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老六恭敬答道:“智永堂郝老六來給婆婆送金尾鯉魚。”


    門內哦了一聲,緊接著響起一串腳步聲,門閂劃動,院門被一個粗手大腳的丫鬟由內向外推開。


    “進來吧!”那丫鬟也不多說,關起大門,引郝老六一行三人繞過照壁,從前廳幾間低矮的小屋前穿過,推開二道儀門,來到內院。內院左右兩邊各有一排廂房,有兩間亮著燈,不過燈光微弱,相較起來,正房中的燈光尤顯明亮。


    丫鬟將三人領到正房前,囑咐一句:“在這等著,不許亂走!”說完進屋去了。


    郝老六垂手而立,眼睛盯著鞋尖,連大氣也不敢喘。鐵牛倒是渾若無事地東張西望。老崔用胳膊肘拐了鐵牛一下,狠狠瞪他一眼,鐵牛才稍作收斂,學著郝老六的模樣垂手低頭,身子微躬,隻是一雙牛眼仍舊不安分地四處打量。


    不多時,丫鬟出來,說道:“婆婆喊你們進去。”


    郝老六、老崔和鐵牛依次進到廳堂,可是廳堂中空無一人。郝老六和老崔不敢造次,站在原地靜靜地候著,鐵牛卻不是個沉穩的主,他仰起頭,左右看看,就要出聲詢問,老崔瞧見內屋門簾微晃,趕緊衝他使個眼色。緊接著,裏屋傳出老婦人的聲音:“郝老六,這倆人是誰?”


    “迴婆婆,這上了年紀的,是我娘舅,他老人家是個讀書人,平日裏跟在我身邊,幫我出個主意。您知道老六是個粗人,鬥大的字不識一個,辦事莽綽綽的,須得有人時時教誨……這個傻大個,是個直腦筋,跟著我們駕車撐船出些力氣。”郝老六畢恭畢敬地如實迴答道。


    裏屋靜了片刻。老婦徐徐道:“聽聞你們在江口截住幾個形跡可疑的毛孩子,沒有帶來?”


    郝老六道:“小的怕路上發生什麽波折,暫將那幾個娃娃結結實實地關在地牢裏,沒接到婆婆的命令,小的不敢擅自做主。”


    “你做得很好!”老婦道,“你們坐吧。”


    “站著就好,站著就好。”郝老六如履薄冰。


    裏屋中的老婦人也不與郝老六客氣,微微揚聲道:“喊她進來。”


    門外答應一聲,很快那粗手大腳的丫鬟帶了一個蒙麵人進屋來。


    郝老六三人各自向那蒙麵人瞧去,隻見那人步履矯捷,走路毫無聲息,頭臉被黑紗布遮得嚴嚴實實,看不見樣貌,從體型和頭上長發來看,似乎是個年輕女子。郝老六和老崔看一眼便禮節性地迴過頭,隻有鐵牛仍舊瞪著牛眼一眨不眨地看那蒙麵女子。


    那蒙麵女子猛地將頭轉向鐵牛。鐵牛隻覺得冰錐一樣的寒意突然籠罩了全身,蒙麵女子的目光似刀子般,透過麵紗,直射向鐵牛。鐵牛趕緊做賊似的將頭扭到一旁。


    老婦人隔著門簾,不知是沒看見還是根本就懶得管,她說道:“郝老六,你說吧,你捉住那幾人都是什麽模樣?”


    郝老六道:“都是十五六歲的娃娃,一個瘦些……那個……好像都不胖,有個撐船的倥子,能說兩句海底就想‘穿黑袍’打馬虎眼,被兄弟識穿……還有個女娃子,長的倒算標致……對了,他們帶著鐵家夥呢。”郝老六掏出盒子炮,雙手托起給老婦人看。


    “問你這幾個人的樣貌!”老婦人加重語氣道。


    “這……就是幾個娃娃嘛……”郝老六放下盒子炮,撓撓頭,拉了拉老崔的袖口,催促道,“你說你說!”


    老崔向前一步,衝裏屋門口做了個揖,“婆婆,容不才一一道來……”


    “別囉嗦了!快說!”老婦人叱道。


    “……好好,咱們共捉住四人,其中三個娃娃,一個掌船的艄公。這三個娃娃兩男一女,女娃娃柳眉鳳目,麵帶煞氣,眉眼很是周正,氣色不好,身上似乎有傷;一個男娃穿著學生的長褂,身上有些書生氣,濃眉大眼,中等身材;另一個男娃又矮又小,像個瘦猴兒,操著一口東北話;那撐船的艄公倒尋常的很,看著是上遊吃江上飯的,說話聽著也是咱本地人。除這四人,還有一個娃娃在動手時候落江裏了,沒打撈到,估摸是沉江底了。”老崔一口氣說完。


    老婦人點點頭,道:“蟬兒,你讓他們認認,是不是那幾人。”


    “是。”蒙麵女子從懷中掏出一遝紙,展開來,竟是那畫著謝老二、灰袍老人、武嶽陽和姚青四人頭像的通緝告示。


    “正是正是!”郝老六指著武嶽陽和姚青二人的頭像道,“有這兩人,錯不了的。”


    “另兩個沒有麽?你可看清楚了!”老婦人道。


    “沒得,這個刀疤臉和這長胡子老兒好認的很,若是有,我必定能認得出,確沒有這二人。”郝老六不放心地扭頭問老崔,“你看看是不是沒這兩個?”


