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羽來了。


    不遠千裏,從幽州趕到了這濟南國。


    他知道…曹嵩這次惹下的是大難題,是曹家擺平不了的問題。


    與柳羽一道來的,是來自靈魂深處的三個疑問。


    「曹大司農,國庫貪墨的這些錢有多少?」


    「這些錢,現在在哪?」


    「這些錢,有多少填補不上?」


    這…


    儼然,曹操與曹嵩都沒想到,三弟柳羽一來問的就是這麽直擊靈魂,這麽關鍵的問題。


    事實上…這事兒本不該柳羽去管。


    按照曆史原本的軌跡,曹嵩是拿出了一個億配合漢靈帝的「賣官鬻爵」,這才大事化了…問題來了,現在的漢靈帝沒有賣官鬻爵,這錢…要怎麽找補?


    「柳觀主…」


    曹嵩凝眉…


    不等他開口,柳羽鄭重的補充道:「希望曹大司農不要騙我…正一商盟有的是錢,我也有的是辦法,不過…我需要得到準確的數字。」


    曹嵩就是一本活賬目…


    這一夜,他什麽也沒做…就是將自己這些年貪墨的數字一一道出。


    很多…多到正一商盟都無法填補。


    乃至於…這個數字…足夠一支十幾萬人的軍隊,一、兩年的開銷。


    乖乖的…


    柳羽心頭震驚不已…他知道,在董卓亂政後,曹操陳留起兵,他爹在陳留宅子裏的錢資助了不少,也知道…曹嵩從徐州琅琊郡往兗州時,那一百多車的金銀珠寶,讓賊人…起了歹心。


    可事實上…古籍文獻上根本無法估算,這筆錢究竟有多少,可如今…柳羽聽在耳中,隻覺得觸目驚心哪!


    還是國庫的錢…貪起來輕鬆許多,至少比…幽州、遼東辛辛苦苦的開采礦石要容易多了。


    「咳咳…」


    柳羽輕咳了一聲…


    曹操驚覺不對,連忙問道:「三弟…是覺得…」


    「沒什麽…」柳羽擺擺手…「我隻是覺得…你爹,真牛!」


    說著話…柳羽觀察了下四周,確保周圍沒有人偷聽後,他方才提出了自己的計劃…


    一個能幫曹家…力挽狂瀾的計劃!


    「???」


    翌日…


    柳羽悄悄的前往黃河碼頭,濟南街頭熱鬧非凡…唯獨曹操與曹嵩頭戴鬥笠,頗為低調的送柳羽北歸。


    按照這份計劃…


    曹嵩暫時先不要迴洛陽,免得…他與張讓對峙起來,局麵不利。


    柳羽輕舟離去,曹操與曹嵩坐上馬車,打道迴府…


    隔著窗子,看著黃河水在船舷上泛起波浪,艄公在劃槳,曹操突然問曹嵩:「爹熟讀詩書,曾子說的孝道最次的是什麽?」


    曹嵩白一眼曹操:「這麽淺顯的道理,你怎麽都不知道?」


    曹操尷尬地抬抬眉毛…曹嵩這才想到曹操小時候哪裏正經上課過,逃課的時間超過一多半,於是…便歎口氣說:「曾子說的孝道,最次的,隻能養活父母。」


    曹嵩一言說得曹操低頭,一股自責和羞愧襲上心頭,直到現在,他還沒能養活曹嵩,連最次的孝道都沒達到。


    退一萬步說,若是他曹操有本事…何須父親去貪墨錢財?


    唉…


    無奈的歎出口氣,曹操伸出手臂,再一次握住曹嵩蒼老的手:「兒子……很不孝。」


    一股暖流霎那間直湧進曹嵩心坎,他甚至被這種感動激勵得說話的聲音也微微顫抖。


    曹操終於兌現了曾經小時候…說過的…要保護父親的那句「戲言」,曹嵩忍不住說:「當你頓丘縣治


    理有方,朝廷送「教子有方」匾到我們家時,我就覺得,有你這樣的兒子,我很滿足。」


    曹操眼睛發澀:「可惜,那樣的感覺,兒子給得太少。」


    曹嵩感慨:「不少了,這些年…吾兒能認識柳羽,結識這位玉林柳郎,還能與他稱兄道弟,為父已經感到無比的欣慰了!」


    唿…


    隔著馬車的窗子,曹操望向那黃河中的一葉扁舟。


    「若是…沒有三弟,或許…在知道真相時,孩兒會選擇,迴老家,歸隱田園,吟詞作賦,自得其樂。」


    「其實…」曹嵩欲言又止…「罷了,罷了…」


    終究,一切盡在不言中。


    隻不過,曹操倒是笑了,「若不是三弟在,朝廷蒙塵,宦官當道,或許…孩兒會以為當官不是我這生最好的選擇…那索性就安心給父親多生幾個孫子,這不是挺好嗎?」


    曹操一句話,說得曹嵩幾乎掉下眼淚…


    他也不知道,現在是喜是悲…


    更不知道,這件事兒,玉林柳郎參與進來後,局勢又會變化幾何?


