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城上的碧空漿白如洗,幾隻單燕略過。


    書齋天井裏,蘇進擼著袖子,在兩個活字板韻輪裏整理那一堆泥活字,這兩千多個撰著反文的小印章,都是常用的字,按著字韻也整理了好些日子了,可還沒完。陳午那小子也是樂此不疲的又一早過來踹門…


    “土包子!快開門!是爺們的就跟我去蹴鞠!!”


    蘇進現在是門都懶得開了,結果還是莊舟過來才把門給開了,那小子興衝衝地跑過來質問他,不過蘇進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不管陳午說什麽都不跟去踢蹴鞠了…


    “土包子,我這兒有長慶樓元宵文會的請帖,我知道你們這些臭窮酸都喜歡去這些煙花場所,怎麽樣?有沒有興趣?如果你跟我去蹴鞠,這帖子可就是你的了!”


    蘇進搖著轉盤,嘴裏念著字韻整理活字,“施……恩,在這邊……”


    ……


    “嘭”的一聲重重的甩門從外堂傳過來。


    莊老頭探過腦袋小心問:“蘇家少爺,這樣不好吧?”


    “嗯……隆、這個……後鼻音,應該是在這個格子……”


    “……”


    莊舟也是自找了個沒趣,於是安安分分的刻雕版模子了,上迴敬元潁一劍把近百塊雕版送進了爐灶,損失的可不是一星半點,老頭自然是要加緊趕製,昨兒還接了隔壁延慶觀道士的一百冊道德經,可不敢打馬虎眼。


    今兒一早、那賀記曲樂坊又是送來新的陶笛,自從上一支中音c調完成後,就讓他加做了一隻高音c調。拿在手裏小巧玲瓏的,熏燒的手感還是很好的,淡淡的草木灰,聞著令人心曠神怡,所以蘇進也是痛快的把餘錢結了,不過等翻過錢袋子一看,這個……看來得趕緊賺錢了,活字盈利周期太長,估計靠自己一個人、還沒等迴收成本,人就已經爛在大街上了。而陳守向那邊態度還不明確,上次說是要考慮考慮,不過幾天都沒影兒,估摸著是敷衍了,看來有必要找一門迅速來錢的生意。難不成真要造玻璃煉鋼鐵……好像蠻能來錢的,不過這種東西……如果真出來了,怕有悖自己的初衷……


    不自由了。還是悶聲發點財比較實惠。


    “蘇家少爺,我這一忙啊、倒是忘了……”


    莊老頭扶著腦袋走過來,“昨兒陳老爺讓我跟蘇家少爺說一聲,說是……您上次那活字的事兒、他同意了,不過前提是您得在太學好好聽課,不要太執迷於商途、以致本末倒置。”


    蘇進按住轉盤,抬頭確認,“此事當真?”


    “陳老爺是這麽吩咐的。”


    嗬~~這老頭倒是有意思,既然應下了活字的事,卻還讓自己好好讀書……看來、也是個好麵子的人。我倒是要晾他兩天,看他坐不坐得住。


    也正好了、去那太學溜溜。


    其實……他也是個好麵子又很有玩性的人。


    ……


    ……


    北宋太學,坐落於明德門直出禦街武學巷橫街東、與武成王廟隔街而望,學堂處所的前身是錫慶院,地方較小、幾度重遷。不過在風雨飄搖了數十年後,最終還是挺了下來,如今太學招生放開門第限製,生額近三千人,已故朝廷特加賜朝集院房舍五十楹以供授業,遠遠望去,學齋屋舍連雲如山巒起伏,瑰麗雄姿。再加上之後王安石三舍法推行,使得太學的發展開始真正走向鼎盛,眼下單以聲勢而論,已經壓過隔壁國子監了,而且太學史上譬如胡瑗、孫複、石介等知名直講門生廣布,那些門生、不是成了如今廟堂之高的宰執輔臣,便是享譽文壇的鴻儒大家,這也使得太學在仕林的地位被無限拔高,如今、儼然成了中央官方學府體係的主體中心,地位遠超四門學、廣文學、武學、律學等旁支學府,乃是北宋學子至高無上的學府聖地,堪為後世的北大清華。


