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活不得了!”


    “我等活不得了!”


    日暮之下的河州城,不時傳出聲聲的淒吼。數萬的百姓民夫,皆是臉龐頹喪,拿著柴棍磚石,瘋狂往城裏南麵的米倉衝去。


    都尉張祿,一邊係著袍甲,一邊將染血的長刀重新入鞘,才倉皇地走出營帳。


    有風吹過,掀起了帳簾。營帳裏,一具姑娘的屍體,麵朝著地,伏屍在羊皮褥子上。


    “都頭,那些難民反了!”


    張祿惱怒地罵了幾句,帶著人,準備來一波殺雞儆猴。隻是還沒走出幾步,便被擁堵的難民圍住。


    “怎的!誰要造反!”張祿摸著刀,滿臉的怒意。


    這一二日的時間,由於城裏的將軍們都去望州了,他樂得自在。連著搶了好多個姑娘,拖入了營帳。


    若是聽話,便會賞一碗粗米。


    若是不聽,隻能事後動刀了。


    他並未細數,似乎是殺了四五個。


    昨日搶姑娘,有難民攔了他兩下,他很生氣,不僅殺了攔路的人,還索性把熬煮好的七八桶餿食,都倒到了城外。


    左右這些難民,都是賤種,骨子裏的卑微和奴意,哪怕把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敢吠一聲。


    但現在,似乎是不對了。


    “大膽!爾等大膽!”張祿憋紅了臉,才迸出兩句。


    數以萬計的難民,怒吼著衝上來,要把張祿撲倒,若非是有幾十個營兵幫他攔著,早已經死在了當場。


    顧不得其他的人,張祿急忙拔了腿,砍傷了幾個難民後,便往城門瘋跑。


    城門被堵,隻得又慌裏慌張地調了頭,四處去尋地方。


    “砸米倉了!”


    “把這些吃人的官軍,都打死罷!左右也活不得!”


    偌大的河州城裏,處處是火光四起,驅不散的黑煙,仿若要將整個天空填滿。


    喜娘握著柴棍,小心地把頭探出草棚。當看見有官軍朝著草棚逃來,她猶豫了好一會,才抓起了柴棍,往當頭的一個官軍敲了下去。


    在她的身後,兩個孩子的哭聲,以及病者的嘶啞掙紮,一下子都響了起來。


    ……


    徐牧抬起頭,眉頭越發緊皺。雖然這次入邊關,尚未來過河州。但早已經聽說,在河州避禍的難民百姓,過得極慘。


    每日餓死者,至少有數百之人。


    “東家,河州的難民反了!”周遵馳馬而迴,聲音沉沉。


    徐牧更加不喜。


    似大紀這等的封建社會,即便是最底層的百姓,所屬的認知裏也是皇權天授,皇帝最大,乃天下之尊,不得忤逆。


    另外還有當權者,用盡了手段,不管灌輸“君臣父子”這一套套的思想。


    除非是說,出現個類似闖王的人,有副好膽和見識,敢振臂一唿,如此,方能有百姓去響應。


    所處的世界不同,認知也不同。


    若放在上一世,即使加班晚了半個時辰,估摸著都要討權益了。


    “敢滋事者!立殺無赦!”


    趙青雲一邊下馬,一邊怒吼著拔了刀。


    這一輪,好不容易才賺到的軍功,若是傳出去,河州讓人反了,這剛到手的軍功,都不夠墊的。


    有難民抱著米袋衝出城門,迎頭碰上趙青雲。趙青雲幾乎沒有絲毫猶豫,便是兩刀砍下——


    米袋成了血袋,粗米成了血米。


    中刀的難民沒有死絕,他勾著手,抱著米袋咬開,將血色的粗米嚼了一大把,吃得滿嘴是血,如同塗花了胭脂。


    “黃泉路上,莫、莫做餓死鬼。”


    喀嚓。


    趙青雲惱怒地迴過刀,剁掉了難民的頭顱。隨即,他喘了口氣,微微昂著頭,發現徐牧騎馬在後,驀然之間,臉色又變得沉默起來。


    “徐兄,這些是反賊。”


