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頤凡,你不覺得丟臉嗎?


    月光下,某人赫然立於睡得毫無防備的張萸床邊,一邊在心裏唾棄自己,可腳卻生根似地動也不動。


    他實在不意外這丫頭在市集裏,最後隻買了一些必需的用品,短暫的停駐畢竟不能製造太多負擔。


    溫頤凡最後站在老友的牌位之前,伸手在香爐上輕輕一揮,三炷清香在黑暗中嫋嫋漫升,那香煙有著助眠的功效,是以床上的張萸隻有睡得更沉、更甜。


    過去他從來不對老友的人生有任何評論,但如今他卻忍不住怪他對張萸的顧念太少。


    他在張萸兒時見過她一麵,那時她還是個隻會津津有味地吸著自己手指,對糖葫蘆的興趣大過對他的小娃娃;而他也不過是慘綠少年,卻早已明白他和她之間前世的牽扯。


    麵對一個小女娃,他當然沒有別的想法,隻希望她一世平安。前世種種如幻如電如雨露,他亦不能參透心中的悵然若有所失與酸澀所為何來,憶及前世她離去前說的話,他相信,他還是別出現在她麵前比較好。


    當然,老友實在不適合帶孩子。所以每當老友離家,張萸身邊其實常有溫頤凡派出去的式神看護著,而溫頤凡和老友過往的魚雁往返,也少不了提到張輿,少不了他對好友的勸說。


    張萸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世,這明明是半路殺出來撞上她的溫書呆比她還清楚,可能會氣得跳腳吧?


    溫頤凡一直待到香燃盡了,折迴床邊替張萸拉攏薄被,又恍神似地看著她的睡顏良久,直到更夫打更讓他迴過神來。


    說來有些諷刺。在桃花村再見她的時候,溫頤凡真的有想過裝呆扮拙——


    這家夥純粹是以自己過去所接觸過,女人緣較差的那類男人為範本。


    其實這溫頤凡在某方麵,是真的有點呆,張萸可沒錯冤枉他,他以為討不到老婆就是女人緣差,而書肆那些看到女人就手腳腦袋打結的書呆顧客就是他的範本。他心想如此一來,這一世就算再相聚,也不至於又害得她芳心破碎。


    可無形中,似乎有什麽變了調,他總有些不甘心。


    再說,到了後來,他往往不用假裝,就頻頻出糗。


    如果自己其實也是女人緣差的那一類人……溫頤凡想了想,其實也不怎麽介意,他的異母弟弟總是想盡法子推女人給他,他實在煩不勝煩。


    但如果張萸真的不喜歡他,不知為何,卻又讓他心緒鬱悶煩躁。


    該走了,卻怎麽也不放心,於是他拿起張萸擱在桌上的毛筆——睡前她正在寫傳單。溫頤凡又以毛筆沾水在桌上一畫,一隻雪鴞幼雛從筆尖如煙霞一般凝聚成形,最後飛到張萸床頭,就這麽睜著眼呆呆立著,毛鶯茸圓滾滾像顆球似的,但有一隻靈獸替他看顧她,至少他能稍微放心。


    張萸起了個大早,打算趁早把攤子打點好。


    天蒙朦亮時,她依稀看見麵東的窗台上好像有隻圓得不象話的肥鳥立在那兒發楞,她再定睛一瞧卻已不見鳥影,當下也沒放在心上,隻是離開閣樓時忍不住往每一個窗台上都撒了一點米粒,希望有機會招待這些小貴客。


    跟她同樣起個大早的還有石頭,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唿,還主動幫她擺好招牌跟桌椅,有他的幫忙,張萸的「張天師萬事靈」攤子就這麽開張了。


    張萸本以為石頭是因為友善,那曉得這廝打的如意算盤是——他相信張萸很可能是未來的老板娘,當然要多多巴結嘍!石頭從小就認識文潛,也就是溫頤凡,哪時見過他跟女子有過牽扯?有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而文潛就是那萬年大洪水,多少落花在他身上耗盡心思,結果都是芳心碎成千萬片,奔流向海不複返啊。


    也難怪他對文潛帶了張萸迴到敝帚居,還帶她進「後院」這麽吃驚了。


    大概到了辰時,街巷裏的人多了起來,不少人對敝帚居前竟然有神棍擺攤感到不可思議,尤其是那些讀書人。但敝帚居本身就充滿傳奇,因此路過的人心裏難免會想,這神棍若是敝帚居的主人,也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文潛所認可,想必真是有一點本事,於是不消一個時辰光景,有事來問事,沒事來探八卦的人還真是沒少過。


