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一過,便是入夜。


    徐牧並未打算逗留河州,甚至連告辭也沒有,帶著四百餘人,冷冷地從南城門,往內城的方向奔赴。


    趙青雲坐在城牆上,在涼風之中,沉默地抱著一壺酒。無人與他共飲,他仰頭幾口灌去,酒壇砸爛在牆泥上。


    約莫是雨季過去,今夜的月色,難得有了幾分皎潔,映照著官道前的亮堂,連馬燈都省了。


    徐牧坐在馬車上,挨個查看了傷勢,發現幾個莊人,確是生了痢疾,才鬆了口氣。


    “東家,當初村子裏有好幾十人,但來抓民夫的官家,卻有幾百人,入屋了就搶,搶了還殺人。”


    “大家都沒法子了,隻能逃出村子,一路上,又遇到了幾撥發瘋的難民和官軍,死了好多人。”


    “到最後,隻剩我們幾個了。”喜娘聲音更咽。


    徐牧胸膛微微發澀,當初入內城長路迢迢,他沒法帶著這麽多的莊人,為此,還特地幫著選了個好去處。


    但沒有人想到,北狄會這麽快時間打來。


    “跟我去內城,采薇知道你們迴家,定然會高興的。”徐牧安慰道。


    喜娘神情激動,又不忘給徐牧跪下磕頭。


    “起來吧,又算不得外人。”


    徐牧笑了句,垂下頭。在他的腳邊,喜娘的兩個孩子,已經枕著他的膝蓋,睡得香噴噴的。


    ……


    “喜報!喜報!”


    “破狄將軍趙青雲,與十萬老兵戶神威不當,大破北狄十三萬大軍!”


    長陽街頭裏,無數的歡唿聲音,此起彼伏。為這次的大勝,酒樓三日半價,炮坊在青天白日的,連著打了百口花炮。


    連著清館的花娘們,今日過夜的銀子,都降了三成。


    最為熱鬧的,當屬於水榭書院。


    一個上午的時間,至少有百首頌詩橫空出世,差點沒讓搖折扇的夫子,把山羊須捋光禿了。


    “咳咳。”


    袁陶坐在垂柳之下,連著咳了許久,才稍稍緩了一口氣。臉色之間,露出難掩的興奮。


    “小東家這一輪,至少救了半個大紀。”


    “主子,但都說是那位趙青雲的軍功。”


    袁陶臉色平靜,並沒有任何動怒。


    “小東家若是想要,若是想登堂入相,早就取了。”


    “主子的意思是?”


    袁陶沉沉歎出一口氣,“他是個很聰明的人,知道……咳咳,知道我在拉攏他。”


    “那主子,當初為何不讓他取軍功。”


    “我若是這樣說了,便是行了一步臭棋。物極必反,小東家看似寄人籬下,但實則是個傲骨錚錚的人。”


    “他的選擇,或許不會走我的陽關道,也不會走小海棠的獨木橋。”


    “但我……沒有太多時間了。”


    在旁的顧鷹,臉色驀然一急。


    袁陶抬起頭,俊朗至極的五官,也無法映襯滿是蒼白的臉色。


    “顧鷹,我中毒了。”


    ……


    半個月的行程。總算到了老關之下。


    徐牧抬起頭,看著麵前的老關,似是得到了邊關大勝的消息,不僅是巡邏的官軍,連修葺的民夫,都少了許多。


    “當真救無可救。”陳家橋皺住眉頭。


    不管什麽時候,居安思危,是一個皇朝最基本的操作。但這大紀,天知道爛成了什麽模樣。


    徐牧皺了皺眉,讓四百餘騎人馬,離遠官道,繞過梅子林往小路走。


    這一時,上萬個跟隨著的難民,都紛紛跪在地上,紅著眼睛衝徐牧拜謝。若非是徐牧放慢腳力,不時送上糧食,他們這些人,根本走不到內城。


    “東家,我剛才看了一輪官榜布告。”打馬而迴的周遵,臉色裏滿是生氣。


    “怎的了?”


    “那些官家都說,是趙青雲那個貪功狗,大敗了十幾萬北狄大軍!東家,我生氣!”


    徐牧麵容平靜,並未有太多的動怒。


    “我且問你們,此時可願投效大紀?”


    “自然不願!”不僅是陳家橋,在後頭的四百多騎,皆是怒聲連連。


    早在這一次的邊關之行,他們都看出來了,這大紀是爛成了什麽樣,若非是六萬老兵戶殺到,他們這些人,估摸著都要客死異鄉。


    “那便對了。”徐牧淡笑,“列位要想,軍功頂多是換銀子,換袍甲武器,但這些東西,我等還少嗎?”


    隨行的幾列馬車,可是裝得滿滿的。


    “趙青雲不是個傻子,偷了這份軍功,迴長陽述職,隻會把軍功都往自己身上攬,不會把我供出去的。”


    “東家,是這樣說沒錯,但我總歸不服氣。那貪功狗,便什麽也沒做,很快就擢升了。”陳盛在旁氣道。


    “爛了的棋盤,棋子再光澤,也是無用的。”


    “東家,把棋盤掀了吧。”陳家橋笑著開口。


    徐牧古怪地看了陳家橋一眼,這下倒好,估摸著以後都要被勸著造反了。


    但不管以後怎樣,這等的亂世,務必以自保為先。很慶幸的,袁陶給的千人私兵公證,這會算是用上了。


    即便他現在隻有四百多人,但要知道,這四百多人,都是箭雨和崩石之中活下來的。


    人養一副膽。


    有了好膽,萬事皆可平。


    “東家,再過沒幾日,我等便要迴家了。”


    這一句,讓奔行的四百多人,都露出了神采奕奕的臉色。


    “等迴了馬蹄湖,本東家便把地窖裏的醉天仙,都取了出來,與列位共飲。”


    “東家,若夫人不讓呢。”


    “嘿,盛哥兒,我小嫂子最通情達理了。我要喝酒,牧哥兒不給,小嫂子都偷偷拿半壇給我。”


    徐牧伸出手,在司虎頭頂上,重重賞了一個爆栗。


    “牧哥兒,喜娘也迴了,這一迴,不僅有好酒,還有好肉食。盛哥兒,你家婆娘做的吃食,騾子都不吃。”


    徐牧以為陳盛會生氣,卻不料這家夥舔著臉,居然是附聲了。


    “虎哥兒,我也不愛吃的。”


    “嗷,我這就迴去和蓮嫂說。”


    “老子一記猴兒拳,打趴你這頭憨虎。”


    弓狗坐在馬車頂上,聽到歡喜處,發出“咯咯”的笑聲。


    喜娘坐在一邊,抱著孩子,漢子們的糙話,讓她難得露出了羞怯的笑容。


    疾馳的馬車中,徐牧看著掠過的景物。


    他的心,確實開始思念了。


    他的小婢妻,或許就站在了林路邊上,盤著驚鴻髻,穿著淺白的襦裙,滿眼都是期盼。


    該等急了吧。


    那一天兵荒馬亂,我帶著小婢妻出了城。


    徐牧靜靜坐著,古井無波的神色中,早已經歸心似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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