    徐牧麵色清冷,不答半句。


    在前,西府三營的人,在肥將劉祝的帶領之下,已經徹底衝入了城裏,見人便殺。


    “入城。”徐牧沉著臉,帶著身後的四百餘騎,從趙青雲身邊錯身而過。


    他有些始料不及,眼看著狄人都要滅軍了,還來這麽一出。


    “老子砍死你個破落戶!”肥將劉祝抬著刀,還未落下,便被司虎騎著馬,瞬間撞飛出去,去了力後,臃腫的身子,居然詭異地彈跳起來。


    劉祝嚎啕了幾聲,顫栗地爬起身子,剛要罵娘,待看見徐牧帶著四百多騎,蕭殺地停在城裏,一下子沒了脾氣。


    這些個好漢,可是擋住了十幾萬北狄大軍的,據說,還是國姓侯的人。


    徐牧冷冷下了馬,將摔地的幾個難民扶起。


    再度抬頭,發現偌大的河州城裏,已然是一片滿目狼藉。


    有官軍殺難民,有難民殺官軍,散亂的粗米袋,黏到了一坨坨的血跡之上,看起來有些驚悚。


    “徐兄,你莫插手。”趙青雲提著刀,帶人從後趕來。


    “趙將軍不先查清楚?”


    “查個甚,造反便是造反。”


    徐牧捏著拳頭,看著麵前的趙青雲,第一次有了捅刀子的想法。屠龍者變成惡龍,惡意更甚。


    “將軍!將軍迴來了!”都尉張祿,從遠處連滾帶爬,帶著十幾個官軍走來。


    “這些該死的難民,膽敢趁著守軍人少,行造反之舉!”


    徐牧在旁看了一眼,認出了這個都尉,便是當初在漠南鎮遇著,趁機燒殺搶掠的那位。


    有始有終了。


    “將軍,我抓著賊首了!先前這些狗民造反,我便立即去抓人了!”


    “抓著了!這賤人,還妄圖偷襲官軍!我這就帶過來!”


    徐牧皺住眉,當再次抬頭,猛然間神色一凜。


    他看得很清楚,被張祿扯著頭發的人,赫然便是喜娘,滿臉的血跡汙濁,頭發被撕脫了好幾縷,膝蓋以下的小腿,被砍了好幾刀,往外翻卷著肉皮。


    她並未唿喊,垂著的頭,看得見一雙無神的眼睛,隻知怔怔看著地麵。


    並非是山河萬裏,故人近在咫尺。


    “喜娘。”徐牧凝著聲音,苦澀地喊了一聲。


    原本麵色麻木的喜娘,猛然間抬了頭,看見前方的徐牧,一下子再也堅持不住,紅著眼嚎啕起來。


    徐牧咬著牙,解了劍握在手上,抬了腳步往前走去。


    後頭的司虎等人,待看清了喜娘之後,便也氣得紛紛下馬,抽了武器跟著踏去。


    “這、這是何人!”當初徐牧遮著麻麵,張祿並未認得出,此時見著徐牧這副模樣,不免有些大驚起來。


    “你還未說,你是何人——”


    徐牧迅速抽劍,一式“撥千山”,張祿的半截手臂,立即不翼而飛,隻餘血珠迸濺的另外半截斷臂,虛伸在半空。


    隔了兩息,張祿殺豬般的痛叫,便響徹了整座河州城。


    “東、東家,我並不造反,是這些官家擄掠清白姑娘,還斷了每日一頓的供食,大家餓得活不起了。”


    在旁的不少難民,見著麵前這一幕,不由得都停下了動作,沉默地立著。有孩童嘶著嗓子的哭聲,適時響了起來,更添了幾分淒涼。


    徐牧轉了頭,麵容蕭殺。


    “趙青雲,你當初在徐家莊,墜馬要死了,便是這位喜娘,一口飯一口米湯,把你給救活的。”


    “三千筒字營殉國,望州之外,數十萬百姓念著忠義,立了十多處的忠義祠碑!”


    “克糧,奸淫擄掠,十萬民夫填城壑。”


    “你告訴我,這就是你所謂的報國安民!”


    趙青雲聽著聽著,瞬間漲紅了臉,提刀邁步,目光兇戾之間,手起刀落,一刀劈飛了張祿的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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