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真的向陛下求娶圖嘉郡主了?”禁衛軍副統領舒堯今日罕見的一身緋色長襦裙,頭上是同色的赤金步搖,隻是麵上的神情卻不怎麽好看。這事本來以為是人誤傳了,懷著最後的希望前來求證竟然是真的。


    “是又如何?本王說過,清河王府你不該來。”至少在外界看來,清河王不應該和禁衛軍副統領有任何私下的聯係。重曜抬筆寫字,波瀾不驚。


    “殿下走得這條路荊棘萬分,我不能眼看著您行差踏錯,這一趟才不得不來。況且今夜萬籟俱靜,這金陵又有幾個人能跟得上我的身手?”舒堯一貫自信,作為鳳毛麟角的女將,她的能力不容小覷。


    “難得曲之辛也有多嘴的時候。”重曜淡淡道,站在書桌前負手而立,一幅字已成。他一向不喜人多嘴多舌,就連手底下慣用的人也無不是低調可靠。


    舒堯見重曜目光堅定,更是不由分說便勸:“舒家上百口人命,殿下不記得了嗎?娘娘的死,殿下也不記得麽?”


    重曜半轉著臉,月光落在他英俊的半張臉上,麵上永遠無情緒起伏,半晌才沉重的開口:“你實在不必這樣一遍遍地提醒我,素家是幕後推手,我亦是劊子手。”不等舒堯反駁,重曜又猙獰笑著,“不是麽?若非為我,舅舅怎麽會功高震主,不過是想為我和母妃掙個好前程罷了;母親為何會安心留在冷宮,也不過是為了保全我罷了。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除了我,還有誰擔得起這個罪名。”說到最後,他不禁苦笑連連,嘴角半彎,眸中卻是清寒。


    “殿下,這一切與您何由?陛下不辨忠奸,素家為虎作倀,貴妃在宮裏興風作浪。大業未成,奸賊不除,您怎能如此沒誌氣?想當年清河郡一無所有,您都不曾如此頹廢過,而今形勢對我們一片大好,正是大有作為的時候,您怎麽反而意誌消沉?”舒堯對於重曜的消沉十分不解,這麽多人的希望拴在他一個人身上,又哪裏容得他後退。


    重曜坐在書房的椅子上,將兩腳直接蹬在了桌子上,神色仍冷,甚至帶了一絲不耐煩:“壋葛寨那邊安排地如何?”


    重曜自幼經曆了從天堂到地獄,後來又在清河一個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成長,後來的後來,算是眾親皆無,煢煢孑立。年歲漸長,心靈愈孤,就算對著表親,也早已沒了常人的親昵。


    “殿下放心,小小的壋葛寨整整駐紮了三千兵馬,保證一隻蚊子也飛不出去。我帶著人自己查過了,不曾發現有人來打探消息,這一點似乎非同尋常。”舒堯近前一步,頗有疑慮。


    “三千人馬紮在那裏確實是一隻鐵桶,但是不可能視而不見,除非他們有十足的把握。”那麽他們的把握從何而來呢?莫非他們有別的王牌?近郊的金陵怎麽會有這麽一支奇兵,實在是匪夷所思。


    古往今來,秀才造反,十年不成。雖然素家一向被詬病外戚專權,但是一來確實曆代素家主才華橫溢,二來素家從文,便不像舒雲淨那樣手握兵符的大將軍來得危險。


    “殿下的意思是他們已經有了對策?靖國公一貫老奸巨猾,要不然再等等?看他們會不會有奇招倒打一耙。”自從太子倒下,豫王明麵上接受著太子的舊部,清河王隻能在私底下一點點地融通。這個時候,清河王府根本承受不了一點點的差錯。從這個角度上講,確實是一條荊棘路。


    未想重曜十分不在意,自個兒重新磨墨,邊磨墨邊道:“你小心謹慎是好事,但這次倒是不用。他們若是倒打一耙,冤有頭債有主,也有豫王前去處置。隻要兩方鬥起來,無論誰勝誰負,咱們都不吃虧。你且放手去做吧!時候不早了,以後不要冒險過來了,有事差人過來便是。”


    舒堯剩下的話已經塞到了嘴裏,正要為他磨墨的手也縮了迴來,隻不快地答道:“是,殿下!”


