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龍王廟裏陸陸續續來了十多人。


    這些人大多都是十七八歲的半大小子,有幾個稍顯年長的也不過二十出頭。明顯不同於難民的是,這些半大小子基本都孤身一人,既沒有拖家帶口,也沒有挑著箱子扛著行李,大多隻斜挎著一個輕便的包裹。更不同於難民的是這些年輕人的神色——難民經過長途跋涉,大多疲憊憔悴,神情已經由最初的惶恐和慌亂在漫漫途中漸漸化作了無助和麻木,而這些闖入龍王廟的毛頭小子們,目光中抑製不住地透出狂熱的希冀和渴望。


    杜月笙早早安排了管家老黃前來迎接眾人。


    老黃倒是不用花費心力去從茫茫人群中尋出這些人,這些年輕人自會聚集到漢口龍王廟碼頭,拜上帖子或遞上信物,老黃自會將其引到事先安排好的客房,妥當安排食宿。


    偶有幾個年輕人,投完拜帖,填飽肚子,稍作休息,便兩三結夥,去龍王廟走一遭。老黃倒也沒有阻攔,隻是提醒眾人不要走太遠,免得錯過了明日開香堂的時辰。


    黃嶺由於之前辦事不利,杜月笙不日便要離開漢口,沒有時間責罰他,隻安排了他去召集木匠,要他在一天內將燒毀的木屋全部修葺完畢。黃嶺有心申辯木屋燒毀是羅隊長的過失,可話到嘴邊猛然想到若不是自己招惹了胡婉慧這個喪門星,也不會出這麽大的亂子。他擔心羅隊長扯出江灘上這些不光彩的事來,自己免不了還得受老頭子第二遍數落,於是將到嘴邊的話又咽了迴去,一言不發地滿城去搜羅木匠,心裏卻早已將胡婉慧和羅隊長咒罵了幾十上百遍。


    燒毀的木屋很難修補,有兩間小屋甚至相當於重建。黃嶺咒罵胡婉慧和羅隊長之餘,連著剛剛招來修葺木屋的幾個木匠也被他找茬劈頭蓋臉地訓斥了一頓。


    做錯了事,總要承擔後果,受訓挨罰的又何止這幾個被扣上莫須有罪名的木匠。


    羅隊長和金大胡子帶著各自的手下,垂著頭,分列兩旁。


    杜月笙端坐在中間的太師椅上,他臉色蒼白,神色略顯疲憊。


    “你們老哥倆不是一向穿一條褲子麽?怎麽,說分家就要分家?”杜月笙捧起煙槍,連吸了兩口雲土,困倦隨之驅退一些。


    羅隊長和金大胡子都不說話。


    杜月笙輕咳幾聲,“都啞巴了?羅隊長,你說說怎麽迴事?”


    羅隊長瞥金大胡子一眼,說道:“大胡子,你自己說吧!”


    金大胡子往前走了兩步,上身微躬,說道:“老爺,我們哥幾個這些天一直琢磨一件事兒,這日軍和當年滿清韃子,有什麽區別?”


    杜月笙緩緩吐出一團煙霧,盯著金大胡子的眼睛,問道:“你想說什麽,直說,不用兜圈子。”


    “老爺,我們一直沒轉過這個彎來,小日本打贏了能怎樣,國軍敗了又能怎樣?一朝天子一朝臣,咱們老百姓不還是過咱們的日子。明朝的天下還是清朝的天下,對平頭老百姓來說又有什麽不同?不都是一樣柴米油鹽過日子?”金大胡子攤手道。


    杜月笙甩了甩煙嘴,說道:“所以,你打算做順民?”


    金大胡子迴頭看了一眼,說道:“俺兄弟幾個,都是粗人,沒什麽誌氣,隻是放心不下婆娘和娃娃。因一家老小都在上海,我們幾個合計了一下,還打算迴上海去,偌大個上海灘,總能討到糊口的營生。”


    “當初我做出離開上海的決定,記得很清楚,給你們哥兒幾個留了安置費用,也尊重你們的任何想法,來去自由,想種田的給你們購辦田產,想做生意的給你們留有門店檔口。因為我此去香港不是去避難,是為了主持籌措抗戰經費,不能帶著你們,你們願意留在上海灘,也沒什麽不好。隻是上海現在已經被小日本霸占,生意不好做了,且杜家的生意早已給大夥兒分撥完畢,你這時候嚷著要迴去,我如何安排你們?”杜月笙道。


    “這個不用老爺煩心,我們自己想辦法就是。”


    “這樣吧,你迴去投到黃府去吧,臨走前咱們的幾個賭場金榮哥接手過去,你迴去他總會留幾個小賭場讓你經營。”杜月笙說道。外麵突然傳來吵鬧聲,有亮光從門窗透射進來。


    “怎麽啦!”杜月笙提高聲音問道。


    門口有護衛隔著門迴答道:“老爺,南街起火了。”


    杜月笙沒好氣地將煙槍丟在茶桌上,“亂哄哄!滿世界都亂哄哄!”


