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日元宵,夜。


    宣德門前兩丈餘高的枋木露台上,四角分置金爐十數尊,黃檀木清香馥鬱滿台。扶手圍護上結彩環燈,流光溢彩。教坊司的婀娜舞妓在其上翩躚起舞,輕紗慢攏間、隨著歌聲時起時落,下邊人頭攢動,嘈雜聲切,喝彩歡唿聲此起彼伏,而東西兩廊的紅羅彩棚內也有些許掌聲傳出……一切的物與事、盡數掩映在背後直逼天穹的鼇山燈華內。


    輝煌比晝、盛世如嫣。


    今日元宵事務最為繁雜的、除了總領京師治安的府尹王震,便是總管一切大小事宜的駙馬都尉王詵了。此時他麵朝巍峨高聳的宣德城門,鼇山盛景磅礴大氣,兩邊百僚臣官賞燈觀舞的氣氛、讓這裏霎時蓬蓽生輝起來,耳邊的嘈雜聲、眼裏的紅燈金樽……


    這可都是自己操持組織起來的~~


    這種成就感、令這位駙馬都尉不覺豪情萬丈……不過,很快代替的便是接二連三的狀況,一個個衙差下屬氣喘籲籲到他這邊報備,“什麽相國寺的山棚架子倒了,那幾百盞燈籠全燒了,場麵混亂,急需調撥人手過去收拾殘局……”還不帶反應過來,便是另一邊飛馬報來,說是“郊社祭堂那幫戲班子把點上的元宵燈丟對麵的大遼使館裏了,結果現在兩邊人打了起來…”……諸如此類的掃興事如錢塘浪潮般一浪高過一浪、令人應接不暇,一下便將他忙的焦頭爛額。這新帝即位新年,要是這個元宵燈會出大簍子,那可是大不吉利的事兒,以後就等著皇帝給你穿小鞋吧……鼇山露台這邊歌舞剛上台,又是幾個藝伶落了洞簫、斷了弦…


    “曹立!趕緊帶你人迴去拿,給我上點心、有點譜行不行?”


    王詵真想給這教坊官一嘴巴,那人諾諾的就要轉身,“等等~~迴來!”又趕緊叫迴他,“…來迴一趟還得去批譜牒、又不知要花費多少時間,這節目編排官家可都是過過目的,誤了時辰誰都擔不起,這樣……你直接轉去東街聿林巷那家甘記曲樂鋪拿,我與那店家相熟,你拿我扇墜去將缺損的樂器先補上……”他拿扇墜錘了記他腦門,“你就不能給我省點心!!”……那人心中惶惶的領著一幹教坊侍從“奪路而逃”,湧進了宣德門前的禦街人海裏……這小王都太尉可真是越老越惹不起……


    一幫廢物!


    王詵心情正是不佳,這身後卻傳來一聲“爹~~”的喚聲……王詵連頭都懶得迴,頂著人聲鼎沸的四周環境往前麵露台走、身邊五六名教坊司的從官緊步其後。


    “看著爹為這些瑣事操勞,當真令兒唏噓愧疚,此時方恨才之所限,不能為爹分憂。”


    這後頭跟上來的乃是王詵二子王縉,其身後又是府裏一幹家仆,小心的在身後伺候著。由於長子彥弼早夭,其後長公主又無所出,所以這王縉自小受盡寵溺,性格方麵、也是可想而知的……至於才幹……其它沒學會、倒把他爹那套放浪形骸的生活作風給學了個底朝天。流連煙花、盤眷軟榻,如今已快而立之年,卻隻是因為皇親國戚的身份、蔭補了個開封尉,也就管管煙火緝盜之事,不過他個人倒是很滿意這差遣,確實、逛勾欄瓦肆的理由便正當了許多。


    今兒元宵,作為府衙官的他,本來也有的是公事忙,這各個瓦子的治安便屬他分管,不過……很顯然以目前的狀態……


    “一天到晚沒個正形!”