    這太學裏邊的布景規劃也無處不是充滿著文人的雅趣。倒插入池的怪石頭頂、有人執著筆正往上爬……題字,下邊有男裝的女學生招手鼓勁。參差的茂林修竹裏傳出野禽聲,一隻野雞跌跌撞撞的跑出來,“咯咯咯”的、驚慌極了。路頭倒栽著的一塊磐石被幾個學子齊力扶正,放一張棋秤在上麵,旁邊圍滿上人……弈棋。


    來來往往的甬路小道上,盡是學士巾的學子生員,言談歡笑著。梅林竹樹間,有談論詩詞、有貶針時政,當然…也少不得雪月風花……


    “子融,我們元宵去婆台寺看燈會吧,那邊人少,宣德門、州橋那兒的人太多了,而且規矩也繁,衙門肯定又不許這又不許那,沒意思極了……”,“這個啊~~”旁邊麵有難色,“…怕是不行了,我今早剛收到擷芳樓那邊的帖子,人家盛情邀約的,倒是不好推脫了。”


    “哈哈~~”友人大笑,“子融休要瞞我,可是想煞了那封宜奴?看你自從元旦那次見後,就一直魂不守舍的,這幾天嵇博士的考校一次都沒答上來,嵇博士可是找我談過了,要不是我替你擋了下來,你可少不得被那陳瘸子罰上十遍的《學律》。”,對麵那人甚是紅臉,支支吾吾,“哪、哪有?”


    “那你可告訴我你那本《孟子義》裏麵夾的那張……”


    “噓~~”那人一把將好友的嘴堵上,“今天聽說種司業過來巡學,要是被聽見了那還了得!”他緊張極了,“…你也知道種司業不比範司業,最看不慣的就是學子留戀瓦肆。”


    “好好好~~”好友笑道,“不說就是了,看你這膽子。”


    “什麽我這……”那人剛想反駁,不想耳邊有聲音打斷,“兩位、不好意思,打攪一下……”那人轉過頭,便望見遊廊台階上有個青袍淄巾打扮的書生朝他招手,不禁皺了皺眉…


    “何事?”,那書生打禮問自己知不知道一個叫劉逢的學錄…


    “哦…”點了點頭,“劉學錄是吧,醒得,這邊直走到蘭心齋後邊那條廡廊,而後一直往東邊去、是教坊院,那裏是博士學正們的休憩之所,你進去問問便是。”


    “多謝。”


    等那書生拜謝而去,旁邊就有聲音,“怎麽?你相熟?”,“不認得,看他找劉學錄,應該是今年州縣上拔的新生員,不過生員在前兩天都已經安頓完畢了,估摸著是耽擱了吧,算了……別管這事兒,我們趕緊去蘆湘齋,別又遲到了~~”


    ……


    ……


    太學學齋皆為卷棚平頂的三開間小舍,每齋可容三十人,裏邊黛粉敷牆、羅木鋪地,卷雲戲水雲替、宮式葵花檻窗,意境極是文雅。而這窗外起伏遊走的行廊上風景最是嫻靜,到處的、設著沁香十裏的梅蘭盆栽,有學子每天看養。還有這沿道過去的漆紅廊柱,上麵無一不是掛著書帖字畫,這些可非太學職官所為,都是學子們為了彰顯才情所做,有了靈感、便立即拿紙寫下,掛在廊柱上供人品讀加印,所以寫的好的、上邊滿是精細的紅泥章子,寫的差的……不給章子算是客氣的,遇到那種尖酸刻薄的,揮起狼毫、洋洋灑灑的給你在上麵畫隻甲魚…


    “來來來~~~子俊,你看你看!柴三泡的短令!”,廊道上兩學子湊到一幅字帖上去,旁邊走過一些學子朝他們看了看,結果搖頭走開。那子俊倒是對著字帖搖頭晃腦起來:“菁菁子衾,悠悠我心,伯謖有夢,宜奴無心,嗚唿哀哉~~~寤寐求之……”