    不知羅隊長是有意煽風點火,還是不懂察言觀色,他不合時宜地說道:“老金已經做好了打算,他要迴去投靠張嘯林。”


    “張嘯林?”杜月笙眉頭微皺。


    金大胡子扭頭看了羅隊長一眼,神情中毫不掩飾地透著不滿,他迴頭對杜月笙道:“老爺別聽他胡說,我們目前還沒有定,走一步說一步。”


    “張嘯林可是投靠了日本的,跟著他,隻能做漢奸。”杜月笙悠悠道。


    “小的知道。”金大胡子道。


    “你知道就好,那我就沒什麽要說的了。去吧。”杜月笙下了逐客令。


    “老爺什麽時候迴上海,金某鞍前馬後,隨叫隨到!”金大胡子拱了拱手,“後會有期!”


    杜月笙動了動手指。


    金大胡子帶著他的幾個跟班,出門去了。


    杜月笙和羅隊長一言不發的靜默了好一會兒。羅隊長打破沉寂,他壓著嗓子道:“老爺,您就這麽放他走?這狼崽子留不得!”


    “哼哼,由他去吧。做漢奸,也是需要魄力的。”杜月笙又擺擺手,“你們也下去歇著吧,我困了。你們做不來漢奸,明日我安排點別的事情給你們做。”


    “聽老爺差遣。”羅隊長說罷帶著幾個手下退出屋去。他想著今晚必定受到老爺責罰,沒想到老爺一句也沒有訓斥,反而要安排事情給自己做。羅隊長歡喜得簡直要跳起來,可仍板著臉叮囑手下,“老爺煩心事兒一大堆,你們幾個切莫添亂!都他媽機靈點,惹了禍老子扒你們的皮!”


    羅隊長的幾個手下急忙應了。


    從和祥當鋪逃出來的小夥計吳法騎上高頭黑馬,一路快馬加鞭,風一般趕到龍王廟碼頭。


    後麵幾個黑衣人各自騎著快馬跗骨之蛆似的追來。


    碼頭上隻有一家酒館還亮著燈,吳法如飛蛾撲火,驅馬直到酒館門前。他下馬奔入酒館,正撞上撥動燈芯準備吹燈就寢的管家老黃。


    “杜月笙杜老板在不在我是前來拜師的後麵惡人追殺快叫杜月笙出來救我你們不是在這碼頭上開香堂麽……”吳法慌慌張張毫不停頓地說道。


    管家老黃遞上一杯冷茶,“小哥你喝口水,有什麽事慢慢說。”


    吳法揮手將茶杯打落,“喝什麽水,人命關天!他們追來了,這到底是不是青幫碼頭?算了,我自己躲躲吧……你別說看見過我!敢多嘴迴頭我把你這酒樓一把火點了!”


    吳法就要翻窗逃跑,管家老黃一把抓住他胳膊,“幹嘛慌裏慌張的?這就是龍王廟碼頭,你前來拜師怎麽跟猴子一樣上躥下跳的!”


    不等吳法迴答,門外馬蹄聲近,三個黑衣人已經駕馬來到酒樓近前。


    “臭小子剛鑽進這酒館,別讓他跑了!”


    “那不是他的馬麽?”


    “錯不了,看他還能逃到哪去!”


    三個黑衣人各自下馬來。老黃迎出店門。


    “老頭兒……哎,這不是杜先生的那個管家麽?”一個黑衣人認出老黃來。


    這三個黑衣人都是馬三手下特工,在黃府開紫符楠木箱的時候,都見過管家老黃。三人雖然沒有跟老黃說過話,可他樣貌還是識得的。


    三個黑衣人都蒙著麵,老黃無法認出三人是誰,笑道:“三位客官認得咱?”


    “自家人!剛才是不是有個毛頭小子躲到你的店裏了?呐,他的馬還在。”一個黑衣人指著旁邊的黑馬道。


    吳法躲在櫃台下麵,聽到外麵老黃和黑衣人的對話,忍不住暗罵道:“這老家夥竟和黑衣歹徒是一夥兒的!他媽的,倒黴倒到了姥姥家!躲到哪去不好,自己送上門來……”


    果然,老黃迴答道:“有,他剛進屋。”


    說著老黃將三個黑衣人引進酒館來。


    吳法心如死灰,卻也一萬個不甘心,他跳窗跳習慣了,扒開後窗就要翻窗而出。


    “呦!猴兒崽子在這兒呢!”一個黑衣人箭步上前,一把扯住吳法右腿,將他摔在地上。


    吳法就勢倒地,單腿側身橫掃。扯他下來的黑衣人哪裏料到吳法在此時此刻還會還擊,倉促間急忙躲避,還是被吳法掃到腳踝。那黑衣人打了個趔趄,好歹沒有摔倒。


    吳法兩腿一個旋轉,鯉魚打挺站起身來。


    “嘿呦,還有點三腳貓本領!”另一個守在門口的黑衣人道。


    被吳法掃中的黑衣人惱羞成怒,“不想死得太過淒慘,痛痛快快跟我們走!”


    吳法心知自己敵三人不過,想著拿老頭當人質,於是一個側身向老黃抓去。


    老黃閃電般出手,單手擒住吳法手腕,順勢扭動,吳法身不由己背過身去,另一隻手腕也被攥住,最終反擰著雙臂,被老黃押住。


    眾人沒有想到,老黃竟是個會武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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