    就在舒堯正要關門的時候,聽到重曜幽幽的聲音,“這些年,是我們耽誤你了。阿堯,你是聰明的,當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可強求的。”


    舒堯腳下灌了鉛一般,眼睛頓時紅透,哽咽到喉頭,舒堯重重地關上門出去。


    重曜打開白紙,鼻尖滑動,他手握筆杆,卻覺得輕輕一握便有力透紙背之感。他寫信的時候格外溫柔,雖然不說話不玩笑,卻有一股認真和專注在裏頭。


    “自當日金陵城外與卿送別,而來四月之期已過。這四月以來,吾每每寄信必以期卿速迴,越盼越悵,越期越觴······”


    洋洋灑灑便是三大頁,輕輕一吹,便是筆墨的濃鬱。重曜輕扣桌麵兩聲,又兩聲,天映從牆角抱劍出來:“殿下,有何吩咐?”


    重曜將三張紙重起來,中指一挑,折成兩折,然後仔細裝在了一個信封裏,鄭重寫上“親啟”兩個字。裝信,蠟封,都不假手於人。


    天映雙手接過,大膽求證:“殿下,這次是送到陶丘戲社,還是直接送到靖國公府?”


    重曜思索片刻,抬筆又寫了一張紙箋“迴見”。


    抬頭答天映:“信照舊,紙箋送往靖國公府。”


    天映心裏想不明白卻也不敢多問,明明姑娘已經迴府了,怎麽還送到戲社?自從壋葛寨的事之後,姑娘連迴信都懶得寫,這信居然還要送?


    重曜看得懂他的表情,卻仍是專注寫字不解釋。她的態度他無從把握,但是能做的絕不欠缺。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但是顯然質量以及大不如前了。


    素池與素岑一迴金陵便分開了,素岑來不及迴家便去宮裏向陛下迴稟錦州事物。而素池以及快步迴了府,素池連忙簡單拜過了素淵,走進內室才問:“周姨娘呢?”算算日子該臨盆,身子還好麽?


    幾個丫頭臉色慘白,素池看出不妥,嗬斥道:“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姨娘前幾個剛生了孩子,是個男孩。雖未足月,卻建康的很。”


    “那你吞吞吐吐什麽?素家還有什麽要瞞著我的?”


    “國公將人送走了,女婢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是國公吩咐,若有奴才多嘴多舌,必定勾了舌頭去。”


    突然想起來一個人,素池問:“周姨娘院子裏的人呢?”


    “都不見了,奴婢猜是都發賣了。不過······”


    “嗯?”


    “說是身邊的一個嬤嬤和廚子是被活活打死的,旁的就不知道了。”


    素池擺擺手讓他們退下,心裏有個猜想。素家人丁不旺,就算周氏犯了天大的過錯,也不可能將孩子也算在內。更何況滿院的下人都攆走,可見至少不是一件好聽的事。


    爹爹連孩子取名都不曾,這個孩子隻怕是太可憐了些。


    除了失身失節這般不可饒恕的事,還能是什麽呢?是啊,除了失身失節,還會有更嚴重的事態麽?難怪日常周家被大夫控告,原來是有人聞到了風聲。


    晚上,素池與素淵在一起用晚膳。二人本來要等著素岑一起的,後來人到傍晚都沒迴來,素池擔心素淵身子,便幹脆勸素淵先動筷,隻說素岑迴來加一副碗筷便是。


    許是幾個月不見,素池見素淵清減了不少,心疼之餘親自安排了晚膳的菜目食材。父女兩都是善言辭會交際的人,一頓飯吃得津津有味,素池服侍布菜,更是殷勤周到。


    忽聽素淵感歎道:“我家阿池長大了,這般賢惠通達也不知便宜了哪戶兒郎?”


    素池倒酒的手一頓,立刻麵色如常,不溢出一滴隻笑道:“爹爹慣會打趣女兒,等到大哥娶了嫂子,再提我的婚事不遲。”


    “那可就晚了,你大哥是個不開竅的,可不能借口他白白耽誤了你。陛下和皇後近來都關切你的婚事,這事確實該提上議程了。”


    素池看著素淵的臉斟酌言辭,“這次去錦州,女兒見疫病之中父母親人被病痛所隔離,所思所想便迴到了金陵。女兒從前不孝,如今卻想在家中多服侍父兄幾年。”


    “太子,如今該叫長信王了,他既然已經封王,便該來金陵正是接受授命誥封。你們兄妹也不勸著點?”


    “長信王雖然性情溫厚了些,但是骨子裏也不是綿軟,舒副統領尚且不能做到,我們又哪裏能行?殿下的病來勢洶洶,誰不是一心順著,偏偏”偏偏被這聖旨傷了心肺。


    “阿池,慎言。”素淵堵住她的嘴,又開口:“那個叫寧安的大夫,怎麽處置的?”


