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書友取名好麻煩的再次豪華打賞!^-^)


    有一件事情,陳成很少對人提起過。


    那就是張丞相最後的日子裏,陳成曾專門去荊州拜訪過他。


    那是開元二十八年的正月,距離張丞相仙逝已經很接近了。


    “晚生陳十一,給張丞相拜年!新年新氣象,越來越健康……”


    張九齡打量著眼前十三歲的小家夥,比開元二十五年最後一次相見時長高了不少,險些要認不出了。


    打量半晌之後,張九齡不悅地喝道:“小子!你還知道要來看老夫麽?”


    你可還記得,當初你說要接老夫的班來著?結果現在宰相之位便宜了奸人?


    陳成又羞又愧,房陵到荊州六百裏,說近不近,卻也不遠。


    張丞相開元二十五年就被貶到荊州來了,直到三年後陳成才來拜訪,實在是不像話。


    “固所願,不敢來爾!”陳成羞愧道,這幾年著實過得稀裏糊塗,山中不知歲月,萬事與我無關,尋思著張丞相時日無多(張九齡:??),不來看一眼恐怕就見不到了,這才帶著江森跋山涉水來見。


    剛剛在門外的時候,陳成還怕張丞相“避嫌”,不肯見他呢。


    哪知道老頭子反而怪他來得太晚了。


    “曲江公知道的,我觸犯龍顏那事……”陳成吞吞吐吐的:“過來找您,不是怕給您找麻煩麽。”


    一老一少,老的與天子嫌惡,少的意圖反唐,現在都在江漢之地(山南東道),正好串通起來“舉大事”,誰個不防?


    知道陳小鬼的顧慮,險些把張九齡給笑死。


    “老而朽矣!”張九齡長歎道。


    已經不被中樞那些人重視了。


    甚至自己是死是活,對上麵來說,都無所謂了。


    意誌頗有些消沉,但見陳成來,張九齡還是很高興:“來,咱爺倆今天喝點。”


    ……


    “十一郎知道嗎?其實我小時候,也是一個‘神童’哩!”酒過三巡,張丞相的臉上浮現一絲紅意。


    陳成精神一振,一下就想到了劉邦老娘夢與神龍交,朱元璋出生浪漫滿屋,啊不,滿屋紅光的場景!


    得天命的人出生都與別人不一樣嗎?


    據說張九齡也是如此,當初他老娘盧氏在老家始興,已懷孕滿十月仍未分娩。其父見妻身體粗大麵黃體弱,疑是得了黃腫病。一日遇見一個看病兼算命的老先生,經診斷後,老先生告訴張九齡之父,剖腹產!


    當然,那還是唐高宗鹹亨年間,哪有剖腹產呢?


    算命老頭給支了一個招:


    “腹中胎兒乃非凡人物,因這個地方太小,容其不下,恐須到大地方出生!”


    就好像蓮花鄉太小了,你得去大城市鐵嶺一樣。


    聽罷先生一言,張家隻好遷到附近的“大城”韶州。而張九齡就在那裏出生的。但張九齡依然把始興當做故裏,也曾迴故鄉讀書,所以後來封“始興伯”嘛。


    這事張九齡不置可否,他說自己是“神童”另有依據。


    “老夫七歲知屬文,十三以書於廣州刺史王方慶,方慶歎曰:‘是必致遠’。”張九齡悠然迴憶著,然後笑道:“此可與十一郎等量齊觀否?”


    陳成誠實道:“張丞相不如我。”


    張九齡:“……”


    還沒等老頭不滿,陳成緊接著道:“才華無論,陳萇九歲時,就得當場宰相張曲江公誇讚,想來這點張丞相是比不了我的。”


    陳成賣了個乖,逗得老頭哈哈大笑,說陳小鬼的馬屁拍得還是那麽角度奇特!


    不過——


    “早在你被張丞相誇讚之前,”張九齡笑眯眯道:“我已經被‘張丞相’誇讚過了。”


    武則天長安二年(702年)時,張九齡登進士第,為考功郎沈佺期所賞識,被授予校書郎已職。等長安三年時,宰相張說因直言得罪了武則天的寵臣張昌宗,被流放到嶺南,過韶州,得閱張九齡文章,誇獎他的文章“有如輕縑素練”,能“濟時適用”,一見而厚遇之。張說博學多才,是文人領袖,又是朝中多有建樹的重臣,有前麵這位“張丞相”的提攜舉薦,才有了後來那位“張丞相”的宰執之路。


    “那晚生更加自愧弗如了!”陳成歎道。


    陳成一直有點遺憾的是,雖然他也成名很早,但是被說成“神童”的那些事跡,都是吟詩論文那些,少年老成,而缺乏真正“小朋友聰慧異常”的故事,比如孔融讓梨啊,司馬光砸缸啊,諸葛子瑜之驢啊(主人公實為諸葛恪),而這些陳成就沒有。


