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丘戲社。


    來戲社之前素池已經走了一趟墨狄住處,來意明白:周氏和她所生的孩子。


    墨狄的話迴憶在素池腦海中揮之不去:“周氏做出齷齪事已經不清白,國公連帶著對孩子也沒多大憐愛,一出生就被送走了。至於送到哪,在下不清楚,但是可以查。不過奉勸姑娘到此為止,要不然無論驚動了國公還是世子,想必都不和諧。”


    素岑一迴來麵見陛下,原本等著看陛下發作的人們咽氣熄火,素岑被陛下稱為少年英才,當場允諾了世子之位。


    與此同時,靖國公積勞成疾,臥床休養,不再臨朝。


    素池在一旁侍疾,自然知道素淵的病並不如傳言中那般來勢洶洶,但是確實也不可小覷。多年憂思鬱結於心,素池一邊侍疾一邊關注著用藥,半點不敢馬虎。


    今日唱得是《西廂記》,素池對此興致缺缺,加上心中有事便隻是與易牙對坐飲茶。


    “國公的病可有起色?”易牙看著素池臉色疲憊,也不似往常精力充沛。


    “談不上起色,隻是一直思慮過多,這下突然給現出了病態。不算嚴重,隻是現在做什麽都沒興致,體力精力也大不如前。”素淵的年紀也不過四十餘歲,但是常年操勞腦力消耗。


    “世子受陛下愛重,年紀輕輕就領了典客之職。郡主便難免要在國公病床前多承擔一些。”易牙微微一笑,隻要靖國公健康,旁的都還好。


    “不算身居典客正職,典客一職是由爹爹暫代。這些日子爹爹不便,然而南齊使者未走,事物繁雜,一時沒有人手,交由哥哥代理罷了。”典客本是執掌與外族相關事物的職位,位列九卿,然而素岑年紀太輕,又入朝極晚。他這些年多在外遊曆,迴金陵也不被家裏允許參加文武的科舉比試,因而沒什麽資曆可言。不過既然已經是靖國公府世子,就算資曆上淺了些也尚可,加上素淵養病,也算是陛下對於素家的撫慰吧!


    “郡主心裏清楚,在下便放心了。”


    素池半點頭,複又挑眉:“先生這話,似乎有未盡之意?不妨直言。”


    易牙抿口茶,拇指磨著食指斟酌道:“倒也沒什麽,郡主可聽說了樓相被驅逐出京之事?”


    素池敲著桌麵,“已經聽說了,這詩也已經拜讀。”本來因著太子被廢,作為國丈的樓相引咎辭職,皇後也一同失勢。而後國丈寫了幾首詩作在金陵大加傳唱,接著便因為文辭中詆毀陛下而被逐。三代以內,不得應考,剝奪一切職位封誥。


    “樓家既是相國,又是後族。之前的舒家也是如此,既是皇後母族,又是世代軍功。可是旦夕之間便已不複存在,郡主覺得國公這病會不會與此有關?”易牙吐字緩慢卻格外清晰,他習慣說這種話的時候半看著對方臉色。


    “易牙,我家可沒有出過一個皇後,連諡號加封的皇後都沒有。”素池擺手,不以為意。


    “從前還有個皇後在宮裏放著,如今陛下的後宮裏,貴妃娘娘隻怕是真正的右皇後了吧?從盛寵和家世來說,這樣的外戚之家有過之而無不及。國公憂思恐懼,亦是正途。”易牙近前小聲道。


    聽到這話,素池一僵,一直以來忙於爹爹的病榻,不想外麵有人是這麽看的。不過易牙如此僭越提點,素池確實誠心道謝的:“若非今日是你我二人私下對談,我定然以為你是借機攻擊我素家擅權貪私的清流。一來,爹爹在官場沉浮二十餘年,絕不會因為此等事情便方寸大亂。二來,爹爹的病確實對外宣稱的嚴重了些,但是患病之時乃是我一心照料,藥膳湯羹悉經我手,絕非作偽。”


    “既然如此,便不說這個了。郡主此番去了錦州,如何?”


