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微不至的照顧,追根究底就是一種溫和的掌控。至於這種溫和還能堅持多久,全看那個被掌控的人什麽時候發現自己已在籠中。-曼約頓的秋天並不幹燥,也不潮濕,因為它卡在貝爾蒙特和楓島的中間,北邊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南邊就是一條箭鏃形的島嶼。秋天的早上,風從南吹向北,裹著一股寒透骨縫的濕冷,像在排斥不屬於這裏的遊子。到了傍晚則反過來,從北吹向南,像是在提醒遠方的遊子歸家。沈月島這一覺又睡到了傍晚。晚飯好了,小亨跑上來叫他,進門就拉開厚重的遮光窗簾。沈月島被窗外的燈光刺得擋住眼。“下次拉窗簾能不能先喊我一聲?”他討厭這種強光照在臉上的感覺。“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快走吧,今天要圍湖燒烤,還有五顏六色的米。”小亨興奮得像隻去摘桃的小猴兒,把沈月島從床上扶下來推著就走,沈月島想梳個頭都沒來得及,隻能在電梯裏把頭發隨便攏起來,攏完一摸手腕,沒發繩。他無奈歎氣,正想讓小亨幫忙取一下,電梯門開了。隱隱有明亮的火光打在臉上,沈月島抬頭朝小樓外張望,看到被煙火和彩燈籠罩的綠湖邊,霍深坐在篝火堆後麵,隔著猩紅的火焰抬頭看向自己。他坐得很放鬆,雙腿岔開,手肘撐著膝蓋,手中的樹枝一撥,火光霎時抖動起來,變成漂流的星子,照著他烏黑又濕漉漉的眼,有種冷漠的悲憫感。沈月島驀地想起阿勒的眼睛,濕起來時也是這幅模樣。他們遇到泥石流掉下山坡的那天,阿勒的小馬就死在他麵前。不是立刻死的,而是撐著摔斷的四腿掙紮良久,最後伏在地上不動了,也不叫了,奄奄一息地望著自己的主人。阿勒也望著它,什麽都沒做,隻在小馬咽氣時幫它闔上眼睛,轉過臉來聲音卻啞了。他和沈月島說:“它今年12歲了,再有兩個月過了生日就13了,我昨天還說過生日的時候要給它打新的馬掌,我是不是……該早點打給它的?”沈月島當時一句話都答不出。他知道阿勒是被丟在草原上的孤兒,沒有父母,也沒什麽能交心的朋友,是這匹小馬一直陪著他,做他的親人和夥伴,就連喜歡自己的心事他都是悄悄說給小馬聽的。他伸手將阿勒摟過來,貼貼他的鼻尖,向他承諾:“不要難過,我會陪著你的,一直一直陪著,再不會讓你一個人了。”阿勒的眼淚一下子滑出眼眶,近乎哀求地說:“你不要騙我,好嗎?”那是沈月島第一次看到他哭。灰綠的瞳孔,濕霧霧的眼睛,睫毛上沾著一層水珠,看起來那麽脆弱又孤獨,就像貝爾蒙特深處那汪總是在下雨的湖,他一眨眼,湖水就漫了滿山。那天自己是怎麽保證的,沈月島不記得了,或許該說是他刻意忘掉了。因為他知道阿勒沒什麽大的願望,他隻是不想自己一個人。他也知道自己十八歲時對阿勒許了好多好多承諾,沒一個兌現過。-耳邊響起枯葉被踩碎的沙沙聲。沈月島從恍惚中迴過神,看到霍深已經走到自己跟前。他一時忘了動,兩手還放在頭頂攥著頭發。霍深看一眼他手腕:“沒發繩?”“……嗯。”他迴得慢半拍。霍深又看他一眼,笑了,抬手把自己左手腕上防磨的黑色綁帶解下來。“我上午練箭時綁的,沒弄髒。”說完從他手裏接過長發,用綁帶係上了。“走吧,開飯了。”“等等!”沈月島突然抓住他的手。心髒在那一刻仿佛變成一隻溢滿海水的瓶子,有一百句話要從裏麵衝出來,可咽喉卻被緊緊攥住,什麽都說不出來,到最後隻擠出一句:“我不想吃粥……”“不給你吃。”霍深保證,朝他伸出手來。沈月島又問:“你不要騙我,好嗎……”伸過來的手愣在半空,頓了好一會兒,直到沈月島的眼眶模糊成一層水霧,那隻手才轉向來落到他潮濕的臉上,指尖一滑,將他眼尾那滴淚抹走了。