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少爺,陳老爺有請酒樓一會。”


    那小斯穿的得體,一身的整潔新衣,想必是年節也是收了不少賞錢,不過今兒陳老頭才叫自己過去吃飯,看來也是處理好了陳午那小子的問題了。


    隨著馬車,穿過兩條橫街,駛進州橋東大街的甜水巷子,最後在一座門首縛彩蓮燈的酒樓麵前停了下來,抬眼四周,一片繁盛的花燈夜市,人來人往的食客進出酒樓,言談歡笑。這是正兒八經的酒樓,不設唱曲的伶人,所以相比對街其它幾家腳店,生意還是有所不如,聽說是陳老頭這人扛不住煙花氣,若是放在後世,那就是老實人了……


    晚宴擺在了二樓一個寬敞的雅間裏,格調一般,不過比自己想的要隆重些,不少老頭的商界摯友過來絮叨,商議年後的生意。說是合夥的幾家供應商生意垮了,渠道斷了,要重新招標選投,是比較正經的事情,所以老頭還找了幾個前街長慶樓的女伶過來歌舞助興,看來也不是完全給自己接風洗塵。


    還以為是家宴呢……


    不過老頭也是確實是比較關心自己的,一開始就噓寒問暖的,這京師的氣候生活還可習慣,有什麽覺得不周的地方一定要提出來,書鋪本就沒有生意,所以不必把心思放書鋪,多出去逛逛,這年節期間,很多酒樓正店都有文會,沒事兒就過去湊湊熱鬧,要像個讀書人……


    “仲耕,如果有閑的話,也可以去城外你們蘇家的老鋪是小事,都交給莊舟那老頭做也沒事,你自己還是要以學問重,太學國子監的學生要多多結交,都是有學問的人,在一起肯定比自己一個人鑽研要強……”


    “嗬~~陳叔盡可寬心,仲耕過些日子便去太學旁聽那太學博士們授課,到不至於荒廢了學業。”


    ……


    這頓宴席磕磕絆絆的吃了不少時間,在那些富賈大商眼裏,蘇進就是鄉下來的土包子、臭窮酸,所以也就不必給太多的“台詞”,偶爾問了句家世身份雲雲的台麵話後、就把蘇進扔牆角了,這還是看在陳老頭主家的麵子上。不過這倒也是合了某人的意思,一個人啃他的幹簽雜鴨,也是樂得開懷,席間、一直有一對富滿敵意的目光滯留在他身上,或許是覺得蘇進吃的太理所應得了,不僅跟他搶著吃,在宴會結束後,還抱著他的蹴鞠過來找茬了…


    “站著~~”


    這一聲隨著一個蹴鞠飛了過來,蘇進轉過身來、便“嘭”的一聲響,一個蹴球骨碌碌的從他胸口滾下來,停在腳邊……


    嗯?


    蘇進抬頭望過去,便見一個輕裝短打的少年站在酒樓門檻上看他,嘴裏咬著根幹簽雜鴨上的竹簽子,嚼來嚼去的,也不知是這竹簽子上殘有味道、還是為了表現出不羈的形象…


    “上次見你這土包子書篋裏裝著蹴鞠,想來也是喜歡耍鞠吧?有沒有意思明天和我到禦拳館來一場?如果贏了我,我以後就不再擠兌你,可好?”


    “這……”


    蘇進將腳下的蹴球挑了起來拿在手裏,盯著看了會兒,最終還是搖了搖頭、遺憾的模樣…


    “你爹剛才說讓我們和睦以共、勿有間隙,球場踢鞠拳腳無眼的,怕傷了和氣……這樣………”書生皺著眉頭想了想,最後就憋出個“不好”來結束對話。


    “……”


    陳午嘴裏的竹簽子一滯,不過旋即又嚼的更有力了,惡狠狠的語氣…


    “我不是來征求意見的,我隻是來通知你的,明兒一早我就會去書鋪叫你,有本事你就給我卷鋪蓋滾迴去,否則就老老實實的跟我走…”


    “額…”


    或許是覺得自己太過霸道了,少年又是一個蘿卜塞過去,“你也放心,我不會使詐,也不會拉幫結派給你暗下絆子,我堂堂正正的、憑球技…把你踢趴下。”


    “這…”


    少年拿出嘴裏的竹簽子,指著蘇進說,“如何?敢不敢應戰?”他蔑笑著又將竹簽子咬了迴去……這土包子,從小就是個木訥呆子,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雖然這麽欺負他確實不是大丈夫所為,但誰讓他蘇家虧欠我阿姊這麽多,眼下不好找那老太婆出氣,所以也隻能找你這書呆子的晦氣了,你也別怪我,怪就怪你是蘇家人……陳午想著想著,卻是忍不住嘴角露出得意的猾笑,與他這張稚嫩的臉蛋倒是有些不相符襯了……


