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驛館之中,皇叔蕭境這些日子可不太好過,整日爛醉如泥,有時候晚上趁夜出去,無人知其行蹤。禁衛軍的新首領焦元佐過來問了幾句,蕭境也都是醉著,旁人也說不清楚,後來遇上了比鄰而居的靳蘭闕。靳蘭闕嘲諷了焦元佐拿著雞毛當令箭,遲早有一天步了前任的後塵。


    焦元佐是新任的禁衛軍副統領,她的前任是出自舒家的舒堯,這位舒小將軍也算是金陵的一位奇人。她是女嬌娥,卻偏偏不愛紅妝愛武裝,也算是將門的一朵奇葩了。女子若是從軍從政曆來被文人詬病,但是這位舒小將軍卻極冷淡性情,不愛與人來往,故而雖然常年拋頭露麵,倒是不曾有些桃色新聞傳出來。她不止是冷淡,有時甚至被人傳不識抬舉,身在金陵皇城之中,卻不與人來往,無論誰的生日、婚喪,一概不去,也不知是真性情還是目中無人。


    靳蘭闕這麽諷刺焦元佐,也一定是對於舒堯的事情知道的不少,這人不過是個質子,卻連一個小小的禁衛軍副統領都這樣知根知底,不容小覷。焦元佐顧忌靳蘭闕的尊貴身份,兩國相交,此次又是談的又是和親,焦元佐隻能全然忍住,悻悻地退下。然後借故安排更多的人來關注著這使館,要是他們敢暗中行什麽不知好歹的事情,那麽稟告陛下也是自己的職責。


    這日蕭境又是一場大醉晌午才剛剛醒來,他在侍女的侍候下沐浴完,又點了熏香披著件外套看書,看了大抵半個多時辰天才漸漸黑了。蕭境估摸著時辰和天色,於是自己更衣,穿了緊身好行動的夜行衣。


    腰帶還沒係上,就聽見外麵有小廝在外麵稟告:“皇叔大人,有客來訪!”


    蕭境手裏的動作快的一如既往,絲毫不因為有客而放慢,他不悅道:“這個時辰,無論是誰一律不見。有事的話讓他明日再來!”


    外麵小廝就匆匆而去,卻沒想到不過片刻這人又跑著碎步敲門:“皇叔大人,她說是您的故人!這是她要小的給您看的東西。”


    蕭境手底下頓感無力,於是他的腰間就鬆鬆落下來,金屬質地的盤扣落在地麵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蕭境開門接過小廝手裏的東西。掌心裏是一枚長命鎖,金色的長命鎖上麵刻了蓮花的圖樣,那是當年南喬出生的時候自己托人去打造的金飾。


    蕭境幾乎是話都說不連貫,“快請進來,快!快!快!”一連三個“快”字暴露了他語氣中的迫切,蕭境轉身想起鏡子,看著自己一身黑色夜行衣,忽覺不對於是張開門叫住剛才匆忙小跑的小廝:“別請她進來了,別請了。”


    小廝什麽都不知道,隻覺得蕭境一看見這東西就方寸大亂,一定有貓膩!於是試著去重複:“那是讓那位夫人離開?不轉告原因麽?”


    蕭境一拍腦門,“胡說什麽,請夫人去前廳,你親自去前廳安排安排,茶不要太燙,可以入口即可。”


    小廝坐實了這位夫人乃是蕭境故人的猜測,但是沒想到蕭境竟然在細節上還有這麽細心的時候。蕭境這邊自己趕緊脫下了夜行衣,換上了有品級的南齊官服,將要邁步出去的同時思索一番,索性又將南齊的官服脫了,隻穿了一件紫色的常服。而後在銅鏡中好一番檢查,檢查無誤這才放心地出去。


    蕭境脫下自己的夜行衣來見客,沒想到客人卻包裹得嚴嚴實實,她黑紗覆麵,穿著等同人身高的鬥篷披風。蕭境一見她身量便認出人來,立刻情不自禁喚了一聲:“榮兒!”