    “處置倒是不曾,雖然醫術不精,但是此人一心研習疫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可歎上蒼不垂憐,已經身染疫病,撒手人寰了。”寧安是素淵牽線搭橋、重曜巧用計的共同產物,素池已經決心將這事輕輕放下,決不讓有心人在這事上多做文章。至少她無法當麵質問素淵,這一點她再清楚不過了。


    “人固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醫生死於疾,算不得辱沒。不過寧安畢竟是掛名的禦醫,你大哥當在述職時提過,等陛下給他死後哀榮蔭封家人才是。”素淵夾了一筷子小蔥豆腐,清爽可口。


    素池稱是,心裏卻明白,爹爹既然派了他去,就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家庭狀況。卻偏偏這樣善意又溫存地提起,素池心下不怎麽愉快。這不愉快來自素淵對於寧璃臻時而支持時而打壓,這不愉快也來自於他作為上位者對於生命的漠視和對於事實真相的不在意。


    素池想問周氏的事情,但是顯然這樣的話題不適合在晚膳這樣溫情的時刻被提起,於是話題又迴去了。


    不知素淵想到什麽,突然給素池安排了事宜:“聽說阿姚病了,豫王殿下新娶了王妃,你有時間備點禮物去豫王府看看阿姚,她性子強,難免想不開。如今她與豫王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豫王身份貴重,她的好日子在後頭呢。”


    “大姐心思豁達,想必不會多想。有咱們家給她撐腰,就算新來的豫王妃也不敢怎麽樣。”素池目光灼灼,帶了三分稚氣,將“撐腰”二字說得氣性十足。


    “撐腰?豫王殿下深情厚誼,她既然嫁做人婦,咱們自然該有所表示。但凡事過猶不及,太多的關注對她而言百害而無一利。”


    “那女兒還是不要嫁人了,一輩子做爹爹的女兒,才不會給人欺負了去。”


    “貧嘴?女大不中留,要不是這幾年為父擋著,賜婚的下旨早就下來了。不過,眼下陛下重提你的婚事,為父倒是覺得人選還不錯。清河王殿下雖然大了你幾歲,但是既無正妃,人也······”


    聽到這話,正在小口啜湯的素池一個傾碗幾乎被自己燙傷。


    素淵饒有笑意地看向她,打趣道:“原來我家阿池也有這樣手忙腳亂的時候?”


    素池接了侍女遞的帕子,等到輕輕擦拭,又將素淵的話在心裏轉了一圈後才正色道:“清河王?故皇後之子?”


    “是,阿池覺得怎麽樣?”


    “在宮裏見過幾次,似乎不像長信王的溫和,也不似豫王殿下的硬淨,沒有多少印象了。不過再好也不嫁,清河王的封地那麽遠,我不要嫁。”素池似乎在仔細思考一般。


    “並不是每一個王爺都要就藩的。”素淵這話雖短,卻饒有深意。


    素池思索著,與素淵對視一眼,二人相視一笑,素池道:“我不要賭這一把,成或敗,我都是輸家。我寧願在這大院裏養養魚,種種花,偶爾逛一逛街市、花燈。”才不要住在金碧輝煌的金色宮殿裏。


    素淵認真地看她,“那你可要想好了,有些事情,世上沒有後悔藥的。”


    素池心裏閃過很多畫麵,當年在宮闈初見,他一身墨袍跪在玉階金壁的南書房前為母請命。來來往往的人神情譏誚,他的背脊寧折不彎。


    當日在清河郡他傷她雙眼,而後又設法補救,在山莊裏他們不是宿世仇敵,而是平凡男女,一點點互相試探著,越來越近,情愫暗生。


    壋葛寨上,他無信而走,她心中失意彷徨至今未消,素來大度的自己埋怨之時愈久。


    還有壓在妝奩下的一封封信······


    素池含笑對上素淵的眼睛:“不嫁。”不悔的吧!


    爹爹不可能將自己嫁給清河王,這是一定的,素池想笑,卻沒有笑意。


    “這鴿湯怎麽樣?”


    “有什麽不同?”莫非來了新廚子?


    “這是專門送信的鴿子,今日有鴿子認錯了門在院子盤旋,便被桑榆射了下來煲了湯。味道不錯吧?”素淵貌似不經意。


    素池心裏一寒,果然,爹爹先前是在試探。可憐了重曜辛苦訓練的信鴿被當了晚餐·····這算是個警告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素婚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許清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許清池並收藏素婚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