    張丞相就是有的,直到後世,他們家鄉還在流傳他“捉鼠解朝廷”的故事,那是武則天時期,粵北鬧鼠災,鄉民困頓,皇糧田租無法繳納。


    “那時候老夫和十一郎此刻一般,十二三歲吧!我便捉了幾隻大老鼠,請了廣州刺史,押解上朝廷,一是報鼠患災情,二是興許能得到聖皇恩準免去災區皇糧也未可知!“


    ”約上村中幾個少年,用鋤鍬挖鼠洞捉老鼠。協力之下,還真捉到三隻大老鼠,最大的一隻有三斤重哩!”老頭說著少年時的事情,喜不自勝,抓到大碩鼠的快樂,比他後來辦成的許多大事還要有成就感。


    陳成適時地讚美一聲:“那您逮著的可能是鼠王。”


    轉發用木板釘製小牛車,用園木鋸成輪子,套住其中最大的一隻老鼠作拉夫,將另二隻老鼠的四肢釘穩在車板上,把鼠患災情寫成詩文也放入車中。


    這番奇特的“動物秀”,廣州刺史王方慶竟然也同意和他一起胡鬧,可見對此少年的看重。


    “那是武後天授二年,改置社稷於東都。”張九齡年齡雖然大了,可是這些事情依然記得清清楚楚:“最後不知遞交的大老鼠有沒有作用——幸賴洛陽恩厚,還是給予減免了。”


    提到武後,張九齡並無太多怨氣,諸如“女主當朝”之內,而提到當今天子,張九齡仍然難免感激之情。當初他當了幾年秘書郎,得不到調遷,萌生歸鄉之念。正好太子李隆基有所作為,舉天下文藻之士,親自策問,九齡應試道牟伊呂科,對策優等,升為右拾遺。即位之後的先天元年(712年)12月,玄宗於東宮舉文學士,張九齡名列前茅,授左拾遺,仕途開始步入正軌。


    可是,在三起三落的這第三落之後,終究還是沒有迎來第四次起勢複出。


    聽著張丞相說那些過去的事,陳成心有戚戚,既為他青年時代的能詩善文、人人青眼而振奮,也為他垂垂老矣之後備受冷落而感傷。


    奸臣當道,昏君在朝!


    天下何為?


    過去別人都指責李林甫、楊國忠、安祿山誤國,可陳成從來都沒有把責任李隆基身上撇下,讓所謂的奸臣們去承擔。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這天下是李氏的天下,你自己不好好弄,把能治理江山的人全趕得遠遠的,隻留下你喜歡的——江山崩潰,能與誰說?


    隻是像張九齡、屈原這樣愚忠的正直臣子,這些大逆不道的話,都不能與他們講。


    一講就是複陳反唐。


    陳成隻能對張九齡說:黑夜終將過去,光明總會到來。


    黑夜給了我們黑色的眼睛,我們卻要他來尋找光明。


    穩住,張丞相,我們能贏!


    “我是贏不動咯,天下太平的重任,就要交給你們小一輩了。”張九齡搖頭,吟道:“


    轍跡陳家巷,詩書孟子鄰。


    偶來乘興者,不值草玄人。


    契是忘年合,情非累日申!”


    陳成一聽張九齡把自己引以為“忘年之交”,既喜且愧,長歎道:“小子安敢與陳平相較哉?”


    《史記.陳丞相世家》:“(陳平)家乃負廓窮巷,以弊席為門,然門外多有長者車轍。”後遂以“長者轍”“陳家巷”指顯貴者所乘車輛之行跡,稱頌來訪者。


    “我沒拿陳平與你比啊。”張九齡道。


    陳丞相,當然是與“張丞相”對比。


    陳成:“……”


    可不是嘛,人家明明說的是自己作為客人,來荊州拜訪尊貴的“草玄人”(不慕世利,閉門著述之士)不值。


    不值,就是不是時候。


    可是我明明都見到你人了啊?


    那怎麽還“訪客不值”了呢?


    “卻是不是時候!”張九齡歎道:“否則,十一郎學有所成後,老夫必如那位張丞相舉薦我一般——拔擢後進!”


    現在,有心無力了。


    就好像——


    張九齡從發髻上取下一柄玳瑁簪,看出來是質地非常優良的好發簪,乃取深海玳瑁龜之背甲製成,說不定還是禦賜之物。


    隻是陳成發現這把發簪已經出現細細裂紋了。


    “神龜雖壽,猶有盡時!”張九齡盯著這柄發簪,歎道:“發簪尚如此,九齡何以堪?想來老夫將不久於人世矣!”


