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伊勒裏宮外。


    這座恢弘優雅的花園宮殿已經失去了它往日的莊嚴肅穆,民眾的呐喊聲打碎了美蒂奇花園內的寧靜,大批衣衫襤褸的示威者已然將宮殿周邊的道路圍了個水泄不通。


    嘈雜的呐喊聲充斥在杜伊勒裏宮周邊的每個角落,不少人還製作了簡易的橫幅高高舉在手上,隻希望那深宮之中的國王陛下能夠聽到他們的訴求。


    那些居住在附近的貴族與紳士們早已驚慌不已地將門窗緊緊閉上,生怕這股燎原之火燒到自己的頭上。


    同時,貴族與紳士們也都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竟然能讓這些溫順如羔羊的貧民不顧刀劍加身而走上街頭,走到國王陛下的行宮處來。


    盡管王宮內的廷臣們也都對這個問題疑惑不解,但當他們發現這批朝著杜伊勒裏宮湧來的示威者之後,王宮內部還是迅速做出了反應。


    最先行動起來的是瑞士衛隊——這支從十七世紀開始,就一直擔任法蘭西王室親衛的精銳部隊被迅速部署到了杜伊勒裏宮的正門外。


    五百名板甲長戟衛士列隊成三排,呈輻射狀形成三道堅不可摧的人牆,將宮門拱衛在中心。


    “該死的,這些暴民都是哪來的...!”


    瑞士衛隊的上校指揮官看著那還在不斷湧來的人潮,不禁咬緊牙關捏了一把冷汗。


    雖說訓練有素、全副武裝的瑞士傭兵們麵對這群烏合之眾有著壓倒性的優勢,但隨著越來越多的市民趕到杜伊勒裏宮周圍,這名上校指揮官也愈發感到不安起來。


    而且,這名上校指揮官很是清楚,盡管從戰術的角度來說,他現在應該立刻下令,讓衛士們主動出擊,趁更多的市民聚集到王宮之前就將這場暴亂徹底粉碎。


    但是,在得到國王陛下的敕令之前,他唯一能做的也隻有讓衛士們堅守在宮門之外,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孱弱不堪、手無寸鐵的暴民們肆意叫囂。


    畢竟瑞士衛隊最令人稱道的,不是他們的驍勇兇悍,而是絕對的忠誠。


    甚至在曆史上大革命爆發之初,就有一支精銳的皇家瑞士衛隊在巴黎鎮壓暴亂之時,因為路易十六下令不許對平民開火,而被一群手持著棍棒和草叉的革命者活活打死。


    除非路易十五親自下令,否則,這些高大威猛的衛士們即使是被暴民們踏在了腳下,他們也甚至連武器都不會拔出來。


    上校指揮官已經開始默默地祈禱,祈禱英明的國王陛下能夠立刻做出決策,趁事態還沒有發展到無可挽迴的地步之前。


    ...


    “我的上帝...這究竟是...”


    杜伊勒裏宮主殿的一處看台之上,路易十五難以置信地望著宮殿周圍的那一片人山人海,半晌都說不出來。


    他不理解,這一切到底是怎麽迴事,為什麽會有這一片望不到邊際的人山人海齊聲呐喊著來反對自己。


    路易十五一直認為自己是個賢明的國王,至少也是一個愛民如子的、仁善的國王。


    而事實上,相較於先國王路易十四來說,他也確實算得上一個仁慈之君。


    因此,路易十五是完完全全的茫然不解,這些民眾理應擁戴尊崇自己才對,他們到底是為了什麽才會群情激憤地聚集在王宮周圍振臂高唿。


    路易十五眯起眼睛,仔細地看清了幾張市民們高舉的橫幅,更加不解地呢喃道:


    “罪人...讓娜·貝曲...?我親愛的讓娜怎麽了,他們到底在說什麽?!”


    而麵對國王的疑問,周圍的廷臣皆是茫然地搖了搖頭,身處宮廷之中的他們也對外麵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他們僅僅能夠從那些橫幅上的隻言片語中猜測,這件事一定是和杜巴利伯爵夫人有關。


    即使是隱約知道一些內幕的外交大臣凱撒·加布裏埃爾,當他望著底下那一片密密麻麻、如螞蟻一般的人群時,他也被震驚地半天說不出話來:


    “那個科西嘉人...他竟然真的做到了?!”


    看台上的眾人迷茫地麵麵相覷著,誰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了,畢竟先前可從來沒有發生過暴民包圍王宮這樣駭人聽聞的事情。


    “陛下!”


