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苑的生活百無聊賴,誰也沒有想到素池竟然足足躺了一個禮拜。因為謝彧的特別囑咐,嶺風半步也不敢離開素池身側,南苑的下人看似恭恭敬敬,其實對素池大多敬而遠之。素池尤為不喜被特別派來的小蘆,看起來膽小怯懦,嘴裏卻半句實話也沒有。


    素池在南苑養病是素家人人皆知的事情,隻不過這既然是素淵親口擬定的,便不會有人談起。隻不過連素淵也不知素池是真的病了,此刻素淵坐在書房裏批公文,外麵的桑榆已經遞過來一杯茶,素淵擱下一部公文泯了一口,皺皺眉頭:“今兒個是什麽日子?”這茶實在太粗糙了些。


    窗台上素池從前養的綠藤被曬得有些發黃,素淵親自站起來將那花藤移到陰暗處,用一邊的水瓢澆水。


    桑榆看素淵的動作,“今天是初十。”姑娘在南苑已經第七日了。


    素淵剪枝丫的手一頓,卻聽到桑榆又道:“國公,姑娘囑咐:切不可在正午時澆水,這花十分嬌氣,受不起的。”


    桑榆見素淵還是不作理會,又補了句:“今天四姑娘特意來了一趟,說是南苑前幾日進了一批藥材,都是名貴的藥物。”


    素淵臉色不動聲色,眉眼卻染了豫色,淡淡歎口氣:“確實是嬌氣。”


    看起來好像是說那花,但是桑榆知道國公是放不下姑娘。


    蘭琦和清河王聯手想算計素家,素淵不生氣。


    蘭琦帶人夜闖壋葛山,幾乎探出“素殺”的機密,素氏一族的秘密差點被捅破,素淵不生氣。


    但是自己寵在手心的寶貝女兒被人利用,素淵的胸口藏著怒氣。一想到來報的人說,素池與清河王看似熟識,兩人親密無間,一想到這句話,素淵的怒氣便更盛。


    主宅的人要麽受素池恩惠,要麽命運攥在她手裏,所以當時為了聊作懲戒,素淵將素池放在南苑。並且將南苑的下人換掉,懲處了藏書閣的人,還將南苑交給了二房的夫人。


    素婭說南苑進了藥材,既然是名貴藥材,南苑的主子也隻有阿池一人,莫不是真病了?這女兒一貫會撒嬌打諢,示弱也是好手。隻怕這是三分真七分假,派人過去看看就好。


    素淵這麽想著,又始終不放心,問桑榆:“阿岑可到了宣城?”


    桑榆不敢隱瞞:“公子昨日就傳了信,說是宣城的事情已經留了人查看,請國公放心。”一聽到素池在壋葛寨出了事,所以素岑便自己往金陵奔,哪還有在宣城的心思。


    “糊塗,好男兒誌在四方,如此牽心女眷有何作為可言?”素淵這樣罵,但是對於素池終於放下心來,算算日子,素岑應當快要到了。


    素淵最近很忙,宣城出了饑荒,地方官員互相推諉責任,所以命令素岑私下去查探。


    自己在東宮這邊站了很多年,如今一昔劃清界限,豫王看似要上位,頭上的太子還冠著儲君的帽子。


    素家,已經準備了多少年?


    素淵是實幹派,他又埋頭奏折,南齊的使者人選會是誰呢?


    素淵將右手邊的筆筒轉了一周,左側的牆上立刻出現一個空的洞穴,素淵起身拿起一本書簡,將上麵的名單挑挑揀揀寫在麵前的空白紙張上。


    這次的使臣會是哪位?


    管他哪位,都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機會。


    素岑一路騎馬飛奔而來,有時喝茶歇腳聽到了素家女與質子攜手私奔,隻將那銀子往櫃台一擲,頭也不迴地趕路,已經是臉色鐵青。


    等到素池緊趕慢趕地去到南苑的時候,心裏的怒氣直接湧出。


    素岑平日不與下人一般計較,可是一進來就被一群小廝、婆子圍住,直直說“姑娘生病半月不見好,隻怕是房中有病氣,怕會過給公子。”


    素岑當場就提著那小廝的衣領,“生病了半月,你們是如何伺候主子的?不如送到主宅,全部杖斃算了。”他遊曆多年,久經江湖,發怒時戾氣分毫不掩,直直嚇得眾人跪地求饒。


    主宅的姨娘有孕了,肚子圓圓的,人人都說這才是國公府的小世子,因而對著即將“過氣”的素岑便少了幾分恭敬。


    仿佛這時候才想起素岑畢竟是素家的主子,就算原本是個旁係,經曆了認祖,到底不是尋常下人能夠拿捏的。


    素岑將那人往地上隨便一摔,大步就向主宅邁去,正遇上出門相迎的嶺風。


    嶺風對著素岑單膝行禮,素岑蹙著眉毛看他一瞬,才沉聲:“帶路!”