“好。”他隻說了這一個字,起身把沈月島推到綠湖邊,桌子上已經擺好晚餐,五顏六色的米飯底下鋪著鮮綠的芭蕉葉。是他21歲時沒吃到的粽葉飯。【作者有話說】小島:所以我當時到底是怎麽和你保證的?一定天花亂墜地說了很多不切實際的話吧。霍深:沒有,你隻說了一個字。小島:一個字?是什麽啊?霍深:自己猜。第14章 自己拿著霍深說過,粽葉飯是給家裏受驚的小孩子壓驚吃的,沈月島自然看向小亨。他正叼著一大串烤肉猛啃,燙得斯哈斯哈直吸氣也不舍得放手,歪著腦袋瞧桌上五顏六色的米:“哥,這個是用色素染的嗎?”“不是。”陸凜捏了一點黃米放他嘴裏,小亨咋巴咋巴:“哦,居然是芒果味!”“曼約頓叫粽葉飯,你之前學校砍人不是嚇著了嗎,深哥給你弄的,壓壓驚。”“喔,謝謝哥!”小亨揚起個大笑臉,過去想抱住霍深的手臂貼貼。霍深手上還帶著黑皮手套,一指頭把他戳開了:“別往我這蹭。”“吼!真是小氣!”小亨不滿地小哼了一聲。沈月島看他嘴巴撅得都能掛個油壺了,但被霍深揉了腦袋後立刻又喜笑顏開,心道霍深這個哥哥當得還真是有模有樣。“嚐嚐這個。”杯子落在手邊,敲出叮地一下。霍深給他倒了點酒,淡淡的黃色有些渾濁,湊近能聞到酒味。沈月島撇嘴:“辣得慌,我不愛喝這些。”“甜的。”“嗯?”沈月島端起杯子抿了一點,眼睛亮了:“還真是甜的。”“甘蔗酒,你沒喝過?”霍深有些意外:“聽說曼約頓人吃粽葉飯時會配這個。”沈月島愣了下,嘴裏的甜味消失了,舌根深處堵著一層甜膩膩的腥苦。“應該是喝過,但我……記不太清了……”食物的味道是一種特殊的記憶,懷念起來時總是無法形容,可細細想來,這種味道又或多或少和最後一次吃它時的心情掛鉤。當時幸福,它就香甜。當時不幸,它就苦澀。沈月島在殘缺的記憶小河中打撈良久,才隱約記起長到這麽大好像就吃過兩次粽葉飯。一次是他父母還在時。他十幾歲去坐過山車嚇到,媽媽給包的。但他沒吃幾口,因為他弟特別喜歡吃這個,坐在椅子上捧著小飯團吃得搖頭晃腦的特別美滋滋,沈月島就舍不得吃了,嚐了一口走個過場,然後全喂了他弟。第二次就是七年前了。爸媽弟弟去世的時候。他跪在靈堂上,對著那三張黑白照片怎麽都不信眼前這一切是真的,怎麽可能呢?照片裏他弟弟還露著小虎牙朝他笑呢。他從地上爬起來,去找傭人,一路上連滾帶爬摔了好幾跤,說自己被嚇到了,要吃粽葉飯,吃完爸媽弟弟就迴來了。傭人以為他瘋了,讓他振作點,但他誰的話都不聽,就要粽葉飯,傭人隻好給他。可那頓最後也沒吃成。飯剛端來,七八個拿著撬棍的小混混就闖進他家,一棍子夯在他背上,掀翻他的碗,把他的臉按在滾燙的米飯上,逼他宣告破產。沈月島彎下腰,忽然感覺悶得喘不過氣,不知道為什麽把背蜷縮了起來,瞟一眼桌上五顏六色的米,嚇得轉著輪椅就往後躲。一隻溫熱的大手按在肩上。“小島。”霍深貼著他的耳朵,輕聲呢喃。手掌向下滑到他曾經差點被一棍子打斷的那截脊椎,輕而又輕地按揉。沈月島眼前驟然一黑,什麽都看不到了,隻有後背上火辣辣的痛感和溫柔的撫摸。他慌亂起來,唿吸變得愈發困難,想迴身去找霍深,卻發現自己動不了,隻能害怕地叫他:“我……我背有點疼……”“不疼,不疼了。”霍深將他的臉壓向自己小腹,很用力地捂著他被打的地方,拚命想要穿過自己無能為力的時間,幫他擋下那一棍。大約五分鍾後,沈月島的眼睛才慢慢感知到一絲光線,隱約能看到霍深的襯衫了。他搖搖眩暈的腦袋,從人懷裏掙脫出來,看到陸凜和小亨呆愣地望著自己,若無其事地說:“都站什麽崗啊,等我喂你們啊。”霍深臉上閃過一絲無奈,在他旁邊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