    這時,一名披甲佩劍的衛隊軍官衝上了看台,他健步如飛地衝到路易十五身前,單膝下跪,連大氣都來不及喘一口便匆忙請求道:


    “杜伊勒裏宮周圍聚集的暴民越來越多了,上校認為,如果再不主動出擊的話,瑞士衛隊也將很快失去對局勢的掌握。”


    一眾廷臣皆是一驚,不少人更是驚慌失措了起來,連聲附和道:


    “請您下令吧,陛下!”


    “如果真讓這群暴民衝進王宮來,那可就危險了!”


    “誰知道他們是想幹什麽,請您不要猶豫了!”


    在眾人的勸諫之下,路易十五稍微猶豫片刻,還是輕輕點了下頭。


    國王似乎也覺得,或許該先把眼前的燃眉之急解決了,再去調查這起暴亂的起因才對。


    路易十五看了一眼底下的民眾,沉聲說道:


    “傳我的命令,令瑞士衛隊開始驅散鎮壓民...”


    “慢著!”


    隻聽一道斷喝聲忽然打斷了路易十五的命令。


    眾人又是一驚,下意識地扭頭看向發聲者,那正是路易十五身旁的外交大臣,凱撒·加布裏埃爾。


    路易十五沒有來得及生氣,隻是疑惑不解地看著他。


    其餘人也都是同樣茫然的表情,要知道,凱撒·加布裏埃爾作為外交大臣以及舒瓦瑟爾公爵的堂弟,他可是在場眾人中除了國王陛下之外最有話語權的人物了。


    “陛下,請恕臣下失禮,但是...”


    凱撒·加布裏埃爾看了一眼下麵的民眾,同樣單膝下跪,語氣真切地說道:


    “我並不認為讓皇家衛隊主動鎮壓暴亂是個好選擇。”


    說著,凱撒·加布裏埃爾緩緩起身,指著抗議的民眾們為眾人以及國王解釋道:


    “您看,這些市民們根本沒有攜帶任何武器,他們都是赤手空拳地站在了那裏,而且他們也沒有主動與瑞士衛隊發生衝突的意思,雙方都刻意保持了距離。”


    路易十五默默地聽著,輕撫著胡須,無聲地點了下頭。


    確實,底下的民眾們並沒有展現出任何的暴力傾向,對於那些鎮守的衛士們,市民們也隻是口頭上大喊著要求他們離開而已,雙方的分界線可謂是涇渭分明。


    “當然,這還不是最重要的。”


    凱撒·加布裏埃爾歎了口氣,表情為難地繼續勸說道:


    “最重要的是,這裏是巴黎,是杜伊勒裏宮,無數人的眼睛都盯著這裏發生的一切,不論是本國的人民還是外國的大使,如果人們得知陛下您動用皇家衛隊鎮壓了一場和平無害的示威活動...這對您的名聲...”


    凱撒·加布裏埃爾沒有把話說完,但路易十五的眼睛已經忍不住瞪大了。


    或許是吸收了曾祖父路易十四殘暴專製的前車之鑒,路易十五向來都是以一個仁慈和藹的君主自居,這也是他一直想要對民眾們展現的形象。


    而且不得不說,在他執政的早年,人們確實相當擁戴這位仁善的君主,甚至為他取了一個“受喜愛者”的外號。


    盡管後來隨著七年戰爭的落敗以及一係列糟糕的經濟政策,人們並不像以前那樣擁護他了,但路易十五還是對他仁慈之君的形象相當重視,竭盡全力地去維持它。


    而在此刻,聽著凱撒·加布裏埃爾的勸諫,路易十五也瞬間明白了,他絕對不能用皇家衛隊鎮壓這一場和平示威。


    動用暴力鎮壓示威和抗議本就是極為不光彩的事情,更別提是在杜伊勒裏宮這種核心地帶了,這樣的消息是絕對捂不住的。


    並且,最為致命的是,如果動用瑞士衛隊鎮壓暴亂,路易十五也根本找不到一個替罪羊。


    所有人,不論是巴黎市民還是外國大使,他們都知道瑞士衛隊對王室忠心耿耿。


    王室的命令就是瑞士衛隊的靈魂,如果路易十五沒有下令,那些驍勇善戰的戰士們就隻會像沒有上發條的玩具士兵一樣呆站在原地,就像現在一樣。


    因此,隻要瑞士衛隊發動了鎮壓,所有人都會知道這是路易十五親自下令,這是國王陛下本人的旨意,是國王陛下要將刀劍揮向這些手無寸鐵、衣衫襤褸的貧民,沒有任何人能夠替國王背下這口黑鍋。


    至於這樣的後果,路易十五不用想也知道,他苦心經營這麽多年的仁君形象會在眨眼之間分崩離析。


    路易十五呆站在原地許久,之後才忽然開口,而他的聲音中也多出了幾分明顯的蒼老與疲憊:


    “加布裏埃爾,你有什麽想法呢?”