    王詵嘴裏教訓,正好旁邊有人遞上來牒譜…“如今你也不小了,以前犯錯還可說是年少無知,但這十多年下來、還是這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我看等我這老骨頭走了,還有誰罩著你!”他合上文牒,低頭與旁邊交耳兩句,那差役點點頭、應諾而去。


    王詵也是恨鐵不成鋼,雖然他自個兒在生活作風上也是一塌糊塗,但最起碼他詩詞功底紮實,再怎麽不濟,在館閣做個校檢還是沒問題的。可這僅剩的一個兒子卻這麽不成器,實在是讓他心憂。眼下也是老生常談了,對於這兒子……早就沒什麽心力去管教了。


    還是寶安去的太早了啊~~~現在倒是懷念起發妻蜀國長公主了……


    此刻他心思正是凝重,不想身後卻滿不在乎…


    “怕什麽爹,還有表弟在呢~~”


    “你!”


    他臉都漲紅了,氣得揚手就要給兒子耳光,那府裏的家仆趕緊上前擁住他,嘴裏替著王縉叫饒、望請老爺息怒什麽的~~王縉卻是習以為常,攤了攤手,“爹就勿要白費口舌了,以前娘在的時候都管不了我,還不如讓兒好好風流快活一下……”


    “你!”、“老爺息怒、小少爺是無心的!”這王詵被旁邊拉住、這耳光遲遲落不下來……這下王縉也不敢在造次了,“好了好了、爹~~是兒錯了…您就…”正當他要彎身告饒之際,這左臉“啪”的一聲清脆、不知被什麽打中,而後滑落下。


    “什麽東西!”他暴躁地摸了摸左臉頰,油膩膩的……低頭往腳邊一看、是一張啃過半口的蔥油餅,遠處鼇山的燈光映過來,還隱隱泛著油光。


    他一臉陰沉的抬頭望過去,見正對麵的官僚彩棚那兒,一少年坐在棚下木台上,小腿兒擺啊擺,無邪的樣子。


    ……


    ……


    雖然已近而立,但王縉的性子卻實在難說沉穩,如果不是家仆死活拉住,便是要上去抽那小子耳光了。王詵倒也不是真的大方到兒子被人丟餅都不在乎,隻是他望去時,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身輕羅白衫的少女在和旁邊的少年說話,少年好似還很委屈的解釋什麽,旁邊幾個文士打扮的老儒也是在那哈哈大笑。王詵明悟似得點了點頭,哦的一聲~~是李家人。隨後便將暴跳如雷的王縉壓了下來,這兒子實在是一點容人之量都沒有,天生的吃不得半點虧…


    “好了!”,“爹你…”,王詵臉一沉,王縉也隻能一臉索然讓左右鬆手……“人家不過一個孩童,這麽大人了,也該有些分寸了。”王詵的這些話,對麵也隻當耳旁風過了,反正心裏已經計較好了,哪日一定要找迴場子來,李家人……哼~~要不是上麵有意思,早就把那小娘皮給做了,在老子麵前裝貞女,呸~~


    王縉心裏的想法這做老子自然有數,拿著不成器的目光掃了眼王縉後說,“既然你沒心思做巡察,那就在這邊給爹看管一下人員秩序,估計到時候官家要見你,別亂跑了。”王詵也算是語重心長的交代了,不過對麵卻是搖了搖頭,“表弟無非是訓斥幾句讓我好好做事的話,還能有什麽?都聽膩味了……”他有些不以為意,“…而且過會兒我得去擷芳樓赴會,潘樓那賤人給臉不要臉,還真把自己當花魁看了……”他嘴裏說著,王詵卻是暗下搖頭……“爹你可知道,今兒我把礬樓沒去成的那票子窮酸都糊弄去了擷芳樓,嘿~~我就要讓那賤人知道、沒有我王縉,她拿什麽壓礬樓那姓李的一籌~~”