    “哈哈哈~~~”還沒念完旁邊就抱著肚子笑了,“柴三泡真是腦袋鑽女人裙底了,不就是上迴元旦封宜奴朝他笑了下麽,就把他樂的……”,“其實我覺得……”,“不行不行,我忍不住了……”旁邊一把將他擠開,從腰間取出一支兔毫來,舌尖舔了舔筆頭,嘿笑著臉、在字帖右下方畫了起來……


    “哎!材用!別畫這個、讓學正見了不好……”子俊在後邊拉扯,不過某人卻絲毫不為之所動,當他的傑作隻剩下最後一隻腿的時候…


    “咳咳!”旁邊突然一下嚴厲的咳嗽。


    他轉頭一看,得~~~趕忙將筆藏於背後,收起嬉皮笑臉朝眼前兩人打禮,“種司業、高學正,兩位安好!”


    “種司業、高學正好!”子俊也是趕忙打禮,旁邊走過的一些學子見了這兩人,偷偷捂嘴從旁溜過。


    “你們兩個做什麽在這邊?還不去!”那須發鬢白的高學正厲聲教訓,這兩人趕緊連連應是,還不待那種司業說話,就像是抓了救命稻草一樣、趕緊溜之大吉。


    那種司業名建中,字彝叔,不過今年為避建中靖國年號,改為師極,直寶文閣、給事郎,現除國子司業,也就是相當於後世教育部副部長的高度了,手裏抓著無數讀書人的仕途,一般的學子見了自然是要誠惶誠恐,不過這也主要和這種師極的性子有關,雖說他做的是文職,但其人性格剛強不折,出言行止到更像是個武人,當然,對其稍有了解的人就會知道,這種家就是武人世家,其父祖都是赫赫有名的宋室名將,他如今做這文職,倒算是異類了。


    如果前些日子遇上這些事情,恐怕那兩個學子少不了一頓戒尺,不過這幾天心情著實不錯,前兒被徽宗召見商談那美芹十論的可實施性,讓他總算是有了施展拳腳的機會,不必在這些案牘文書上空耗年歲。但想到這裏,卻又忍不住唏噓感慨起來,都快五十知天命的人了,如今才有機會施展抱負,都不知該喜該悲……


    “彝叔勿要氣惱,這些學子畢竟年輕,處事心態自是不夠成熟,我等時常敲打便是。”


    種師極瞟了眼那書貼右下角還差一條腿的甲魚,不禁搖了搖頭,難得麵上帶笑,“高老治學太過寬鬆,養成學子大膽,今後對於仕途可非好事。”


    那高學正撫弄著頷下長須笑侃道:“彝叔這是在治軍啊~~”見種師極麵上微笑但不說話,想了想說:“觀彝叔今日麵色,想來是近有喜事,讓我想想……”老頭裝作思索了一陣才猜問,“可是那篇美芹十論入了官家之眼,有了下文?”


    “高老明知故問。”


    “話可不能這麽說,官家素來喜好文工,我就怕官家醉心那美芹十論上的書法,卻不在意那內容,那可就是本末倒置了。”


    “嗬……”


    兩人邊走邊說,往前邊蘭心齋走去,旁邊學子見了種師極…


    “種司業安好!”


    “種司業安好~~”


    無一不是換上嚴謹的臉孔打禮而去。


    ……


    ……


    蘭心齋,太學三個上舍生學齋之一,其身後就是學官休憩的教坊院,這樣設置其實就是為了方便這些上舍生們向太學博士請教問題,雖然感覺上有些偏頗,但若是把它當做進入上舍的福利,其餘學子倒也沒有過多的怨言了。畢竟進不去上舍隻能怪自己學識不夠。不過今早蘭心齋的課一結束,原本寧靜安詳的學堂卻是浮躁了起來,嘈雜的人聲掩蓋了兩邊書齋裏乾清的誦讀聲。一些池玉腰帶、金絲攢邊的富闊衙內扒著蘭心齋的窗格子往教坊院探頭探腦…“真的假的?李家娘子去教坊院做助教了?”,“那我可怎麽辦,本來每天路過釜磬齋還能遠遠看上一眼,現在到這教坊院可就為難了~~”


    “豬腦袋!你不會每天到太學博士那兒問學啊~~”,“這倒是……”


