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始鳴2


    若循因果, 無愆何尤?


    眾生皆苦。


    世間生靈數以萬億,模樣奇形怪狀, 生存形式也是千姿百態各有各的風『騷』, 世間萬象糅雜交錯,沒有誰能真正獨善其身,苦處自然更是數不盡也道不清。


    人與人之間從來就沒有完全共情, 若是都像傻鳳凰那樣,安慰人的時候兜頭給人一句:你的辛苦你的痛處我能明白我都理解。


    估計是會被人拔了『毛』丟開水裏燉湯喝的,沒腦子的鸞鳥, 大補。


    不是人人都像六壬靈尊那樣是個石頭似的奇葩, 既臨危受命一肩擔下了滄瀾的托付,千萬年的長生歲月『摸』爬滾打, 終於活得像個人了, 也已經封了皆魂無情無淚。


    靈尊是又臭又硬一塊頑石, 既能補天又能砸人。


    董術隻是個凡體凡人, 不一樣的。


    靈尊上輩子負重踽踽獨行的時候,便時時事事在兩難的沼澤裏周旋,也總是拚了命才能拔出一隻腳, 每次都像曆了一次大劫。


    滄瀾守護萬物秩序, 而這之間, 是與非善與惡甚至正與邪, 都不是唯一的準則。


    長久以來,便磨出了任何時候都能風輕雲淡的鐵石心腸,和舉重若輕的玩世不恭。


    都是從剜下自己的肉來堵窟窿的糟心日子頭破血流過來的, 黎千尋是真的能明白眼前年輕人的無奈,也是真的挺想開口安慰兩句。


    但他如今頂著個黎氏大公子的身份,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那種話來。


    這一件件的事若是單拎出來,錯就是錯,無可辯駁。


    董術有錯,他不顧滿門親眷『性』命借七靈之力翻覆氣海,士昭月有錯,她為養化地獄蘭犧牲了許多無辜少年。


    但是,東平一域民生凋敝的境況也並非作假,若要再追溯緣由,他們卻也隻是在一個艱難的抉擇麵前,選了比較悲壯的那條路。


    而始作俑者,恰恰極有可能是碧連天。


    董術身心俱疲,力竭之後愣是連烏鷺長劍都支撐不住搖搖欲墜的身體,西陵南果咬牙切齒地上前將人扶住,這姑娘向來利落坦『蕩』嫉惡如仇,生完了董宗主的氣,又免不了一番同情。


    董術朝她微微一笑:“對不起。”


    西陵南果擠眉弄眼酸溜溜地吼他:“快閉嘴,等你睡飽了把灰雁還給我。”


    董術抿了抿幹澀的嘴唇,輕聲道:“好。”


    董宗主舍了在自己懷裏好好揣了近三十年的麵子,剖肝瀝膽說出了自己深藏在心裏的話,滿嘴的苦澀尚未消弭,繃在腦子裏的那根弦,似乎也終於鬆了一鬆。


    他丟開手裏的劍,將自己的全部重量都放在了趕來他身後的董氏修者身上,又抬頭看了看火紅朝霞鋪滿的東方天幕,如釋重負地長長唿出一口氣。


    仿佛,自此便可新生。


    天已經快大亮了,在池城一帶忙了一夜,四處救人安頓一眾凡修的黎阡黎陌一行人,也踩著點到了豢龍棋田,除了留守在麟鎮和尾城的一隊沐氏修者之外,其餘的人倒是都聚齊了。


    包括前一夜大『亂』開始前就被晏宮主支開的西陵大少爺和狻猊神獸兩隻。


    江嬈此刻正老老實實趴在玄鸑鷟背上,絲毫不敢放肆,鳳凰一向不喜歡兩條腿的人,更不喜歡往人堆裏紮,便一直也沒有屈尊降貴的在豢龍棋田收翅落腳。


    江嬈是個人,自然不比鸞鳥祖宗耳尖目明,飛在雲端上抓心撓肝地瞅著聽著,到頭來卻也沒聽見幾句有用的話,倒是將天將亮時西陵南果那兩聲吵著累的嚎叫聽了個真真切切。


    聽得江宗主直皺眉,師尊身邊怎麽總有這些咋咋唿唿的人?


