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行了。九功,你老毛病又犯了不是?”老太後說著,身旁的宮女攙著她坐下,“我是玄燁的皇瑪嬤,怎麽?關心一下自己親孫兒的大婚,又要折了你的壽?快別這麽跪著掃人興!趕緊起來!”


    梁九功這才慢悠悠勉強強地起來了,悅來也跟著他起身。在梁九功給老太後奉茶的空擋,悅來心中暗想:“這馬屁有幾等拍法。明著拍是下等,繞著拍是中等,暗著拍那才是上等。眼前這梁大總管可說是箇中高手,看他言辭平白,舉動笨拙,叫人瞧著就覺得他臉上寫了個‘誠’字,再加上他的這張臉,樸實真摯,又和善親切,這麽一搭配,就根本不是在溜須奉承,而是在說真心話。他這馬屁功夫真恐怕是拍遍天下無敵手了……哎呀!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兩條小命還不一定保得住呢!泗水要是這會來,那真是跳進火坑了……”


    正在悅來胡思亂想時,隻聽太皇太後道:“哎,差點兒忘了。蘇麻,去把門外那提盒的叫進來。”她身旁的老宮女應了一聲就出去了。


    悅來一看,心中連聲叫苦。跟著蘇麻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泗水。


    “太皇太後吉祥。”泗水跪下行了禮。


    “起來吧。我半道上遇見他正往這兒趕,就帶上他一塊兒來了。對了,你送來的是什麽呀?說來聽聽。”悅來的心跳又開始加快了。


    泗水從容地站起身道:“是平安祥樂一對捧果。”


    “糟了!”悅來在心裏絕望地大叫。


    梁九功奇怪道:“剛才那盒也是捧果,怎麽又來一盒?”


    悅來正暗嘆他兄弟二人命比紙薄,卻聽泗水平靜答道:“迴公公的話,這是辛達年公公吩咐加送來的,說是這一對比原先那對更好,特命奴才加急送來。”


    老太後點頭道:“嗯……這辛達年倒是個有心辦差的人。”


    悅來聽了大鬆一口氣,偷偷朝泗水眨了眨眼贊他說得好。兩人正慶幸時,太皇太後冷不丁說道:“說這對比原先的好,我倒要比比怎麽個好法兒。這對果子是皇後拿在手裏的,今天既然來了,我就親自給驗驗。把那兩個果盒都拿來。”


    “嚇?!”悅來和泗水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梁九功上前勸道:“老佛爺,這萬萬使不得。這些東西奴才還沒驗過,可能有危險……”


    “九功!”老太後皺了皺眉,“我老太婆今天非要見識見識!誰也別想攔著我!”


    梁九功還欲出言阻止,一旁蘇麻輕道:“梁公公,你就別說了吧。老祖宗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嗎?攔是攔不住的。”


    “可不是!還是蘇麻了解我。”


    這邊說得熱鬧,悅來和泗水卻猶如懷揣著一塊冰,整個人都涼了。等一下老太後一揭蓋,那對爛蘋果見了天日,他二人就別想有命迴去交差了。泗水本就心如止水,隻道天意難違。悅來心裏卻已是嗚唿哀哉老半天了:“老天爺你也太不是東西了!讓我生成個要飯的也就罷了,連我進了宮想轉運都不幫幫忙!慘哪慘……”想歸想,兩人還是各自呈上了自己的果盒。


    “我瞧瞧,我先瞧哪個呢?”老太後的手指在半空遊移了一陣,終於打開了悅來手中的盒子。


    這正是那盒爛掉的蘋果。


    悅來和泗水都不敢抬頭,也無法知道太皇太後此時的表情。但心細如髮的梁九功沒有漏過她那一霎那的皺眉,他頓時驚覺了:“禍事了。”


    然而就在眾人屏息等待判決時,那個輔佐了三代皇帝的傑出女政治家卻悠然地笑出了聲。太皇太後邊笑邊道:“這兩個不也挺好的嗎?棄之不用的尚且如此喜人,想必加送來的更是上上之選。”


    悅來和泗水低著頭,悄悄互望一眼,各自納悶。老太後不可能沒有看見那兩個爛蘋果啊,怎麽非但沒有怪罪,反而歡喜起來了?