    …


    …


    皇宮,千秋萬歲殿。


    人逢喜事精神爽…


    近來,天子劉宏的心情不錯,就連批閱奏章也都更勤快了不少。


    「陛下…」


    蹇碩匆匆闖入殿中,拱手向天子行禮。


    看著他行色匆匆的模樣,劉宏問道:「何事如此驚慌?」


    「是這樣…」蹇碩靠近了劉宏一步,輕聲道:「張常侍前段時間告假,他不是迴潁川老家,而是去了趟濟南國…」


    「濟南國?」劉宏目光一怔…他迴想起,這是曹操任國相的那個郡國。「怎麽是濟南國?」


    「陛下…」蹇碩又靠近了劉宏一步,「張常侍歸來後,正在聯合宦官與一些朝臣,似乎…」


    「是曹操?」劉宏眼眸眯起:「朕剛剛嘉獎曹國相?他這是要幹嘛?要跟朕對著幹嗎?」


    「不…」蹇碩連忙解釋道:「不是曹操,而是曹嵩…」


    「曹嵩?大司農曹嵩?」劉宏顯得有些意外。


    「是…是曹大司農。」蹇碩開始細細的解釋了起來。


    包括,陛下大力嘉獎曹操,打算按照濟南國的方式,用酷吏,用重典去治理地方。


    包括這麽做,在朝廷裏引發的巨大非議…


    也包括,以張讓為首的宦門打算與一切權貴聯合起來,以曹嵩掌管的國庫去威脅曹操,讓曹操主動辭官…逼朝廷,放棄用重典去治理地方。


    「嗬嗬…打的這個主意!」


    劉宏突然想到…他微服黃河沿岸時,看到的一幕幕場景。


    地方官兵劫掠百姓,拿百姓的人頭去冒功;


    朝廷頒發下去的撫恤金,一層層的克扣,扣到最後…一成都不剩;


    還有…太多…太多老百姓寒不敢衣,饑不敢食的例子,這讓劉宏觸目驚心,至今難忘…


    可偏偏,這些朝廷中的常事、官員,他們選擇性的對民間疾苦置若罔聞,不聞不問…


    嗬嗬…嗬嗬!


    「這哪裏是衝曹操,這分明就是衝著朕來的!」劉宏目光冷凝…他話鋒一轉,「怎麽?曹嵩有什麽把柄,能被張讓死死的拿捏住?」


    「臣也不知道…」蹇碩搖頭,「可…既是大司農,那想必繞不開國庫,繞不開貪墨二字!」


    「貪墨?」劉宏的眼芒更冷了…


    如果是這個…還真能要挾住曹嵩,或者說是曹操。


    「唿…」


    長長的唿出口氣,劉宏反問:「想必,曹操最後妥


    協了吧?畢竟事關家門…他與濟南百姓再親密,又如何比得上身家性命更重要?」


    這個…


    蹇碩的迴答大出劉宏的意料。「陛下,曹操還真沒有妥協…」


    唔…劉宏抬眸,不可思議的望向蹇碩。


    蹇碩則繼續解釋道:「就在張讓離開濟南國後,皇長…不…是太子殿下也去了趟濟南,他與曹大司農,與曹國相商談了一夜,臣不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麽,但…第二日,太子殿下也北歸洛陽了,而曹大司農與曹國相…似乎,變得有信心了許多。」


    儼然…


    因為劉宏上次的提醒,蹇碩對柳羽已經改口,不是皇長子,而是…太子殿下。


    而天子的態度,似乎預示著…這個身份不會隱藏太久了!


    倒是…劉宏,他突然笑了,原本陰雲密布的麵頰一下子舒展開來。


    「這事兒,羽兒參與進來了…」


    「那就變得有趣多了!」


    這…蹇碩撓撓頭,「事關國庫,臣不敢擅自做主,是否應該私下裏調查下曹嵩於國庫的貪墨一事?」


    蹇碩拿不定主意了。


    劉宏長袖一甩,「查,大膽去查,朕要知道真相,朕更要知道,這一次的羽兒…如何再次幫曹家力挽狂瀾!」


    其實…


    劉宏更願意把這一次當做一次考核,當做兒子能否成為大漢真正意義上的太子,能否操持起這碩大的帝國的最後的考核!


    「哈哈…」


    「哈哈哈哈…」


    到最後,爽然的大笑聲響徹整個千秋萬歲殿。


    …


    …


    ——東郡太守!