    當然啦,打死不信怪力亂神的也大有人在,那些人就是當她不存在,或衝著她嗤之以鼻——盡管手裏還捧著一迭豔鬼風流軼事類的小說呢——看樣子人家看那類書有別的功用,肯定不是她能理解的。


    話說迴來,原來溫書呆的店裏也有這類書籍啊?張萸正不懷好意地想著,溫頤凡竟然兩手負於身後就出現在她麵前。


    「姑娘真早。」


    「夫子也早。」張萸心裏想,怎麽方才石頭明明跟她說,溫頤凡一般是不到店裏來的?正這麽想著,眼角就瞥見石頭躲在門後,對著她擠眉弄眼,笑得神秘兮兮,張萸不理他,就是好奇地看著這溫書呆從店裏挪出一張小圓桌子。


    張萸聽了石頭的建議,在大門的左手邊,也就是西側擺攤子,早上日曬會少一些,所以那圓桌子就擱在書肆門旁的右手邊,她一轉頭就能看到。


    然後,書生磨蹭了半天總算忙完,閃身進屋內,張萸這才看見兩隻一黃一紫的貓咪扳不倒兒,正坐在圓桌上,衝著她的方向,笑咪咪地搖晃著身子。


    「……」她瞪了一眼屋內正和方叔討論些什麽正經事的溫頤凡。


    看樣子是她多心了,這書生哪會沒事跟蹤她?而且人家的重點可不是扳不倒兒,圓桌上還放了陶壺和水杯,門邊掛了張木牌子寫著「奉茶」。


    張萸看著那兩隻衝著她微笑的扳不倒兒,又看向若無其事朝她走來的溫頤凡,她忍不住道:「那兩隻扳不倒兒擺錯方向了吧?應該對著街上才對。」


    「是嗎?」溫書呆一臉訝異,然後站到奉茶桌前端詳了一會兒,像風水師看風水那般認真嚴肅,然後拿起其中一隻,煞有其事地移到張萸桌上,「左青龍,右白虎。一邊擺一隻。」


    兩隻都是貓,哪來左青龍右白虎啊?張萸覺得好笑,卻不戳破他,而且她突然想到這溫書呆剛出現時兩手不自然地背在身後的模樣……該不會是因為當時手裏藏著那兩隻扳不倒兒吧?這麽想起來又覺得更好笑了。出於女人的直覺,這書生真的「很有事」啊!


    張萸閑著無聊就玩著她桌上的扳不倒兒。昨天沒買真可惜,那小販至少有一點沒說錯,老師父的手工細致得挑不出刺來。


    不過,至少待在敝帚居,比跟著她流浪好。張萸忍不住想。


    溫頤凡敲了敲她的桌麵,張萸才迴過神來。


    「我讓人送了早膳過來,一起吃吧。」


    「我……」張萸原想推辭說她吃飽了。住免錢還吃免錢,她沒那麽厚臉皮,而且她確實吃了一片燒餅配水——能省則省咩!可不知怎的,不隻嘴巴背叛了腦袋瓜,連身子也是,「好啊。」她說著,起身跟著溫頤凡進屋,而溫書生隨即將奉茶的牌子往後翻,原來另一麵寫著「勿擾」。


    「……」做生意做到這麽囂張,也是奇葩了。


    第三進的內廳已經整理得幹幹淨淨,方叔和石頭也在。


    「托張姑娘的福,今天有好吃的。」說不定往後天天都有口福啊!石頭嘿嘿笑,也不知笑得太得意或怎的,忽然一陣嗆咳,咳得臉都漲紅了。


    仿佛明白些什麽的方叔隻是眼也不抬地道:「吃飯就吃飯,這麽多嘴。」


    石頭瞪著叔叔和一臉沒他的事似的溫頤凡,一邊擠眉弄眼,一邊在心裏大歎自己真是好心沒好報。


    既然要獻殷勤,當然就做得明顯一點,最好做得像不經意露出馬腳那樣,人家姑娘才知道這一切是因為她才有的,要不白忙一場有個屁用啊?追女人不是這樣追的啊!他敢說這屋子裏三個男人,隻有最年輕的他知道怎麽討女孩子歡心,去問問這條街少女們風靡的石頭哥是何許人也!


    張萸默默吃著飯,看了一眼啞巴吃黃連似的石頭,又看了一眼溫頤凡,心裏隱約猜到些什麽,卻不點破。她一坐到桌邊就認出這些早膳可能來自竹居酒樓,因為那盅湯和芙蓉豆腐可是讓她印象深刻。


    看了一眼溫書呆,他卻隻是麵無表情,低著頭吃飯,不知錯覺否,總覺得他耳根子好像又有點紅啊……


    書呆就是書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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