    這時城樓那邊急匆匆的跑來一黃門傳來口諭…


    “小王都太尉~~官家有諭、讓您即刻上見。”


    ……


    ……


    這宣德樓城門之上,左右屋廊扶柱皆是垂黃緣飾,用黃羅設一彩棚,簾中看一禦座、兩鳳位,禦龍直執黃蓋掌扇,列於簾外,巍然有勢。兩朵樓處各掛燈球一枚,內燃椽燭、照數十裏,簾內盡是**嬪妃的鶯燕嬉笑之聲,也有童心未泯的、撇下一眾的姐妹,偷偷攀著城門雉堞往下看……


    “佶兒是何事如此可樂,可否說來與老身聽聽。”


    這宣德城門樓,夜風習習而來,吹起這垂黃絲絛縷縷飄動。這黃羅彩棚內右側鳳座的是當朝太後——向氏,其發飾九鳳繞珠纏絲珍珠釵,鳳冠巍峨、曜日生輝,身服金底鳳紋團簇攢邊的大袖玉錦袍衣,一派母儀天下之態。兩邊的宮婢伺候的很是謹慎,皆是由於近來向氏身體抱恙,今日元宵燈節也是勉力強撐著上來,本來徽宗還是極力規勸的,不過老嫗說了……“這個年紀,也差不多了,能看一年燈節、便看一年燈節,佶兒孝心老身明白,隻是這天命之事不可強求,勿要再多言了。”……這便是把徽宗的規勸打了迴去。此下城上風大,旁邊的宮婢不敢馬虎,趕忙小心的給向氏肩頭加了一件貂絨細軟。而向氏雖是色衰病態,但此時卻是饒有興趣的觀望著樓下歌舞升平的熱鬧景象,待得耳邊聽到徽宗的笑聲,才略有好奇的問過去…


    “佶兒是何事如此可樂,可否說來與老身聽聽。”


    徽宗一臉趣意的屏退身邊來傳話的內侍高班……“去讓張裕安排一下,那個小看守、就留福寧殿伺候筆墨了。”待那內侍應諾退去,徽宗也是頗有興致的與這向氏解釋……


    原來是前幾日內務庫房在清點庫銀時發現少了兩萬兩,但左右查不出是如何失竊,於是便拿了當夜看守的那黃門問罪,吃了兩頓板子,這幾天都榻上直哼哼。不過怪事年年有,這今早內務府清點的時候,又發現沒缺,結果這笑話便鬧了出來……感情是庫點出了差錯,那小黃門倒也是冤枉的很。於是徽宗就將他提到身邊伺候,也算是一種撫恤了,當然……更多還是因為徽宗覺得有趣罷了。


    旁邊向氏聽了也是老顏開懷,搖頭笑了幾句糊塗事。不過唯獨這左邊鳳座上的皇後王氏、一直是麵容寡淡的模樣,雖是一身的錦衣華服,鳳冠玉勝,但很顯然…是被冷落到了一角。此時城樓上夜風漸涼、獵獵聲響,便是管身邊要了幀風要給徽宗披上,不想卻是被徽宗皺著眉頭推了迴去…


    “不用了。”先是把立場擺明了,而後才解釋,“…朕春秋正盛,此些薄寒有甚可懼?”但瞥見王氏顫顫地咬著唇角,一陣的心煩、“好了好了,我披上就是~~”這時卻是連朕都不用了……


    過了陣兒,身邊又有內侍遞給徽宗一疊椒紙,“官家,這是前兒幾位大人的《德訓》……”徽宗接過來稍稍翻了兩張……倒也是抄的工整。而後又遞了迴去,笑著扭過頭與這向氏說話,“娘娘這幾日鳳體違和,怕是不知道這滿朝文武可是趁機怠工啊……”,向氏納然,“佶兒此言何意?這朝中又有何事?”這徽宗便把那官員上朝打盹兒的奇事說了,“也不知晚上是去了誰家做蟊賊,這一早的、一個個麵無神采……昨兒更是離譜,有兩個修撰連早朝都告了假,直接附了兩篇德訓在我案頭。”他自己說來都覺得好笑,甚至連罰處的念頭都懶的生了。