    坐下的榮信長公主似乎身子一震,但是又極快地恢複了平靜,她坐下卻向著來人微微點頭,卻不見說話。蕭境的熱情她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這麽多年她一直都秉持著皇家公主的矜持端莊,從不在外麵失態。


    麵對榮信長公主的冷遇,蕭境自覺有些尷尬,於是他也坐下問道:“你這個打扮來是有要事找我麽?怎麽了,出什麽事了?”榮信才是真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人,如今能在天黑時穿的這樣遮人耳目而來想必不是小事。


    榮信長公主稍稍沉默,脫下披風的帽子,露出略微憔悴的臉,滿臉愁容:“我是實在沒辦法了,若是還有一分生機,我也不會來求你。我求求你了,不管你是誰,南齊總歸是你的女兒啊!虎毒尚且不食子,給她一條生路吧!”


    看著她臉上的哀求之意,蕭境卻覺得難過又悲涼,她用了“虎毒不食子”這樣的語言來形容自己,蕭境覺得這才是二人之間最大的悲哀!他沉默著,萬千的話說不出來,兩人之間長久的沉默,最後蕭境看著她:“我疼愛她絕不會比你少一分,就算我有個兒子,但是南喬是······”


    榮信長公主終於聽不下去,“夠了,我不想聽你的家長裏短,不想聽你的女人和兒子。我隻有我的南喬,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把她推到火坑去。”


    蕭境知道自己的過去、出身、婚史和私生子都是榮信心裏的痛,一提到這裏自己心裏難免也愧疚,但是麵對榮信一而再再而三的指責,蕭境深深地覺得榮信為什麽不能理解呢?她是他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南喬將來會有自己的婚姻和孩子,自己與榮信多年相伴怎麽會兩人如今落到如此地步?


    “榮兒,不要再這麽說了,南喬是你的女兒,也是我的女兒啊!從小你陪著她讀書女工,我也教她騎馬射箭,論起為人父母的心,你應當是最理解我的。當日在大殿之上也是她親自向陛下承諾,她這個年紀能懂什麽,無非是被小人利用。當初你若是能夠悉心開導她,怎麽會落到這個局麵?”對於伏南喬當日在宴會上的任性,蕭境十分頭疼,也十分氣惱,要是從前一定好好教育一番,當場就在宴會上迴絕了女兒的婚事。可是彼時他有什麽立場呢?蕭境最氣的其實是自己。


    蕭境無法怪罪南喬,他恨自己身份尷尬,也覺得榮信教育女兒過於綿軟,但是聽在長公主耳朵裏就是十足的推卸責任了,“開導?我能開導她什麽,我自己在婚姻上都識人不清,是個十足的失敗者,我還能開導她什麽?千不該萬不該,當年我不該嫁了你,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她不是被人利用,她隻是當初一心想逃離北宛,離開這個傷心之地,去看看心上人長大的地方。”縱然是生於斯長於斯的榮信長公主,聽著蕭境從前講南齊的溫暖濕潤的時候也想看看丈夫生長的地方是怎樣的山,怎麽樣的水?這些情緒榮信長公主明白,又怎麽去責怪自己不知事的女兒呢?


    蕭境知道榮信這是借機指責自己,但是她說的都是事實,所以蕭境除了沉默還是沉默。但是沉默不能解決問題,榮信長公主今日過來也不是來為自己鳴不平的,她既然拿了南喬的長命鎖作信物,想必是為了南喬,於是蕭境問道:“說吧,你今日來找我到底是為了什麽?但我把醜話說在前頭了,這樁婚事已經是板上釘釘了,除非你們皇帝陛下不滿,否則不會有什麽變數。你找我就是找錯人了。”


    榮信歎口氣,哀求道:“我知道,南喬的封號都封了,我知道這事已經沒有迴轉了。但是我有一事相求,我此生未曾求過你,隻此一事,算是我求你。”


    蕭境見她難得放尊嚴放在地上,既驚訝之餘更加擔心,急急追問道:“你說!”


    榮信長公主堅定了語氣,說出一句驚悚的話來:“如果她不能好好活著,那麽咱們幫她死去吧!”


    蕭境遲疑地看著她,完全不敢置信這是一個公主的話,這是一個母親的話,他試探著問:“你這話怎麽意思?她雖然確定了和親,但是南齊那邊的人選還沒定下來,我在南齊也會照顧她的,她下半輩子未必不能幸福。什麽叫做幫她死去?你要做什麽?你要做什麽?榮兒,你可千萬不能做傻事啊!”


    榮信長公主不為所動,隻婆娑淚眼看著蕭境:“我是她的母親,是這個世上最希望她好的人,你當初在清河假死的手段,我想在南喬身上重演一迴。求求你,幫幫我!”


    蕭境終於明白了她的意思,卻冷笑連連,甚是無情:“不可能!”