    太不知體統了。


    江嬈遠遠看見西邊黑壓壓飛過來一群人,就知道是點星鎮那邊處理完了趕來『露』個麵,其實她心裏也有一個疑慮,與之前黎千尋所想的不謀而合,黎氏為何偏偏在那個時候出現在點星鎮,而且還和匯川沐氏的人同路?


    匯川澤水淵沐氏,是附屬於四方世家的十八門中門派,論法道會名冊上歸東平豢龍棋田所轄。


    江嬈作為一派先祖,憑著那一點意難平,數百年來生生死死了不知多少次,熟知修真界仙修聯盟的處事規則,她當家的時候,江氏雖然一直遊離於四方十八門之外,但對各方各派卻也一直留心關注。


    除了道修一係,天一城江氏還有另一個主業,便是經商。


    隻要是人,任憑你多大的門派都有吃穿住行,小到針線布匹大到車馬漕運,涉及銀錢交易的各個領域,都有可能被江氏滲透掌控。


    修仙的人再高貴,他也不是總撈把劍飛在雲彩裏不下來的,雙腳立於黃土,任誰都有自己個兒踏踏實實的日子要過。


    凡修仰仗各方仙修除魔保平安,仙修也要依靠凡修供應的各類用度。江氏獨立矜傲,各方各城所設的司天寮和監察署雖不參與過問,但卻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將根須深深埋進了凡修之間,這份籌謀打算,四方十八門裏恐怕無出其右。


    大半個月前,在雲水謠時便有幾十個沐氏修者挑著時間專門趕過去湊熱鬧,而且還趁『亂』唱了一出聲東擊西的好戲,雖然並不能確定那日的灰衣人影確是與沐氏有關的人,也至少是能找到契機利用沐氏修者的人。


    那一日,恐怕是江嬈這數百年來最波瀾壯闊的一天,先是籌備了十年的要緊事被全盤打『亂』,而後拚盡全力跟自己師父打了一架還無知無覺,最後怒極又把人給捅了。


    終於意識到自己都做了些什麽之後,她整個人幾乎是崩潰的,已經完全顧不上仔細追查匯川一眾的那點蹊蹺。


    雖然當時沒有精力顧及沐氏,但卻也記得沐氏的人動機不純。


    而如今沐氏修者又堂而皇之的跟黎氏的兩個當家人混在一起,這下澤水淵一門就更洗不清了。


    江嬈的上輩子上上輩子,在黎箏那裏吃了不少虧,她幾乎是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自己跟黎氏才是不共戴天。


    四百年前大禍釀成之後,眾叛親離的她便一直猶如驚弓之鳥,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直到如今,看到黎氏和沐氏的人再次靠近她師父,整個人重新繃緊,也顧不得什麽禮數和規矩,緊緊抓著玄鸑鷟的羽『毛』要他盡快落地。


    鸞鳥前輩被她晃悠的沒一點辦法,隻能悠悠『蕩』『蕩』飛著緩緩落了地,搶在從點星鎮那邊趕過來的一群人之前。


    江嬈心裏著急,玄鸑鷟的兩扇翅膀都沒收起來,那姑娘便一個箭步搶過去把黎千尋拉了出來,撲在懷裏摟緊了好半天不肯鬆手。


    “江宗主。”


    先開口的是晏茗未,因為黎千尋正支著兩隻胳膊牙疼的一臉糾結,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這丫頭。


    江嬈先迴頭瞪了他一眼,才抬起頭眨巴著眼睛看著黎千尋,委委屈屈地道:“師尊,我們迴鏡圖山好不好。”


    黎千尋皺著眉頭按了按額角:“為什麽?”