    素池被人薄待,素岑不能管的了天下悠悠眾口,又不能對父親心存怨懟,卻對於應該好好照料素池的近侍有了不滿。甚至有把自己身邊的人撥給素池的意思。


    素池推開門,屋子裏一股藥味撲麵而來,素岑大步往前走,素池沒躺在榻上,反而在搖椅上睡著。閉目養神,任那搖椅晃著,素池岑見她睫毛忽閃,便知她醒著。卻見她臉色蒼白,氣色很差,心疼地將她身上的薄紗又蓋了蓋:“哪裏難受?大夫呢?“


    嶺風跟著進來,小聲答道:“大夫看過便迴去了,眼下不在這裏。”


    也就是說阿池如此病者竟然連個大夫都不守著?素岑喚周從:“備車,迴家。”


    嶺風一驚,“這是國公的意思。”若是違逆了一家之主,姑娘日後如何在素家生活?不如等國公想開了,原諒了姑娘,自然······


    素岑完全不聽他的意見:“你去給你主子收拾東西,立刻出發。有事本公子擔著。”


    素岑倒不至於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隻是近日犯懶,天氣熱又沒有胃口,幹脆就這樣躺著。外麵的消息懶得聽,就隨他們去吧!


    此刻見素岑來了,隻笑笑:“哥哥這些日子去宣城了?事辦好了麽?”


    素岑的眼染上悲苦,麵上十分沉鬱,這是素池從未見過的,她心下疑惑,又補道:“怎麽了?出事了?”


    素岑原想著她近日被人詬病,本不想與她說這些不順心的事情,可是一問及此便情緒十分不快:“阿池,那不似人世。”又迴憶道:“那是人間地獄。“


    素池往後坐了一坐,“瘟疫?”自古大災之後,必有大疫。


    素岑長長歎一口氣,背過身去:“若是瘟疫,其實也沒那麽可怕,最可怕的是人心。在那宣城,商人大發國難財,借機囤儲糧倉。”素岑話音一轉,麵對素池:“隻是城中掀起一股新風尚。”素岑竟然帶笑,有些詭異。


    “什麽風尚?”


    “賣女求食,易子而食。”素岑眼中不忍,“因為不忍心對自己的妻兒子女下手,便與別人換了來吃,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善?大丈夫,何能如此?”自古戰場上便有彈盡糧時吃馬肉的習俗,卻少有人知道,在吃馬肉之前,人們會首先選擇吃女人。比起馬肉來,女人沒有戰鬥力,軍營裏的女人也無人護佑,比馬肉別有一番滋味。


    素池啞然,情況已經嚴重到這個地步了麽?易子而食?怎麽會糟糕成這樣?


    “可是朝廷裏的奏報不是這樣說的呀!不是說災情已經控製住了麽?這些人竟然敢在奏報上糊弄朝廷,難道金陵有人?”素池在南苑半個月,對於當朝的許多事情已經沒那麽清楚了,但是宣州城的災情是今年朝廷的大事,爹爹對此十分重視。


    下人們早已下去,連門窗都是禁閉的,素岑壓低了聲音:“阿池,我在宣城查到了很多秘事,若我向陛下奏報······”


    素岑還未說完。素池便打斷了他:“不可以。”


    素岑堅持己見:“阿池,你未見宣城處處餓殍,哀鴻遍野,走在城裏仿佛在一座鬼城。聽到身邊人那麽卑微地乞求一點吃食,他們的聲音那麽虛弱,仿佛隨時可以倒下去,確實隨時可以倒下去。為官不仁,百姓何辜?”