    酒樓此時還處於營業狀態,繁華的甜水巷子裏,燈火輝煌、人員嘈動,這過來吃飯喝酒的人還是不少的,不過在進門的時候都用一種異類的眼光掃了眼少年,少年莫名的被這麽掃了幾眼,心裏頓時就毛了起來,等又兩個客人用這種眼神掃他的時候,他果斷便是“啪”的一腳橫踩在了門框上,擋住了那兩個客人的進門…


    “你誰啊?幹嘛擋我去路?”客人自然要抗議。


    “我說不給進就不給進。”少年不爽,管它會不會影響酒樓生意,轉過頭不管這兩個豬頭,卻是朝台階下的蘇進揚了揚下巴,“考慮的怎麽樣?有沒有膽啊?”一臉倨傲的神情,霸氣極了。


    台階下的書生捧著蹴鞠,想了想,歎了口氣說:“好了,我答應就是了,快把那兩個客人放進去吧,影響酒樓生意就不怎麽好了。”


    少年聽到迴答,這才滿意的把踩在門框上的腳卸了下來,那兩個客人氣忿忿的一甩大袖進去,“這人腦子進水了吧~~”這話從後麵飄過來,少年聽了剛想轉身要去討說法,這台下便傳來“接好了”的一聲喊,一個蹴鞠打了個漂亮的拋物線迎頭過來,少年不得不暫時放過了那兩個客人,穩穩的先將蹴球拿住。


    “那我先走了。”


    說著便上了陳老頭安排給他的馬車,咕嚕咕嚕、低調的離開了甜水巷。等這馬車屁股完全消失在巷子盡頭,少年才皺著眉頭收迴了視線,原地篤了兩步,好像感覺有些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而這時,裏邊有些嘈雜的聲音傳入他耳朵,甚至有些酒樓裏的客人對站在門口的他指指點點,時而竊笑、時而腹議……少年越來越來覺得不對,門口又是篤了個來迴,仔細的迴想起和書生的這番對話,眉頭越陷越深,又是篤了兩步……忽然、就像是平地一聲雷般,他“呸~~”的一聲吐掉嘴裏的竹簽子…


    “麻的~~耍我!!”


    ……


    ……


    翌日清晨,東京宮城內一片恢弘的重簷琉瓦建築群上空,一片鳥雀從南遷還,掠過碧藍天穹,幾隻歇在廡殿屋脊龍吻之上。屋脊之下,乃是內宮的大慶寶殿,是舉行朝會的場所,大殿麵闊九間,兩側有東西挾殿各五間,東西廊庭各六十間,殿庭廣闊、可容數萬人,置身其間,便是一股莊重威嚴的壓迫感襲來,感覺、人從未如此的渺小過……


    熙熙攘攘的,伴隨著議論聲,朝官百卿們說笑言談的從大殿的禦路踏跺上一級級下來,此時這年節的氣氛還是極為濃鬱的,早朝上也都沒什麽重要事情,也就攀談幾句新年吉祥,官家也就讓人早早散了走親訪友去…


    “文叔,怎得這幾日觀你氣色不佳,上早朝都沒什麽精神,可是身子欠恙?”


    “沒…沒~~德翁、多心了……”


    呂希哲晁補之等一眾人一起下來,見著李格非時不時拿手掩嘴,打著哈欠,有些好奇的問了一下。不過李格非近兩天確實行止古怪,像晁補之等一幹好友上府拜訪,門童迴說什麽“老爺這幾日潛修文學,無暇接客”,一個個領了閉門羹迴去。難得朝會上見到一麵,可這麵色差的、還掛著黑眼袋,有時候做事兒還魂不守舍的,給人感覺、就像是做賊心虛一樣。眼下朝會下來,幾個老友在一塊說話,李格非也是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左正言任伯雨覺得新奇,所以便問了…


    “文叔,我昨兒可是聽滎陽先生說了,年初五那晚你家那小才女又給你長了臉了,汴河鐵佛寺橋前那段戲可是賺足了眼球,嘖~~那郭知章前兒還找我通氣,說到你這兒做做說客,能不能把這事兒成了,你看人家郭家這聲勢也是放了出去了,滿城風雨的、若是真個拂了郭老頭麵子,估摸著以後可就是相見路人了哈~~”任伯雨撫著長髯哈哈大笑起來,旁邊呂希哲也是搖頭說,“德翁何時也如此關心這小道八卦了,我觀文叔這幾日估計也是苦惱此事,郭家也好、吳家也好,還是那些王孫貴族,哪個是好相與的~~文叔如此已是不易,我們這些局外人就勿要再揶揄他了~~”哈哈的,旁邊一些白鬢老頭都是跟著笑了起來。


    李格非連連矢口否認,“諸位多心了,小女婚事素來是內子操持,我倒是想插手也插手不上,諸位又不是不知~~”他不說還好,這一說,旁邊更是哄笑起來,紛紛“懼內懼內”的大帽子給他扣上去…


    “那不是你那寶貝才女的婚事,又是何事能讓我們大學士操勞啊?”


