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瀅微怔,聖上金口玉言,說出口的話輕易不會收迴,江宜則給她遞了一個眼色,她才如夢方醒,福身謝恩。


    太後在正殿與皇後聊了一刻鍾的工夫才見聖駕自內而出,皇後見到聖上時麵上猶帶淺淺笑意,可是看到皇帝身後所隨之人時,那分淺淡的笑意又凝滯住了。


    太後同她說起今年不必再選的時候,皇後雖然也跟著憂慮了幾句,但總歸還是有幾分歡喜的,聖上縱然對她情淡,可也對別的女子沒什麽特別之處,這一點叫她十分足意。


    可是那個教坊司的丫頭如今做了楊充媛的養女還不夠,現下竟同皇帝在太後的內殿待了許久。


    盡管她知道皇帝還不會沒分寸到和人在老娘娘的內殿顛鸞倒鳳,可眼前這個女子多少有些礙她的眼,想想之前兄長討要過的人被聖上瞧中,心口莫名有一口氣堵著,上不去也下不來。


    “聖上萬安,”皇後仍舊得體地向皇帝請過安,才重新坐了迴去,“臣妾今日晨起的時候聽見內侍稟報,說是那位替官家梳頭的娘子已經被逐出宮,想著向官家推舉一位內人,省得福寧殿短了人手。”


    皇後在這方麵一向做的極為妥帖,雖然偶爾夾雜一些私心,也會尋一個正大光明的理由,她有心叫自己的人到禦前去服侍,可也得看官家準與不準。


    “這是司飾房新選上來的尹鵲娘,王司飾說她頭發梳的極好,人也妥帖仔細,臣妾今日叫她在身上試過了,才敢舉薦給官家。”


    皇後說話的時候撫了一下鬢邊,她很少用金絲銀線撚成的象生花裝點皇後的珠冠,她的容貌雖然平庸,比不得後宮中的這些鶯鶯燕燕,可是有皇後的袍服與冠飾襯托,還是很有幾分雍容氣度的。


    跟隨在皇後身邊的女子應聲而出,重新向聖上福身問安,這個姑娘看著不過十六七歲,容貌姣好,說起話來輕聲細語,之前侍奉皇帝的梳頭娘子已經三十有餘,與眼前這個女子比容色與聲音,自然要遜上不少。


    “不必了,”聖上接過清寧殿侍女遞來的茶湯,無意瞥了一眼皇後華麗複雜的發髻,轉頭同太後說笑道:“皇後今日的發式固然構思巧妙,可阿娘已經替朕擇了雲氏,就不勞皇後費心了。”


    太後執盞的手微微一頓,她不動聲色地掃過坐在自己下首的皇帝,兒子似乎是故意領會錯了她的意思,不讓雲瀅作為嬪妃侍奉,反而真將她當成了梳頭娘子使喚,“阿瀅也是個手巧的姑娘,官家用著順意就好。”


    即便皇帝不肯時時按著她的意來,可是在帝後之間,太後多數時候還是會向著自己的孩子,她的七郎為了這樣一點小事開口,那是與不是她原本的意思,也不能叫官家在皇後麵前墜了威儀。


    聖上聽著太後誇讚雲瀅手巧,唇邊多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這個姑娘好像也就口舌上勉強還能說一句厲害,真叫她來梳髻大抵是不如皇後推舉之人的。


    皇後神色一僵,而後又恢複了平時的端莊,“既然陛下已經有了中意的人,那臣妾就吩咐將尹氏給周才人好了。”


    皇帝身邊的梳頭女官算得上是親近的人,剩下的那兩個養女官家幾乎從沒正眼瞧過,她就算推舉上去了也沒什麽用處,尹鵲娘生得清秀溫婉,若是能日日陪伴在禦前,或許還能叫官家多瞧尹氏幾眼。


    然而太後先她一步推了楊充媛的養女上去,倒是叫她沒法子往下接話了。


    雲瀅是跟著皇帝一同從內殿出來的,天子同太後與皇後說了一陣話就要迴福寧殿去批折子,可是雲瀅的去留卻犯難。


    她正要向太後行禮請示,張太後卻不在意地揮揮手:“皇帝既然抬舉你,你今日就收拾了東西去福寧殿服侍著,充媛知道你能入七郎的眼,也會替你高興的。”


    養女是宮中默認各宮娘子為官家預備的嬪妃,梳頭娘子是侍奉官家的女官近侍,要向官家的所有嬪妃行禮問安,可是說起來有的養女從不曾得到一次臨幸,在宮中與服侍娘子的侍婢無異,伺候誰都是伺候,還不如做服侍官家的女官更榮耀些。


    雲瀅見皇後在側,知道這對天底下最尊貴的婆媳還有六宮的瑣事趣聞要談,恭恭敬敬應了一聲是,才退到殿外往慶和殿的方向去。


    她在慶和殿住了也有幾月,可是值得拿走的東西並不算太多,收拾了幾件衣服與妝奩裏的首飾就拜別了楊充媛這個名義上的養母,到福寧殿去服侍。


    福寧殿是帝王居住之所,巍峨殿宇為白雪所覆,仿若仙人瓊樓,透著高處不勝寒的肅靜威嚴,皇帝的身邊有三位都知,江宜則是正都知,總管福寧殿與入內內侍省的事務,額外還有兩位副都知以及掌事女官來輔助這位正都知。