    “雖然不過三四個月,卻有一夢南柯之感。錦州的饑荒、瘟疫使得小半個城成為空城,為了果腹,百姓們將自己賣到富戶家中充當佃戶。明明是為了幾百文錢被賤賣,卻偏偏還要以此為榮,免了些租金,卻少不了要給東家充作官場的苦役。雖然發放救濟糧,重新丈量土地、登記人口,但是每個五年十年,錦州都不會恢複元氣了。臨走之前,他還是國之儲君,而如今儲君被廢,莫名成了長信王。部下紛紛被清算,母族被逐,人走茶涼,不免令人有唏噓之感。”


    “而今租戶佃戶乃是陸地上常用的把式,這幾年稅務繁雜,貧民交不起稅金隻能將自己的土地賣了,再從地主手裏來租,這樣就交租金。這原本不是什麽新奇的東西,隻是除了稅務以外,這幾年又在補修長城,徭役也增多,於是租戶和佃戶達成協議,一邊交稅,一邊出人。再加上地方上官商勾結,富戶隻要使使銀子,這徭役的名額和分配名單就能動動手腳。所以地方上矛盾不少,這才令上麵重視起來。”


    “這話我也在書房聽過,但他們卻沒有你說的這般厲害清晰。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肉食者鄙未能遠謀?”素池出入素淵書房,雖然大多隻是聽聽,但是信息渠道不滯後。


    “郡主謬讚!並非眾位大人短見,隻是俗話說上山問樵,下海問漁,眾位大人高坐廟堂,又怎麽懂得隴畝之間的彎彎道道?”易牙笑言。


    “你的話我記住了,我會找機會專呈爹爹的,當然你若是能拿出解決辦法來就再好不過了。這些東西放在你我這裏都不過是個談資罷了,隻有到了他們手裏才能真正為民所用。”在這裏越久,越能理解寒士想盡辦法考科舉、拜名師、做人幕僚的真切需求。


    易牙起身,“目前確有一法,但是尚不成熟。郡主請看。”


    “我早該猜到,以你這樣周全的性子,一定是在這兒等著我的。你和謝先生商量過了麽?”謝彧一直對稅法稅製十分精通,自從知道走翰林的方式不行之後,他便在民生實務上鑽研精深。


    “已經商量過了,他也覺得可行。”易牙遞了本劄記給她,素池一張張翻開,“你方才說稅務太重是禍源,怎麽你這自己擬的稅目比起如今朝廷的隻高不低啊?”


    “郡主仔細看,我們擬的稅目雖然偏高,但是稅製簡單,隻分為關稅、丁稅、市稅和戶稅四種,甚至還可以再簡。”易牙指給她看兩種稅目的比較。


    “稅目之所以設置的繁複乃是因為一旦稅製投入使用,便要求它健全周到,不可使人鑽了稅法的空子。”


    “郡主說的不錯,繁複的稅製確實可以堵上鑽稅製空子的百姓,但是卻給壓榨貧民百姓的官紳更多的可趁之機。納稅一事看似是為了國,說到底所要繳納的,確實千千萬萬的貧苦大眾。”角度不同,自然利益的相關性不同。可惜指定稅目的人大約都不是這些稅目的繳納人,所以刻板了些,嚴苛過甚。


    “我明白了。以前覺得民生治世是謝先生的長處,如今看來,這樣的高人可不止一位!我會把這事放在心上的,放心。”這次在錦州直接接觸百姓的體驗帶給素池與以往完全不同的信念:要是真的能為他們做實事,才是最大的有用。


    “國公還病著,不妨先讓國公靜養吧!不急!”既然被素池認可了,易牙反倒勸素池。


    “無妨,指不定爹爹看到這等良方便好了。他常常說,做官當以百姓民生為首,以國家社稷次之。”素池從小見素淵為了國事熬夜點燈,有時候通宵達旦,自然堅信素淵的為官理念。


    素池突然想到一句題外話,“對了,你去了幾次謝園,我四姐也常去麽?”


    “確實碰到過一迴,不過打了個照麵就走了。但是看起來謝先生的長隨子路和四姑娘很熟。”想起來上次在謝園見到素婭一副盛裝打扮的樣子。


    “之前我四姐為了他拒絕了和蘭琦的聯姻,爹爹臉色不太好看。後來臨時讓五姐頂了,這才沒鬧出什麽亂子。”素婭甚少那樣哭得淒厲,又無力。


    “郡主這是要撮合良緣?”易牙有點揶揄,素池看上去不像這樣活潑的性子。


    “易牙覺得,這是良緣?”素池追問。


    易牙仔細思索了一下說,“雖然身份地位不甚匹配,但是以素家的人力物力,結這樣的婚事未免不好。”


    “我還沒考慮到這方麵來,我隻是覺得四姐對謝先生一往情深,謝先生的心意卻不好分說。誰知道這是兩情相悅,還是剃頭挑子一邊熱?”素池的觀點很簡單,若是兩情相悅,有沒有牛奶麵包就沒那麽關切。但是沒有牛奶麵包,也沒有兩情相悅,那麽就要重新考慮了。


    “既然如此,那就靜觀其變吧!”