    素池沉思半晌,“既然哥哥已經下定了決心,這事不如交給別人去做?想建功立業的人多了,哥哥不必平白招人口舌。”


    素池想著這已經是最折中的辦法,既能達成目的,還能不暴露素岑,二者缺一不可。


    素岑卻一笑,眉目寵溺,卻眼中滿是洞悉:“我家阿妹玲瓏心思,說起話來也是九轉迴腸,阿妹是想說,要我莫違逆了父親,是也不是?”他的臉上笑著,卻越看越覺得淒然。


    素池張口欲要解釋,卻不知說什麽是好,“無論如何,大哥都是父親的兒子,這等事情自然不能越過父親捅到陛下麵前去。”


    素池與素岑心裏都很清楚,周氏懷了孩子,素淵將兒子調到了千裏之外的宣城,又將後院掌事的女兒送到了南苑。其中的心思若是深思起來,隻怕是令人心驚膽寒。


    金陵與素岑同齡的兒郎早已經授了爵位,唯獨素岑身為最顯貴的素家公子卻連半點爵位也無。他是顯赫的素家子,卻有無數人心裏記得:素岑隻是素淵過繼而來的孩子,他身上沒有素淵的血脈。一旦素淵有了嫡親血脈,妾室扶正,庶子成了嫡子。


    那麽繼子與繼夫人的嫡子,究竟誰能得到這百年素家的家主之位?


    素岑給素池披上外套,見她落地時腳步一軟,直直將她抱起。


    素池驚唿一聲:“大哥,我已經十幾歲了,再不是小女孩了。”


    “丫頭,在你哥這,你一輩子都是小女孩。”


    素岑將她抱到馬車上,那馬車足足有兩米長,上麵也帶著素氏的圖騰,是一朵血梨花,妖豔又絢爛。


    等到素池安逸地躺在馬車上,素岑放心不下,幹脆進來照顧她。兩人本是兄妹,同乘一車也無可厚非。


    到底不是尋常子弟,三兩句話又聊起宣城之事,“阿池,功名於我,則錦上添花,若是沒有我也可乘風颯踏。隻是父親······”


    素岑終究不忍說下去,下麵的話素池卻知曉。素岑對素淵一片儒慕之情,傾慕父親的學識,又感激父親的提攜指點,卻在權力和爭鬥之中無端被父親劃為了異徒,被猜忌。


    素池眼中沉靜,說出的話卻正對素岑心思:“父親重情。隻是靳先生,不能再留在父親身邊了,若是再留,恐生禍患。“靳東籬處處在素淵麵前為素岑爭辯,全然忘記了素淵才是一家之主的事實,有些權力,是不能被質疑的。


    國無二日,家無二主。


    少主的才華過於璀璨,何不取而代之?


    何不取而代之?


    盡管知道素岑絕非不知感恩之人,但是人總是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


    素岑聽到素池的話,卻搖搖頭:“阿池,這些事情不是你該做的,讀書彈琴、聽戲宴會這才是你該做的。朝堂的事情我從來無意與父親爭輝,父親的才能我若能學到一兩分便已經算是有所成就了。”


    素池笑笑,今天自己的精神氣十分好:“大哥太謙虛了,父親對大哥求全責備,何嚐不是因為期許?”


    此時的素池依偎在兄長,完全並不知道素岑短短幾日便將宣城的疫情走了個遍,更不知道他派人在宣城大肆買嬰孩,素岑此行並非一時意氣,而是久經策劃。


    要想解決宣城的瘟疫,就得找到解決問題的根本途徑。


    而這個途經,不在宣城,而在金陵。


    素岑思索宣城的事情,卻又想阿池情緒好些,也便於養病,想起金陵傳言:“蘭琦來看過你了?”


    素池搖搖頭,“我心甘情願的事情,與他也沒什麽幹係,如今他來,不如不來。”況且他也進不來。


    不失意,不難過。


    素岑不喜蘭琦的輕佻作風,又嫌棄他出身南齊,倘若一輩子身在北宛還好,要不然迴了南齊,素池如何受得住南齊的浪蕩風氣。如今的素岑隻有一個要求:讓素池離那座皇宮遠遠的。


    如何讓素家的嫡女不嫁君王?這數十年的慣例怎樣被打破?


    用素婭,素婧,還是?


    素池卻還想著方才宣城的慘狀,“大哥,這宣城的症結究竟何處?”


    素岑朗聲道:“有一種古往今來盛傳不衰的治世手段,叫做官商勾結。”


    素池聽著素岑這句話,想起他今日迥然不同的作風,關心百姓疾苦,痛批貪官汙吏,突然和腦海裏另一個人重合起來。


    而那個人金冠玉帶,卻備受打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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