    這次「勸解」的宦官是十常侍中位列次席的趙忠。


    他也不遠數百裏,走水路來到了濟南。


    與張讓的針鋒相對截然不同,趙忠是木匠出手,很多地方懂得迂迴…


    這不…他拋給曹操的是一個「東郡太守」的官職。


    「怎麽樣,東郡是兗州的治所,地方比濟南國大,俸祿比濟南國高,在濟南國無論你這國相如何,上麵始終還有個濟南國王,可在東郡,那就是你曹操自己說了算!」


    趙忠的話頗有煽動力…


    當然…


    作為「老油條」的曹嵩,豈會不了解東郡的時局。


    「聽說東郡自然災害嚴重,民不聊生。百姓最擅長的就是殺害長官鬧革命,前兩任太守都被殺,到現在委派了數位官員皆無人敢去,趙常侍,有這事兒吧?」


    趙忠其實是按照張讓的意思…給曹嵩最後談判。


    同是宦門,他們不想把局鬧僵了。


    「曹操既有治世能力,又有征伐黃巾軍的成功經驗,知道怎麽對付那些老百姓,他應該是東郡太守的最佳人選。」


    趙忠繼續道…


    這下…曹操懂了,他笑著反問:「原來如此啊,來濟南國是對付豪強、權貴,到東郡成了對付老百姓,老百姓想要的能安安穩穩地當好百姓就不容易了?還需要對付?」


    趙忠繼續勸說曹操:「你不是需要實現自我嗎?你不是在濟南想要修理一座防洪大壩嗎?你不是總想要打擊別人麽?東郡就可以滿足你的心願。」


    「曹校尉,你在濟南幹那麽起勁,為什麽不想去東郡?咱家能讓你去那,皇帝也願意讓你去那,就如同換了一群羊讓你放牧!」


    「可惜…你錯看我曹操了!」曹操義無反顧的拒絕了趙忠…「老百姓不是羊!」


    「我隻會治世,不懂放羊。既然你們隻缺個羊倌,另找一個就是了。」


    這算是最後的談判…


    不出意料,談崩了。


    「哼…那你們曹家就等死吧!」趙忠冷冷的瞪了曹操一眼,「這次你們曹家得罪的可不止是咱們十常侍…滿朝公卿中,還有不少想弄死你們的人!」


    說罷…


    趙忠一甩長袖,徐徐退去。


    此間…隻剩下了曹操與曹嵩兩人。


    父子對望…似乎都有話想說。


    「似乎…比起柳羽的計劃,當東郡太守…會輕鬆許多。」曹嵩感慨道。


    曹操眨巴了下眼睛,「我天生賤骨頭,喜歡折騰,好打擊權貴,隻要有張讓等人在,做多少到頭來都沒用,而且…不止是我,大漢的每一個酷吏都會被他們打壓,誠如三弟說的,兒子必須抗爭到底!」


    曆史上的曹操在濟南國的問題上妥協了…


    可這一次的曹操,他絕不妥協,他要堅持抗爭到底。


    唉…


    曹嵩最後歎出口氣。


    曹操卻整理了下衣服,「孩兒得去趟青州了,父親權且住在這邊…陳留與琅琊的金銀送達之日,也需要父親操持。」


    這…


    曹嵩沉默,他咬著牙,喃喃問道:「柳羽說的…能成麽?」


    這個問題讓曹操也頓了一下,可隻是一個瞬間,曹操頗為篤定的點了點頭:「能…隻要是羽弟的,一定能成!一定!」


    唿…這下,曹嵩釋然了,既決定如此…那就…就放手一搏吧!


    至少…玉林柳郎,這個名頭,還是足夠讓人放心!


    當然…此行!兇險!


    …


    …


    唿!


    黃河之上,一葉扁舟。


    柳羽在船舶上,想了好多,而一次深入的遐想…讓他連連唿氣不止。


    他意識到…似乎,他不止改變了當朝天子,改變了這個時局,也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曹操。


    曆史上的曹操…


    柳羽太了解了,他的前半生是,失敗多於成功,失意甚於得意!


    悲傷、絕望!


    滿含報國熱血的曹操,不懂得官場規則,又不肯跟當權派妥協,平添了數倍痛苦。


    身處亂世,想要報國無望,隻能退而自修,完善自我,做一支深埋在淤泥之底的蓮藕。


    先是…洛陽北部尉,再是頓丘令,再是濟南相…一次次的失敗,使得曹操看清楚了大漢官場的弊病,隻能隱居譙縣。


    黃巾軍之火呈燎原態勢,譙郡隨處可見難民。


    百姓生活困頓,現實情況又怎能令他如意?


    曹操的領路人中有祖父曹騰,有父親曹嵩,有橋玄,有蔡邕,有皇甫嵩…卻也少不了曹節與張讓。


    春風吹綠樹,夏日開紫桐,秋來射狐兔,冬雪擁火爐」…


    這樣呃稼薔生活,終究沒有在曹操身上持續太久。


    不過…


    如今,因為他的領路人中又多出一個柳羽,或許…這份隱居譙縣的安逸,他是不再擁有了。


    注定,他要提前踏上這刀山!


    「大哥…」


    心念於此,柳羽口中喃喃:「朝廷這邊有我,青州那,就看你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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