    李格非聽著不樂意了,“何人說我操勞了?”他頂著熊貓眼質問起身邊一幹老友,“你們這些老東西,也別在這兒給我閑吃蘿卜淡操心了,有那閑心,倒不如關心一下自個兒年後的差遣,別到時‘發配’了嶺南西塞、再到我這兒來倒苦水~~”


    “嘁——”


    眾人聞言齊齊一個甩袖過去,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


    ……


    禁中垂拱門後乃是內廷,皇帝後妃居所,居中是福寧廡殿,三間五丈進深,琉璃粉金的天花頂,卷草夔龍的酥紅軟樘木掛落,相較於文德殿資政殿等正式理政場所,這福寧殿便小資私人一些,外邊簷廊一帶虎賁帶刀拱衛,十步一哨、百步一崗,守衛極為森嚴。不過這空曠的大殿裏,基本上就徽宗和一幹內侍,平素寫書作詞,難得清閑時便會招些外朝近臣或是翰林院的學士過來。今兒早朝剛散,徽宗便命內侍召了駙馬都尉王詵(音伸)進來。


    這王詵身份也是顯貴,熙寧二年娶的英宗女蜀國長公主,也就是徽宗的姑父,文工詩詞俱佳,更是身懷一手好丹青,和當時還是藩王的徽宗私交甚好,不過由於品行不潔,喜好招蜂引蝶,冷落了長公主,因而長公主逝後被神宗責授昭化軍節度行軍司馬,之後仕途磕磕絆絆、一直不順,直到徽宗即位,才複了他這位姑父的職,如今也算是守的雲開見日月了,又是新年氣象,此刻也是心情大好的與徽宗一起評品字帖…


    “官家這幅《千字文》已初顯火候,這書體筆直如矢、勁如鐵,鐵畫銀鉤、瘦挺卻不露骨…”這中氣十足的聲音頓了頓後,又繼續道,“不過由於運筆倉促,多是順勢而就,已故這書體大小結構頗不統一,個別用字也還不到位,好在如今氣候已成、桎梏已破,今後隻要勤加揣摩練習,必能成一方大家~~”


    這金碧輝煌的福寧殿大殿中央,兩個彩衣婀娜的宮婢徐徐將一幅一人長的字帖收起來,而兩人的身影也從梨花地板麵上倒映出來,地板端是明塵光亮。而此時,一個頭戴折角襆頭的富貴老者走近前對徽宗深深鞠了一躬…


    “老臣有幸臨老之時得見這曠世書法,此生已無所遺憾矣~~”


    而端坐在半丈高禦墀上的徽宗擱下玉芽盞,口含微笑道,“姑父豈能和那班近臣一般奉承,那可就生分了……”他徐徐站起身來,旁邊的內侍趕忙上前攙扶,“若是之前寫成此帖,怕內侄我心中當有兩分驕滿,不過……”徽宗年輕的臉上此時卻是有些無奈之色,笑著給身邊的內侍打了個手勢,那內侍趕忙從龍紋禦案上抄起一本薄薄的書籍,而後下了禦墀遞給王詵。


    “且不論這番策論,光這書體便是讓內侄大為折服,這些月內侄書法技藝一直盤亙不前,已是多為苦惱,得幸前日那種老頭上遞此論,實不想這策論上的書體與內侄所欲新製之體有異曲同工之處,實是讓內侄好生驚喜,此前困惑症結所在俱一掃而空,此撰文者當謂內侄文工之師也~~”


    徽宗這麽說話,下邊的王詵有些狐疑的接過書籍,一看封皮……《美芹十論》?皺了皺眉頭,而後翻開,不過很快、他臉上便隻有震驚了……這書體…簡直就是趙佶新製之體的成熟狀態!筆法恣意秀潤、如遊絲行空,體態瘦直挺拔,轉折處可顯見藏鋒,真是書到瘦硬方精神~~奇哉奇哉……字竟然還能這麽寫?


    這王詵雖然品行不潔,但對於書法一道卻是極為精深,一下便看出了這書法的精妙絕倫之處,如若說趙佶此時的書法是剛窺門道,那這本策論上的書體已是爐火純青了~~王詵甚至不待看完,便急問:“這是哪位大家所作?恕老臣記性不周,未曾想起吾大宋還有此等書法的人物?”


    徽宗微笑,“內侄亦是好奇是何人所書,已故適才便已傳話種師道那老兒進宮了,過會兒問問倒是哪位隱世大家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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