    老崔皺著眉瞧了瞧,慎重地點點頭,“確無此二人。”


    老婦人喃喃自語道:“我糊塗了。你們哪能捉住他,你們捉不住的……”


    蒙麵女子收了告示,“師傅……”


    老婦人迴過神來,歎一口氣,“你隨他們去一趟,這就去!將這幾人押過來,我要親自審問!”


    “是!”蒙麵女子答應一聲,出門去了。


    老婦人又道:“郝老六,這件事你辦得很好。今日你三人再辛苦一番,迴去調些人手,好好地將那幾人押送過來,迴頭自有你的功勞。若有半點閃失……”老婦人的話沒有說完,其意不言自明。


    郝老六打個哆嗦,舵頭俞青紅的手段他早聽說過,他深信若是不能完成好這次的任務,這個喜怒無常的老婦人有一百種方法收拾自己。


    “應該的應該的,婆婆先歇息,我們這就迴去安排。”郝老六帶著老崔和鐵牛衝裏屋拜了拜,退出門去。


    那叫“蟬兒”的蒙麵女子已收拾妥當,正在院子裏等候。丫鬟備好四匹快馬,牽與四人。四人跨上了馬,頂著頭頂的月亮,縱馬駛向江岸。


    武嶽陽頭臉、脖子和肩頭都留下不少鞭痕,不過都是皮外傷,武嶽陽混不在意,連藥膏也懶得抹。他草草填飽肚子,烤幹了衣服,對著牆壁,一遍遍地練起那十二式怪招來。


    姚青和騷猴兒早已見慣不怪。姚青看了看長桌上的鑰匙,心中默默估算著牢門到長桌的距離。


    騷猴兒臉腮高高腫起,乍看如薄皮的紅蘋果。他眼睛裏似乎要噴出火來,一邊嘩啦啦地扯著牢門上纏繞的鐵鏈,一邊揉幾下腫起的圓臉,嘴裏則一直不幹不淨地低聲咒罵。


    艄公老孫無可奈何地蹲在火盆旁邊發呆,他很是沮喪,琢磨著自己原本好端端地過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逍遙日子,沒來由地被這幾個混世小魔王抓了夫子,逮到這船上來,本有大把的機會逃跑,可鬼使神差地被豬油蒙了心,貪圖他們那幾塊大洋,又好死不死地假扮袍哥,如今被關在這地牢裏,當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他知道袍哥向來最是忌諱“穿黑袍”的倥子,聽聞有炸油鍋、釘門板等多種酷刑懲處違犯者,這一遭不但不容易逃出去,怕是想撈一個囫圇的全屍也是妄想了。想到此處,老孫悲從中來,竟抹著老眼,默默地哭了起來。


    姚青和騷猴兒各自琢磨著如何逃出去。姚青拾起先前郝老六丟下的皮鞭,隔著牢門伸出胳膊去,掄起皮鞭,向長桌上甩去,要以辮梢將鑰匙一點點蹭下長桌來。


    “大公子別費力了。你這樣不行,抽十下不見得能中一兩下,而且這鞭子又不帶鉤,這什麽時候能將鑰匙帶到門口來?”騷猴兒搖頭道。


    姚青停下來,看著騷猴兒道:”那你說怎麽著?”


    “我倒是有辦法,可是現在沒有趁手的工具。”騷猴兒托起牢門鐵鎖。


    “你要什麽工具?”


    “有細根鐵絲就好,你可帶著發卡麽?”騷猴兒向姚青頭上看去。


    姚青搖搖頭,“我從不用發卡!”


    “那就沒法撬鎖了,隻能用笨方法。”騷猴兒道。


    “什麽笨方法?”姚青問。


    “用火燎烤這鐵鎖,等把它燒紅,再快速用冷水浸泡,鐵鎖驟熱驟冷,裏麵的鎖芯受熱不均,會被破壞掉,到時候用手一掰就開了。”騷猴兒揉著腫臉道。


    “那還磨蹭什麽?”姚青催促道。


    “好,咱們這就動手,我先把火盆搬過來。”騷猴兒說罷就要動手。


    艄公老孫在一旁聽得真真切切,他見這幾個小魔王在地牢裏也不安生,趕緊阻止道:“可不敢胡來!咱們老老實實等他們迴來,低聲下氣求求他們,或許繞得過咱們。你們非得硬闖,惹惱了這些他們,怕得不到啥子好處,他們可都是殺人不眨眼的袍哥呦!”


    “你這老東西咋這麽多廢話?邊上去!別礙事!”騷猴兒瞪著一對三角眼道。


    姚青眉頭微蹙,不滿騷猴兒沒大沒小,不過她也並未對此多加訓斥指責,她自幼和眾兵匪流寇生活在一起,性格上難免沾染些無禮、霸道和殘暴。相對於騷猴兒的無禮,她更不能接受的是艄公老孫的膽小懦弱,沒有氣節。


    武嶽陽卻看不慣騷猴兒的潑皮行徑,他收了招式,轉過頭道:“你即便想出去,也犯不著燒那鐵鎖!”


    騷猴兒本就滿肚子的怒氣,見武嶽陽語氣不善,當即發作,怒道:“咋了?”


    武嶽陽冷哼一聲,“幹嘛舍近求遠?想出去,直接燒木門就好了。”


    騷猴兒愣了一下,滿腔的怒火頓時煙消雲散,咧著大胖臉道:“哎……好主意嘿!”


    騷猴兒拾起兩根木枝,興衝衝地去夾起火盆,要端到牢門下燒斷木柵欄,忽聽頭上茶樓內一陣躁動,地牢甬道盡頭的暗門被砸得砰砰作響。k(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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