    這兩個卑賤的奴才自然無從知道,他們忙著布置的這場盛大婚禮背後有著怎樣兇險的內幕。這是一場政治婚姻,康熙年幼,大權旁落,各王爺虎視皇座已久。太皇太後親自去首輔索尼府上提親,希望能倚靠他力挽狂瀾。在這複雜的背景下,任何細小的事情都可能落人口實,挑起軒然大波。太皇太後當然心存疑竇,但權衡之下,她決定將此事暫且擱置。可是,她也起了殺意,那是一種政治家必需的殘忍。


    之後的事就很順利了。太皇太後對奉迎禮的籌備大加讚賞,竟還誇了辛達年幾句,說了聲:“賞。”


    悅來和泗水從敬事房裏走出來,仿佛去鬼門關溜達了一迴,身子迴來了,魂卻還在那裏徘徊……


    悅來忽然喃喃道:“我們沒事,我們沒事吧?”


    泗水點點頭,道:“對,我們還活得好好……”


    泗水的話被悅來突如其來的擁抱打斷。隻聽悅來似哭似笑地道:“太好了,太好了……”


    泗水心中一酸,不禁百感交集。


    這個人,是現在這世上唯一承認我方泗水存在的人了吧。隻要有他在,隻要有這個人在,我活著就還有意義吧。


    泗水覺得寬慰了,覺得安心了。他慢慢伸出雙手,想去迴擁悅來。但他的手剛要觸到悅來的衣裳時,悅來一下子鬆開了緊擁著他的手臂,泗水慌忙把手縮了迴來。


    悅來不好意思地扶了扶歪斜的頂子,笑道:“我真是!現在不是輕鬆的時候,我們快點迴去吧!”


    “好。”泗水愣了愣,應了一聲。


    夜裏,泗水聽著同住的太監的鼾聲,久久不能入眠。他確實經常失眠,即使睡著了,也會被自己的咳嗽和別人的抱怨吵醒,不過今天是不同的。他坐了起來,沒有點燈,隻是坐著。擾人的秋蟲聲從支開的紙窗外傳來,這聲音雖然不算悅耳,可對於久居深宮的人們來說卻如同絲竹之音。


    泗水很沉靜,沉靜得如同黑夜本身,任何人也無從猜測他心中所想。


    他的手指在炕沿上無聲地輕點,一筆一劃,寫著一個“淶”字。待到無數個“淶”字在他的手下誕生又消失,一夜已過去了。


    皇帝大婚終於平安無事地結束了,宮裏又恢復了往日的沉悶。然而這一日,果房發生了一件令人始料不及的大事,大師父辛達年被慎刑司處板刑六十,命喪黃泉。此事透著蹊蹺,據說辛達年的罪名是與禦馬監勾結私自掌控馬源,這倒也不假,宮裏人或多或少風聞了一點,但向來睜隻眼閉隻眼。就算上麵真要追究,像辛達年這樣有點地位的太監最後還是不會真的受刑。


    打板子也分真打和假打。真打時,監刑老爺會吆喝:“使勁地打!往死裏打!”,那真是血肉模糊,很可能一命嗚唿。若是假打,架勢大,落勁小,拍在身上不痛不癢,根本就是裝樣子。


    “師父平日也曾上下打點過不少銀子,這六十大板怎麽會真打呢?”悅來念及辛達年的種種好處,眼圈紅了。帶訊兒的神房太監徐狗子搖頭道:“可不是……俺給你透個信兒,你可別到處大嘴巴!”悅來一麵心道:“你自己不就是個大嘴巴?”一麵點頭迴應道:“那是那是。你快說!”徐狗子四下一張望,湊過去低聲道:“聽說,這是老佛爺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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