    “從謝先生那裏聽到一則消息,說日前清河王殿下向陛下請求把素家的郡主賜給他做王妃。”


    “清河王?”素池心中震驚,就算重曜要娶素婭或者舒堯,素池都不至於這麽驚濤駭浪。清河王這麽做究竟是為了什麽,娶自己極可能招致閑話,又得不到娘家的助力。就好像原豫王妃素姚一般,看似搶手,實則身份尷尬還得不到助力。


    “確實是清河王,清河王這些日子給姑娘寫信還真是殷勤。若是陛下賜了婚,郡主出嫁的日子就近了。”按理說易牙是應該道喜的,但是素池抗拒婚姻是一向明顯。


    “以素家和清河王府的是是非非,這門婚事爹爹定然不會答應的,除非陛下強行賜婚。這門婚事,你覺得陛下會答應?”素淵一次又一次地警告素池,要遠離寧瓊臻,他的觀點不會太突然改變。


    “陛下在逼著國公府問最後的支持者,我想,對於素家的選擇,您不能再退縮了?隻有盡可能了解更多的先機,才能在做出決策時保持清醒和前瞻性。”易牙這次看得分明,素家在渾水裏麵攪弄得太久了,這會兒到了根據陛下意思排兵布陣的時候。“國公同意先前廢儲,而今與豫王府不睦,又與清河王府有多年仇怨,陛下也摸不清國公的意思,怕素家急於立從龍之功毀了局麵。”


    “易牙先生,地字一號房來了一位熟客。”地字一號房一直以來都是重曜與素池相見的地方,與素池現在住的天字一號房正好相對著。


    素池話語一噎,笑容都無隻聽到易牙來問話:“您是見還是不見?”


    素池離開金陵幾個月,都未曾見重曜來過,那麽他這迴兒來目的了然。


    素池想起寧璃臻的傷口和被貶,直接拒絕:“不見!”


    “郡主這做生意的地方都這麽有骨氣?”說話間略有的沙啞聲音正是寧瓊臻,沒想到他竟然直接推門就闖進來。未鳴跟著重曜,劍直接架上重曜的脖子。


    眼見著重曜伸手把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撇開,素池揚手命令未鳴把刀放下。


    “兩位好久不見!”


    “殿下別來無恙。”


    “郡主既然不迴信,怎的還連我的信鴿也不還了?”重曜自己找了座位坐下,一副熟稔的樣子。


    素池想起了前幾日爹爹備的晚餐,就聽到未鳴替她迴答:“吃了。”


    重曜和易牙都一滯,重曜一擰眉:“吃了,味道可佳。沒想到郡主不過是出了一趟門,這口味都變了。”


    素池覺得無語,看著易牙和未鳴:“你們先進去吧!”當年初見重曜,這人一副冷臉,惜字如金的樣子現在還刻在腦子裏。


    易牙轉身要退,看見未鳴愣頭青般地杵著,於是拽了他衣服一把,未鳴這才不甘願地離開。


    重曜看了看素池的神色,久而未見再見麵竟然不知道要說些什麽:“本王自知失禮,隻是有件事情不得不告知郡主。”


    “哦?”


    “陛下下旨,你我的婚期已經定了。”


    素池心中如巨石忽然墜入心間,砸出一個巨浪來,她低著頭,眼中情愫滾動,手捧的茶杯熱氣冒上來,熏得眼睛有點疼有點紅。素池泯了一口茶,壓下翻滾的情愫,又給自己添了一杯茶。


    對麵重曜緊緊盯著她的神情動作,不肯放過一絲一毫,見她仍是正襟危坐,半點無動於衷,滿心的激動就這麽停滯了下來,頗覺失望。


    等到素池的情緒緩過來,才意識到這事多半有詐。如果婚期已定,貴妃不可能不提前告知於她,爹爹不可能半點反應動作也沒有。想起方才自己的失態,素池將方才激動時蜷握的指尖放鬆,裝作不經意地正色道:“素池有幾個問題,不知當不當問?隻怕會冒犯到殿下。”


    重曜將身子往小幾上貼了貼,“請問。”


    “殿下是否常常有肢節腫痛之感?”


    重曜蹙了蹙眉,卻仍舊答道:“是。”因著少年時便不顧一切地跟著衛隊剿匪,留下些傷,沒什麽好的大夫和傷藥便耽擱了。


    “殿下是否常常有頭痛目眩之感?”重瞳的人怎麽會不目眩?


    重曜抬高了眼皮,卻仍舊答道:“是。”


    “殿下是否常常有咽喉腫痛之感?”他早年長在清河,清河偏南氣候濕潤,金陵地處幹燥。


    重瞳震驚的神色浮現在麵上,“確實如此。”


    素池半晌忽然閉上眼睛,似乎萬分痛惜,得了什麽絕症一般說道:“殿下的病症像極了錦州的瘟疫,為了不禍害蒼生,奉勸殿下近來還是獨來獨往,自我隔離得好。”


    沒文化,真可怕;沒常識,被人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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