    ……


    這中間也有郭知章幼子郭尉,此時大馬金刀的坐在蘭心齋書案席上、雙手插懷,皺眉思慮著什麽。身邊幾個瘦弱的官衙內在他耳邊嘰嘰喳喳,紛紛出言獻策……“老大,隻要你一句話,我韋郝拍馬就進去教坊院把李家娘子搶來,哪怕是學正罰我麵壁、學錄抄我學籍,那我也認了!可老大您不能再低調了!”郭尉撇了撇嘴,這群酒囊飯袋、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事情要這麽簡單就好了。他剛想開口說話,不想對麵有人拍案而起…


    “韋郝!你要是再對李家娘子汙言穢語,小心我劾了你老子的官!”


    這對麵而起的不是別人,正是那日汴河遊舟與郭尉攪和在一起的陳師錫次子陳弈,他與郭尉一樣,為了追求李家娘子,暗地裏使了些手段手段入了太學就讀,還一同分在了釜磬齋裏,為的也就是多些機會和李家娘子親近,可眼下事情就有些糟糕了,一早的就有狗腿子跟自己報告李家娘子去了教坊院任助教去了,今後不會再去釜磬齋了。這可真是讓他為難了,這太學外舍生、有些關係就比較好說話,但是上舍生就不同,整個太學近三千學子,隻取九十餘名,分三齋,裏邊的學子無一不是經過多年考核栓選上去的,可謂人中龍鳳,隻要等年秋“兩優釋謁”,那便能立即授官,所以可以想象這上舍生名額的金貴稀缺了。即便陳弈是有背景的衙內,但還是拿不到這上舍生的員額,當然,對麵的郭尉也同樣如此,不過對於他們這種官衙內,本就有父輩蔭補的特權,基本上不用擔心將來學成出來沒有官做的尷尬,但眼下對於他們而言,顯然不是因為進不去上舍心煩……


    因為陳弈的挑釁,兩邊人又是擼起袖子幹了起來,鬧鬧哄哄的、外邊走廊上路過的一些上舍生見了,無一不是搖頭而走。這些官家衙內、一天到晚遊手好閑,像他們這種衣食無憂的高官子弟,本該去國子監才是,現在到這太學來,完全是在毀壞學府風氣。這些上舍生心中鬱憤,但畢竟形勢比人強,也隻能心裏罵兩句圖個爽快。至於那些衙內們眾星捧月的李家小娘子,其實也是心有翳動的,窈窕淑女、何人不逑?隻不過他們自知身份低淺,多想也隻是徒增煩惱,倒不如發憤圖強、過了年秋兩試,它日高冠博帶之時,才有資本和這些官衙內們一爭佳人…


    “這些紈絝子弟,不知苦研經義報效朝廷,隻知道成天追人裙底,當為吾輩鄙夷。”


    蘭心齋外有一儀表堂堂的官宦子弟路過,他嗤笑的望了眼裏邊扒著格窗偷窺教坊院的衙內,而後對身邊同伴說。


    那同伴也是看了眼裏邊情況,見本來在裏邊靜修的上舍生都抱著經義搖頭跑了出來,顯然是被那些官衙內擾了清淨,不由的燦笑調說起身邊同伴…


    “德甫若是見了我那堂妹,怕就不會這般說法了。”


    “嘁~~”他頗有些自傲,“裕豐未免太小看明誠了,明誠於金石一道到可說是癡迷深陷,但對於女顏容色……”他搖了搖頭……“遍看皆是一般顏色。”


    李迥笑了笑,也不反駁,對於好友說的是不置可否,誰讓眼前這人老實的連京裏的潘、礬二樓都沒去過,要是見了那汐琰和李師師,保管他哭天搶地的要把她們抱迴家。


    就在這時,這蘭心齋裏邊那群紈絝猶如劈了雷一般一個個嗷嗷叫喚了起來…


    “那書生哪來的?李家娘子怎麽跟他走了!”


    “快快!都給我出去看看!麻的、哪個吃了雄心豹子膽!竟敢搶我郭家的媳婦!”,“我呸~~你個沒臉沒皮的蠻子!再要詆毀李姑娘,我陳弈非要你好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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