    盡管心中早已準備好了答案,凱撒·加布裏埃爾還是故作沉思狀,嚴肅地思量了半分多鍾,隨後才說道:


    “依我看來,下麵的示威者在短時間內都不會衝擊王宮,他們也沒有能力突破瑞士衛隊的防禦對王宮造成威脅,我等不需要過於擔心。”


    人群中的一位廷臣忍不住驚聲反駁道:


    “大臣閣下,您的意思難道是放任那些暴民在王宮周圍鬧事嗎?鎮壓他們確實是會損害國王陛下的威名,但是放任他們不也一樣會有損皇室威儀嗎?!”


    路易十五同樣有這個疑問,他想保住自己的好名聲不假,但這也不意味著他情願放任這些暴民在他的行宮周圍聚眾鬧事。


    這樣的事情如果傳到了其他國家的宮廷之中,一樣會淪為國王與公爵們口中的笑柄,他們一定會嘲笑法蘭西的國王是個懦弱的軟蛋。


    而凱撒·加布裏埃爾對此也自然是早有對策:


    “不,當然不是放任,諸位試想一下,如此大規模的一場暴亂,恐怕四分之三個巴黎都已經得知了王宮這邊的狀況,這樣的話,警察部隊和城防軍想必很快就會做出應對的。”


    “對了!沒錯,如果讓他們處理的話...”


    路易十五眉毛一抬,瞬間就明白了凱撒·加布裏埃爾的用意。


    這些暴民們惹出如此大的陣勢,警察部隊和城防部隊不可能沒有收到消息,他們一定會很快就趕到杜伊勒裏宮來解圍。


    由警察士兵或是城防軍來鎮壓暴亂的話,路易十五就完全不用髒了自己的手。


    而且在事後,路易十五明麵上還可以站在群眾一邊,公開指責警察部隊和城防部隊的處理方式過於血腥暴力,然後暗地裏再給予兩支部隊相應的獎賞。


    事後通過這種明降暗升、明罰暗獎的方式,既可以保住名聲,又能完美地化解這場危機,堪稱是絕佳的對策。


    想到這裏,路易十五不禁興奮地連連點頭,為自己想到的這個絕妙對策而洋洋自喜起來。


    他看向仍然單膝跪地的那名衛隊軍官,莊嚴下令道:


    “傳令!命瑞士衛隊堅守住杜伊勒裏宮入口,不許放入任何一名民眾,但也不得動用任何武力,杜伊勒裏宮不能見血,明白了嗎!”


    ...


    然而,國王陛下的絕妙對策並沒有按照他預料的那樣進行。


    “都一個小時了,警察部隊和城防部隊的人還沒有來嗎?!”


    國王套房內,路易十五聽著廷臣們的匯報,頓時惱怒地咒罵道:


    “那群屍位素餐的廢物,難道他們不知道王宮這邊發生的一切嗎!”


    廷臣們也都噤若寒蟬的低著頭,他們也不知道為什麽都一個多小時過去了,警察部隊和城防部隊的援軍仍然沒有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之中。


    反倒是趕來杜伊勒裏宮這邊的示威者一波又一波的接連不斷,聚集在王宮周圍的市民甚至比方才在西堤島的時候還要多出一半。


    路易十五焦躁不安地站起身,心煩意亂地在這群默不作聲的廷臣麵前走了兩個來迴,隨後克製不住劇烈咳嗽了兩聲:


    “咳咳...!你們就沒有什麽想說的嗎!”


    一位廷臣稍作猶豫,抬頭說道:


    “陛下,或許我們可以一邊等候援軍到來,一邊派人與市民們交涉。”


    還不等路易十五說什麽,凱撒·加布裏埃爾立即反駁道:


    “荒唐!與那些賤民交涉?這不就代表著王宮服軟了嗎?!一旦開創了這樣的先河,那些暴民們日後將會怎樣的得寸進尺!”


    那位廷臣還想做些辯解,但路易十五直接揮手打斷了兩人的爭論,一邊捂著嘴巴咳嗽一邊命令道:


    “來人把我的大衣取來,都去看台上候著,我倒要看看警察部隊和城防部隊到底什麽時候能趕過來!”


    廷臣們望著路易十五那捂嘴咳嗽的憔悴模樣,不禁有人擔憂地勸說道:


    “陛下...您身體抱恙已經很久了,不如待在暖和的室內,就不要出去了...”


    然而,路易十五根本沒有理會眾人的擔憂,披上一件羊絨大衣之後便頭也不迴地推門而出,徑直朝著正麵看台走去。


    一眾廷臣見狀也隻得在麵麵相覷之後,趕忙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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