    “您不能再迴碧連天了,黎氏的人太危險。”


    不足一日之內,碧連天被三家人戳著脊梁骨說他家暗藏禍心,黎千尋雖然不知道黎氏究竟幹了什麽傷天害理的破事,讓四方世家裏頭另外三家都存著心思伺機反咬一口。


    但他似乎能明白為什麽江嬈跟黎氏有仇,也絲毫不覺得意外,不用往深了說,就十年前這丫頭片子一口下去讓他血放了好幾碗這一光榮事跡,就夠了。


    黎千尋挑了挑眉:“不迴碧連天,我也不能跟你走啊。”


    江嬈垂下頭扁扁嘴,鬆了手略後退一些:“弟子曾犯下大錯,不敢求師尊原諒,隻求能為您攘除『奸』惡,隻求師尊平安。”


    別說,這好聽話聽起來是舒坦,但是他也知道,這種話並不怎麽值錢。


    黎千尋嘖了下舌,伸手在江嬈手中的月將劍柄上輕輕彈了一下,道:“那就當做什麽都不知道,你是新任天一城宗主江幾蘊,而我還是早就脫離碧連天的散修黎千尋。”


    “可是…”


    黎千尋抬手在江嬈肩上拍了兩下,微微頷首湊過去,沉下聲音道:“聽話。”


    江大宗主紅著眼眶又撇了兩下嘴,似乎他要再哄一句立馬就能哭出來,這姑娘握緊了月將,吸吸鼻子狠狠點了點頭。


    這時,玄鸑鷟見他們師徒之間似乎是嘀咕完了,便湊過去拿翅膀尖拍了拍黎千尋,後者迴了頭,傻鳳凰還擰著長長的脖子往董術和西陵南果剛剛離開的方向瞅。


    黎千尋問:“怎麽?”


    “…”玄鸑鷟似乎對他要說的也並不十分確定,斟酌許久才道,“塵兒,你還記不記得幾日前曾問過我,芒山以西,是不是有姓風的大戶人家?”


    黎千尋聞言一驚,立刻點頭:“對,你查到了什麽?”


    玄鸑鷟揚了揚翅膀,隨即從上頭掉了一根羽『毛』下來,淩空控製著在沙灘上筆走龍蛇飛快畫了一張圖出來,是一個圖騰,十二角樓的形狀。


    這圖騰靈尊是認識的,古籍裏記載的名字叫做“昆侖十二支”,其實是天地初分之時,與滄瀾和玄鸑鷟他們那一代的靈體同時孕育出來的同胞十二神獸,具體有哪些已經無從考據,可能就連玄鸑鷟自己都認不全。


    因為十二支族內煞氣太重,前前後後隻存在了不足千年,便在昆侖之巔銷聲匿跡。不知是被滄瀾肅清,還是自家內鬥弄了個玉石俱焚,礙於他們跟別家關係實在不好,即使沒了動靜也沒人想著瞧瞧是不是真的死絕了。


    而在昆侖十二支裏,排第十一位的神獸,書上寫作“燭離”二字:異瞳,無耳,背覆鱗,側生四翅,尾如鞭,鳴聲如風,可引天雷。


    最後,記錄者曾給十二支分別對應了不同天勢,而燭離所對應的,也恰好是風。


    黎千尋盯著昆侖十二支的圖騰糾結了很久,才抬頭看向玄鸑鷟:“不會吧?還有,你盯著那邊看那麽久幹什麽?”


    玄鸑鷟眨了下眼皮,才道:“海朱雀迴去之後查的,芒山以西姓風的隻有一家,而且似乎在三百年前就斷了,所以我們也不能確定,本來想調查清楚再告訴你。隻是剛剛靠近時忽然感覺到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息才想起來,跟對風氏的記載描述十分相似,可是那個年輕人不是姓董嗎,你怎麽會問我有沒有姓風的?”


    董術?士盷!


    董術並不姓董,而是姓士。


    數始於一,終於十。


    從一從十,十一,也就是士。


    而風,剛好是昆侖十二支裏的第十一位!