    服侍皇帝梳頭的內侍與女官共有三位,除卻雲瀅頂替的這位梳頭女官,另外兩位都是內侍,她也算是因此得了好處,自己單占了一間寢室。


    掌事女官囑咐了雲瀅一些要緊的事情,知道她是新來服侍官家,恐怕難以妥當,就叫她先跟著其他兩位一道上值,學著怎樣服侍。


    她麵色嚴肅,像是一位不能輕易招惹的姑姑,可實際上在雲瀅這一件事上,她也有些犯難。


    聖上喜靜,往常都是梳頭內人輪值來伺候皇帝,可是江都知卻額外囑咐了幾句,說要安排這位姑娘在禦前值守時再叫一個梳頭的內侍跟著,至於這位姑娘輪班的時候具體要做些什麽竟是模棱兩可。


    福寧殿補上了一個梳頭女官,理當是技藝壓倒儕輩,可她卻還得調.教一段時日才能獨自當值,這叫什麽道理?


    雲瀅將掌事女官叮囑的事情一一記下,於她而言,每日最要緊的時候是服侍聖上起身梳頭,這個時候要用導引術為聖上梳發最見梳頭人的功夫,之前那位女官技藝高超,因此一直是在清晨服侍陛下。


    可雲瀅現下又不接手這一樁差事,因此晨間就叫兩位內侍輪換著來,她在一旁留心揣摩,等差不多了再上手為官家梳頭。


    福寧殿的規矩並不算苛刻,掌事女官與她分說清楚,就叫她收拾好住處,到了晚間再隨著另一位正好當值的內侍一道立在內殿的一角,等待聖上傳召。


    天子的內殿布設雅致,今日宮中過節,官家登樓飲酒賜福,君臣盡歡,等到雲瀅與之前就服侍在聖上身前的梳頭內官被江都知傳召的時候已經過了戌時一刻。


    那個梳頭的內官得過都知的囑咐,知道眼前的這位姑娘恐怕不會長久地停留在這個位置上,因此並不藏私,隻讓雲瀅先為官家打散了頭發,自己去做那些更細致複雜的差事示範給她看。


    天子坐於榻上,仍是晨間那樣的姿態,但因為已經褪去外麵的紅袍玉帶,隻著了一身寬鬆寢衣,比起白日少了幾分君王的威嚴,反而有幾分年少風流的清雋疏朗。


    貴人的青絲向來保養得宜,雲瀅想起父親至多不過三十五歲就已經鬢角微霜,然而官家的頭上至今也沒有半根白發。


    她盡量輕手輕腳地卸去官家的發冠,讓那青絲柔順妥帖地垂了下來,然而即便是小心至此,還是驚動了闔眼休息的天子。


    不知道是嗅到了有別於平日的香氣,還是被她的動作驅走了睡意,皇帝平靜地睜開了雙目,從銅鏡中望見身後服侍的是她也不覺得詫異。


    同樣,雲瀅也能從鏡中窺見官家的神情。


    內造的菱花鏡麵映照著天子聖容,男子的目光清澈如泓,並不見半點頹唐困意。


    “將你調到福寧殿做禦侍,可是有什麽不情願嗎?”


    聖上的語氣並不見惱怒,可還是將身後的梳頭內官嚇得不輕。


    在他看來,雲瀅服侍得並沒有什麽問題,可是偏偏不合官家心意,這隻能說她有些倒黴,剛到福寧殿侍君正逢上天威難測的檔口。


    聖上瞧著這麵銅鏡,身後的女子聞言像是頗感驚詫,隻是少了幾分對天子的害怕,反倒是無聲而笑,頰邊的酒窩淺淺漾起,顯露出少女的一點風情。


    “能做服侍官家的侍女,奴婢有什麽不情願的?”


    她的明眸中不見半點勉強,確是言辭由衷,似乎完全沒有想過要成為宮妃。


    要是按照太後的原意,她現在不該在深夜杵在這裏做宮人的活計,而應該在慶和殿掃榻待君,擎等著做嬪妃才是。


    “做官家的梳頭娘子雖然辛苦,可是日日都能見到聖上。”她好像很聰明,但又有些大膽得過分,仿佛飲了酒的是她一般,什麽話都敢說出來。


    “便是後宮的娘子們,也不曾有這等好處。”


    那個梳頭的內官攥緊了浸透刨花水的粗齒木梳,明明內殿的炭火得宜,卻出了一身又一身冷汗。


    ——原本以為被逐出宮的那位就夠口無遮攔了,沒想到這位新來的更是初生牛犢不畏虎。


    福寧殿的侍女也多,可但凡是傾慕天子的,哪個不是羨慕宮妃能為君王侍寢,什麽時候有人因為能為了日日侍奉在官家左右不願意做後宮娘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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