    榮信不相信他竟然這麽直白地拒絕了,倔強道:“你要我跪下來求你麽?”


    蕭境又冷笑,笑著笑著卻覺得笑聲發寒,他最後都是無奈地苦笑:“為什麽你總是不相信我從未假死過,我在北宛幾乎擁有一切,我怎麽會拋下你們假死?怎麽會?怎麽會?”蕭境幾乎是嘶著嗓子,沒有人信他,一個人也沒有。他莫名其妙地迴到了從前的身份,但是已經一無所有。


    榮信長公主蹲下身子極其痛苦的樣子,她眼睛看著他好像在分辨他話中的真實性,但是她真的看不清楚了。這個整日同床共枕的人欺騙了她這麽多年,而自己恍然未覺,每天帶著眷戀和愛情陪伴著這個敵國的奸細。這個人從一開始就是帶著任務接近自己的,榮信覺得他的眼睛孤獨卻真誠,但是他從前騙她的時候不也是一樣麽?榮信不知道該不該信眼前這個男人。


    蕭境苦笑完也接受了事實,他體貼地把榮信長公主從地上拉起來,扶她坐下:“算了,我怎麽能苛求你相信我呢?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麽一迴事,到現在我也是雲霧繚繞什麽都看不清楚。但是不管怎麽樣,南喬都不可能假死,她如今是和親公主,身份貴重又牽扯兩國邦交,一舉一動都有人看著,誰也不能將她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到其他地方去。”


    “如今在家中有人看著,那麽如果你們到了和親路上呢?到時候路途遙遠,又不清楚當地的路況,你們南齊的人連她的長相都未必知道,如果找人替換了她可否?”榮信長公主已經在心裏想了很久,所以雖然已經被蕭境拒絕,但是她仍然試圖拿出方案來說服蕭境。


    蕭境皺著眉頭深覺不可行,“和親的路上為了嚴防一路的匪徒所以是由甲士親自看護的,路途越是容易出狀況才越是會打起十二萬分的小心,才會有更加嚴密的安排布防。至於對她的熟悉度,靳家的靳蘭闕這次也在出使的行列,別人也許會看錯,但是靳蘭闕一定不會看錯的。”


    榮信長公主雖然已經想了很久了,但是到底是後院婦人,對於這等事情沒有經曆過,自然沒什麽切實可行的方案可以拿出來。試著謀劃一番還行,但是哪裏經的過蕭境這麽推敲,榮信長公主早已沒了其他辦法。今天賭上最後的尊嚴和情誼來找蕭境,確實已經是最後的讓步了。榮信長公主看著自己束手無策但是眼前的男人卻永遠一副冷靜淡然的態度,更覺人情冷暖,榮信長公主默默攏了攏披風,站起身來。


    見她氣衝衝就要走,蕭境下意識抓她的手,榮信長公主卻也下意識一奪,於是蕭境正好抓住她的衣袖,兩人的氣氛有點尷尬。蕭境放下袖子,溫言問道:“這婚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突然來找我可是出了什麽意想不到的狀況?”


    榮信長公主驚訝地看她一眼,在躊躇著說還是不說,現在他們這個關係還有必要再說下去麽?不跟他說又能跟誰商量呢?在南喬的事情上還有誰能夠幫忙呢?榮信長公主突然覺得很悲哀,自己貴為皇室的長公主,身份尊崇,血統高貴,但是在自己女兒的婚事上卻毫無辦法可言,連個可以倚靠的人都沒有。誰也不會成為誰的靠山,最後隻剩下自己。


    看她這般猶豫,蕭境才是急了,“出了什麽事,你快告訴我呀?南喬的事情,你跟我有什麽好隱瞞的?”


    對呀,除了他,還能跟誰商量呢?


    榮信於是不再糾結,“我得到消息,陛下想要南喬嫁的人是靳家的人。”


    蕭境心裏一咯噔,靳家?靳家怎麽可以?靳家幾乎是南齊的太上皇一般,比起整日侍弄書畫的皇室,靳家有更大的權力和威望,這幾年隱隱已經有越權的趨勢。靳家是皇室的眼中釘肉中刺,蕭境身為皇叔對於自己的侄子皇帝更覺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等到皇室將來有了強硬的繼承人,靳家必然會血濺三尺。南喬怎麽能嫁給這樣的人家?


    還有,榮信長公主一向不理世事,這樣機密的消息她又是怎麽得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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