拍賣,並呈上切實有力的鐵證。查理被拉下馬,判處死刑。沈堂才也落得個同樣的下場。他要求行刑前再見沈月島最後一麵,但沈月島沒見他,隻給他送去一張紙。是沈堂正的日記殘頁。殘頁上記錄了沈堂正在國外賺來第一筆金的全部過程,他給那筆錢起名:堂才生日基金。從100美元攢到能買下一座玉礦那麽多,他迴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那筆錢給沈堂才買了禮物。他是第一個得到沈堂正禮物的人。沈堂才看完那頁紙,在牢中割腕自殺了。不幸的是他割到一半被看守發現,奪下刀具關進了禁閉室,而那天不知道是巧合還是看守疏忽,原本應該空無一人的禁閉室裏卻藏著一個患有精神障礙的性情殘暴的歹徒。禁閉室本就是懲罰囚犯用的,陰暗悶熱,沒有一絲光亮,隔音又做得極好,所以直到沈堂才被那個歹徒一刀刀折磨致死,都沒人聽到他的唿救。那天晚上,沈月島收到一張黑白照片。之所以是黑白的,是因為畫麵實在太過血腥,怕引起他的不適。沈月島表情淡淡,隻看了一眼就拿出打火機把照片燒了。霍深聞到燒焦味問他在幹嘛,他扭頭特別甜地朝人笑了一下:“沒事,收到了一條好消息。”前塵往事如沙吹過,他心上的傷口也在被慢慢撫平。沈氏集團他沒有再管,轉手就交給了小亨,小亨高中還沒畢業,看著那麽高一棟集團大樓直接傻眼,隻能求助陸凜,於是陸凜最近在瘋狂給自己報班學習各種經商知識。同樣的,靳寒也沒能幸免於難。查理被處決的當天,霍深把他帶到了商會。靳寒本以為好兄弟要和他分享一下管理經驗,是怎麽把這麽大一個商會管理得井井有條的,結果一進門霍深就把他按在了會長的位子上,特別慷慨地對他說:“給你了,不用謝。”他和沈月島沒日沒夜地辛苦了六七年,終於在這一天成功當上了甩手掌櫃。不用工作了整個世界都是美好的。兩個人整天膩在一起無所事事,白天在楓樹林裏泡著,種花種樹逗兔子,霍深找到楓樹林裏最大的一棵樹,說要給沈月島做個超級酷的月亮樹屋。晚上他們就到羚角裏吃薑餅糖、沙薑麵,手牽手在湖邊散步。馬場裏有一批母馬下崽了,其中一隻很像阿勒曾經在草原上養的那匹,他看著那匹馬出神良久,沈月島拍拍他的肩:“養起來吧,它是知道你終於變迴阿勒了,迴來找你的。”霍深最終留下了那批馬,養在小樓前的草場上,給它起名叫小月牙。沈月島很不好意思,每次霍深叫小馬都覺得是在叫他,跳著腳要他改了。霍深隻看著他笑:“這就害羞了?”他牽起沈月島的手,摩挲著他手背上那個月亮刺青:“等以後我們去了楓島,你帶著這個刺青,什麽都不用說,所有人都會知道你是我的愛人,到時候都叫你小月亮,你不得臊得跳海啊。”“那怎麽能一樣,少爺在大場麵前從來不怵。”沈月島朝他挑起眼眉,捏著他的下巴與自己四目相對,活像個小土匪,“而且隊長,我比你還想要宣誓主權,這一次,誰都別想和我搶。”他要阿勒這輩子都安安穩穩地呆在他身邊,無論什麽苦難或死亡,都不可能將他們分開。“遵命,小少爺。”霍深勾起唇,將下巴擱在他手心。-那場爆炸炸傷了霍深的手臂,康複出院後也要定時複健,沈月島幫他約了一支醫療團隊,每周複健三次,沈月島基本每次都會陪著,除了周一。周一上午,他要去教堂禱告。沈堂才死後,沈月島的心緒平靜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樣敏感多疑一身戾氣。有位楓島的前輩奶奶,給他推薦了這個教堂,說這裏有股神奇的魔力,即便不來禱告,隻是聽孩子們唱唱詩,心情都會變好。沈月島每周都來,雷打不動。他這邊結束得早就去康複中心接霍深,霍深那邊結束得快就來這裏接他。今天被件小事耽誤了一會兒,沈月島十一點才從教堂出來。教堂外就是曼約頓最熱鬧的第六大道,陽光濃稠得如同融化的金子,灑在道路兩旁的紅楓上。沈月島穿著一身墨綠色的英倫風衣,襯得身形筆直修長,長發隨意地散在肩頭。他出門就對著外麵的紅楓樹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很多女孩兒打著太陽傘在樹下遮陽,沈月島想起霍深那句“天氣好的時候要把你拿出去曬一曬”,索性邁開腿,踩進了陽光裏。他蹲在路邊,不大不小的一團,被太陽籠罩著,臉頰仿佛發光的鑽石,頭發更是如墨般漂亮。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有人會駐足瞄兩眼這個漂亮但不紳士的男人,有人則是匆匆掠過。沈月島沉浸其中,突然很享受這樣的日子。時間如同被上了根拉慢的發條,從他的指縫間緩緩流淌,他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內心能這麽充盈而平靜,如同一條溫熱的河水。中午太陽移動得飛快,照在身上的一小團光圈也跟著移動。沈月島不想起也不想動,就這樣蹲在路上跟著那團光圈慢慢挪,光圈挪到哪裏他就蹭到哪裏,臉埋在膝蓋上,背被曬得暖洋洋,差點就這樣舒服得睡過去。直到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凱蒂夫人,中午好。”霍深從馬車上下來,和迎麵走來的白人女士問好。沈月島迷迷糊糊間聽到他的聲音,彈簧似的一下躥起老高,連跑帶跳地朝霍深奔來,站在他旁邊興奮地嘰嘰喳喳:“哥你來啦。”凱蒂夫人是他在唱詩班的朋友,兩人經常一起禱告,看到沈月島這幅從來沒見過的樣子,不禁露出一個長輩對著小輩才有的和藹笑容。“小島隻有在你麵前才會這樣孩子氣。”她對霍深說。“嗯。”霍深摸摸沈月島的頭,“他還小。”霍深今天穿的是青金石粉色的高定西裝,胸口別著一枚鼠尾草胸針,草芽裏藏著枚寶石月亮,陸凜站在後半步的位置,給他打著一把紅色的傘。這樣飽和度高的顏色和曼約頓總是適配,再加上他身上自帶的矜貴又紳士氣場,越來越多的人停下來為霍深駐足,男孩女孩兒們躲在傘下,好奇地打量他。沈月島的心情突然就不好了。凱蒂夫人剛和霍深打完招唿,本來應該是貼麵禮,夫人還下意識稍稍前傾了下身體,但被霍深輕輕握住指尖的動作給自然又不失禮地擋了過去:“夫人,我備車送您迴去嗎?”“不用了,霍先生,我要找個草坪好好享受這個下午。”凱蒂夫人走了,沈月島還在生悶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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