    “哦?”向氏也是樂了,“竟有此事?”想了想,便揣測出了合理的解釋,“年節期間,那些士大夫們怕是拜門訪客頻多,疲累了身體,等今兒元宵一過,應該會慢慢恢複過來的,佶兒可勿作它想。”


    徽宗點頭應是,而就這時,剛才下去傳旨的內侍高唱著迴來了,“官家,小王都太尉到了。”他讓開身子,這後頭的王詵便上前向朝徽宗太後以及皇後王氏一一行禮,完畢,倒是徽宗先問話…


    “怎得不見子紳?”


    他問的自然是自己那表兄王縉,以前經常去他姑姑蜀國長公主府上串門,也沒少和那紈絝表兄打交道。對於他這表兄性情為人,心裏倒也是明白,聽說十年前吃過次教訓,還是那時候高太後出麵壓下來的,不過瞧他現在這樣子,也看不出多少長進來,倒也算是跟他爹一個模樣了……


    王詵就知道這徽宗要問起那不成器的兒子,眼下倒也不必遮掩,便直說應了擷芳樓的邀帖,赴文會去了。徽宗聽了到是忍不住笑起來,調笑幾句王詵教子不嚴,而後又說…


    “這元宵之夜,京裏的青樓酒店遍開文會,每每都有那妙詞韻聞傳出來,可萬萬不能錯過了……”徽宗說起來可能也是想起了少年時光,極為歡快的模樣,“這樣、吩咐下去,今晚各酒樓的文會若是出了什麽新奇事兒、或是好詞妙句,皆要第一時間飛鴿來鼇山露台這邊與眾共賞……”,“不…”他立馬就想到更好的主意,“…就由朝廷這邊派人、以示公正,咱們也可以趁這機會看看……京裏那幾個紅姑娘裏、哪個才是風頭最盛的……朕以為、底下百姓也是樂意見的…”


    王詵心頭一震,這是變相的花魁賽啊~~~這下可玩大發了。本來這元宵文會便一直是幾個青樓行首較暗勁的戰場,今兒若是朝廷公開對全城布榜……那可真是~~~會出大亂子的……他不禁暗暗捏起袖口擦汗,看自己這侄子此時臉上的表情、好像…真不是在說笑……


    ……


    ……


    宣德城樓下,在鼇山燈華的映照下,左右兩列的紅羅彩棚裏滔滔不絕的議論聲斐然而起、甚至是一浪高過一浪,隨後便有十幾個年老的台諫官出席,甚至是來不及穿上木屐就巴巴的跑到城樓下求見徽宗,還有一些學士院的老頭、館閣的直講酸儒,一群斕衫淄巾的文人們堵在了城門樓下。城門前頓時混亂起來,這些人不是升鬥小民,而且嘴皮子又是厲害的很,那些五大三粗的城門守衛哪裏禁得住他們這番狂轟亂炸,領頭的十將都虞候們開始還好言相勸,後來直接就亮出刀來……可這幫老骨頭還真不怕你拿刀嚇唬、軟硬不吃……正當兩難之際、身後千斤重的城門“吱呀——”的開了,裏邊出來一班黃門內侍,帶頭那押班捋起拂塵、高聲宣諭…


    “爾等肅靜!”


    這高亮莊重的斥責出來,讓這些老頭兒立即停止騷動,豎起了耳朵……


    “傳陛下諭旨:元宵佳節,乃萬民享樂之日,司理文雅諧趣屬行樂常事,造福天下百姓、惠澤後世百年,卿等勿須多言,迴本安坐即可,若再有誹言參奏者,按滋事擾民同罪,仗一百、徒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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