    老實說,在你來之前的十來天裏,老夫連發須都懶得打理了。


    “無妨!”陳成道:“張丞相老當益壯著呢!輸入年輕血液,老夫也能聊發少年狂!”


    張九齡哭笑不得:“老夫如何——狂得起來?”


    “這樣啊!”陳成說著,信手取下自己頭上的竹發簪,都是房陵山上的竹子自己打磨成的,直接插在張九齡稍顯淩亂的發髻中:“如此不就行了?”


    麵對陳成有些孩子氣的行為,張九齡好笑之餘又心生溫暖,摸摸竹簪凸出的竹節,好像還挺喜歡的樣子。


    “十一郎既與我竹簪,除了酒,老夫贈詩一首與你吧!”張九齡說著,喚手下人道:“取筆來!”


    當即濃墨重彩,寫下“答陳十一贈竹簪”幾個大字。


    老丞相運筆如風,展現他六十餘年的功力,揮毫寫道:“


    與君嚐此誌,因物複知心。


    遺我龍鍾節,非無玳瑁簪。


    幽素宜相重,雕華豈所任?


    為君安首飾,懷此代兼金!”


    陳成將老丞相的手筆收入懷中,如獲至寶,但是想到今次見後,可能再也見不到這個風骨照耀千載的老人了,陳成又忍不住有點想掉眼淚。


    可是他掩飾住了自己的情緒,笑道:“曲江公賜詩,陳生豈能不有迴贈,我也賦詩一首,呈與張丞相。”


    張九齡連連點頭說好。


    陳成拿起筆,細思了半天,最終寫下一首閨怨詩。


    詩曰:


    侍女吹笙出鳳池,郎從侍女贈花枝。


    指痕應是郎親摘,簪到紅嫣綠減時!


    侍女吹笙,從鳳池那邊走出來;


    郎君啊,你就和侍女在一起相隨而出,贈送花枝給我;


    看著花枝上新鮮的指痕,應該是郎君你剛剛親手摘的吧?


    我戴著它,一直戴著它;


    看到了花枝,就仿佛看到了郎君你。


    一直到它紅色發暗,綠色減退,完全蔫掉時——


    我都舍不得丟掉它,依然把它簪在我的發髻上……


    因為郎君呀,無論你對我上不上心,可我終究,還是忘不了你啊!


    張九齡看著這詩,怔怔出神。


    郎君,就是他怎麽也不滿意的君主;


    少女,就是一廂情願卻最終被辜負的自己!


    那位薄情人隨手給了少女一根花枝,而後誤了少女終身。


    最令人意難平的時,這些事情,薄情人始終不知道。


    因為他已經另有新歡了。


    半晌的沉寂之後,陳成沒想到這樣一位六十多歲的老者,竟然當著自己的麵情難自已,潸然淚下!


    再堅強的人,終究不是鐵打的。


    是年五月七日,張九齡薨逝,享年六十又三。(根據《張九齡墓誌銘》而非新舊唐書。)


    至死也沒能等到李隆基的允許,讓他迴故鄉替先人掃墓。


    ……


    與張丞相的這次交談、獲得贈詩之後,陳成重新起了心氣,重新踏上他追逐宰相之位的道路。


    而且,雖然我的馬屁已經拍得很好了,可我還是要走正經的詩文之路!


    這條路,張丞相剛好有人選,可以給陳成指點迷津。


    帶著張丞相和王維老師的雙份推薦信,開元二十八年的二月,陳成扣響了襄陽孟浩然家的大門。


    然後,就是後來發生的事情了。


    迴想那天寫給張丞相的那首《閨怨詩》,陳成至今自己看了也會被觸動。


    用“香草美人”的閨怨詩呈現給張丞相,也正是為了感謝他老人家在《感遇》組詩中對自己的教導。


    張丞相與自己無師生之名,可是陳成依然把他當做人生的導師,無論是詩文還是官道。


    至於與竇明作戰時,為何不拿這一首出來,那是因為這是他和張丞相之間的小秘密,少女不希望別人知道自己對初戀的那個男孩多麽死心塌地,張九齡就不想別人去說,他曾經對那位君王給予了多麽高的期望……


    幾百年後,明人編纂《曲江集》,看到《答陳十一贈竹簪》這首詩,有點莫名其妙。世所公知,潁川神童陳十一郎發跡,出任宰相,是在玄宗天寶年間,與張九齡有交集時,不過八九歲的頑童吧?值得老張專門寫詩去答謝他?


    肯定是古人傳抄錯了!


    編纂者大筆一揮,將此詩改名為《答陳拾遺贈竹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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