    黎千尋隔著自己衣襟『摸』了『摸』藏在懷裏的那本族譜,他記『性』再不好,也仍舊記得清楚,士家族譜中記載隻有三百年,而且是從別處遷過來的一支。


    士家這一支單傳在遷到東平之後改了姓氏,而風滿樓卻沿用了本姓。


    黎千尋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風滿樓竟然藏得這麽深,若不是他當日看到玄鸑鷟化作人形那個背影覺得有幾分相像,恐怕也不會想到多那麽一句嘴。


    初見時便覺得那個人不簡單,所以便一直惦記著日後一定要好好查查這個人的來曆。


    並不是因為他的異域長相和始終端著的一身體麵,更不是因為他隨隨便便就坑了晏宮主十萬卷梏靈線,而是因為那日在街上,他一眼便能認出黎千尋從乾坤袋裏掏出來的那塊白玉牌。


    正是因為玄鸑鷟和海朱雀對此事用了心,再加上鸞鳥極其敏銳的辨別力,才能在這極微妙的一點時間裏察覺董術身份有異,若非如此,恐怕風滿樓和士家,和豢龍棋田的淵源就要永遠被隱藏了。


    就在黎千尋終於將一個月以來積壓在腦子裏的疑點一個個串起來的時候,禦劍過來的黎氏雙子和沐氏眾人也早已從天而降。


    西陵唯和雪綾綃一邊吵吵鬧鬧一邊還跟賽跑似的氣鼓鼓朝他衝過來,可又不知怎麽,那位一往無前的大少爺跑著跑著忽然咯噔一下定在原地,整個人都木了一瞬。


    他這邊正覺得奇怪,就見西陵唯瞅著江嬈的方向抻抻脖子咽了口唾沫,隨即轉身拔腿就往反方向跑。


    身後還跟了個身形彪悍的紅衣大漢,那速度,仿佛都能看到沈棋腳底下騰起的塵土飛快便蓋過西陵少爺溜走時的一道白煙。


    黎千尋也是覺得奇怪,為什麽西陵唯會這麽害怕江幾蘊,他們應該從沒見過麵才對,更沒可能知道她就是江嬈了。


    “嘖,這小兔崽子跑什麽?”


    “吃錯『藥』了!”說著話,雪綾綃已經奔了過來,“跟我打了一路,非要我承認他這幾天沒有偷懶,一直在好好練…劍……”


    神獸氣都沒喘勻,嘰裏呱啦先說了這麽幾句,可是說到最後卻漸漸沒了聲響,而是整個人僵住了一般,瞪大了眼睛盯著黎千尋腰間綴著的長鞭流火。


    那丫頭盯著看了一會,臉上神情從震驚到到驚喜,然後變為十分糾結的詫異,最後又拱著鼻頭在黎千尋身上聞了好幾遍,嘴巴一扁:“師祖!我聞到我師父的味道了,她怎麽了?她在哪呢?”


    黎千尋皺了皺眉,伸手擦擦神獸眼角:“不是你師父,隻是突然找到了流火。”


    “不會的,我鼻子可靈了。”雪綾綃雙手拽著流火鞭尾輕輕扯了扯,小臉皺著說話都帶了哭腔。


    明明正說著話,一直灑脫活潑的大姑娘突然變成了不知所措的孩子,忽然之間哭得滿臉都是淚。


    黎千尋都被嚇蒙了,這突如其來的梨花帶雨他老人家可受不住。


    雪綾綃哭的抽抽搭搭,最兇的那一陣過去之後,自己扯著袖口擦了把臉,抬頭看著黎千尋,淚眼朦朧嘴唇還一顫一顫的:“師祖,我等了師父三十年,我不信她會丟下我,可她還是再也不管我了是不是…”


    神獸抓著黎千尋的袖口絲毫不顧形象的哭了個感天動地,黎千尋這邊也跟著一抽一抽的又難受了一遍,心裏不禁默默念叨,烈焰歌這丫頭還真是從始至終最能讓他『操』心的一個。


    哭就哭吧,他自己感受不到的人情悲苦,就讓那丫頭的小徒弟替他把本應化為傷心的苦澀隨淚衝幹淨也好。


    作者有話要說:  我繼續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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