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講了,這次不講了。”陳成歎了口氣,心說:舍了小陳我的故事,卻愛我的“詩”,真是舍本逐末,買櫝還珠啊!


    要知道,小陳的詩在這個時代和高手們比隻能算是一般,可是我會的故事可比大唐那些單調的鬼怪故事有意思多了。


    “既然作詩,那這一局的題目是……”兩位當事人齊齊看向鄧鐸。


    一聽到又到出題的環節了,還沒有混到機會的郭小四和小六兩個摩拳擦掌,勁頭一下來了。


    可算輪到我們了吧!


    屎!


    尿!


    還跑得了嗎?


    “就由鄧鐸兄來出吧!”陳成提議道。


    “我也提議鄧鐸兄。”戴譽彬彬有禮道。


    鄧鐸看著急得上躥下跳的郭小四和小六,有些好笑,不過他有心要看陳成和戴譽兩大高手對決,怎麽會給這倆混小子胡亂出題的機會?


    當仁不讓,徑自笑道:“要測出功力,題目都是次要的,無論什麽題,相信二位都能作出令我等耳目一新的作品來。我看也不用太複雜的題目,二位既到了昭州,對一路所見所聞定有所想,就以‘到昭州’為題,立意自擬吧!”


    一聽到鄧鐸竟然又出如此沒有創意的題目,一邊的郭小四和小六兩個好不失望!


    幹嘛每次到一個地方就要寫一個地方的詩呢?


    在我們看來咱們嶺西地廣人稀,每一地真要說差別,也沒那麽大,一句“南國風光”也就足夠了。


    每次都要找這個地方獨特、與別的州不同的地方,這是趣味找不同啊?


    陳成自然比他們看得開闊,莫說在他看來,此時的廣西每一處風景都對他透露著新奇,一個人的心境,是隨著時間、地點不斷變化的。


    詩人們寫詩,當真就隻是寫所見的那片風景嗎?


    不,詩人們寫的,往往是那時候麵對風景的自己。


    “沒有問題!”陳成點頭。


    “按說,我也沒有問題。”戴譽顯出一絲猶豫的樣子:“隻不過……”


    “不過什麽?”鄧鐸和陳成看著他。


    “我昨日與複聯幾位仁兄夜宿昭州城裏,當時便有所感,已有半篇成稿。”戴譽實言相告:“我若現在寫這題目,定要受到成稿影響。”


    “如果舍了昨晚所作,也可以新寫一首,隻是思慮著,也達不到這詩的水準了。”


    陳成和鄧鐸都聽明白了意思,戴譽覺得寫這道題目,因為自己有所準備,肯定對陳成來說不公平;


    可要是追求公平,不用他之前的稿子,他又寫不出他的最佳水平——對他自己又不公平。


    所以,最好還是不要寫這個題目。


    他不像泰倫,巴不得是有“成稿在胸”,能提高獲勝幾率。


    這種對勝利、公正有潔癖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不是那種為了幾文錢就把自己的段位賣出去的人,如此出淤泥而不染,真不知是怎麽混跡在“複聯”陣中還不被他們發現的。


    鄧鐸哈哈笑了下:“這樣的話,那我便重擬定一題好了。”


    正說著,陳成卻揮手笑道:“無妨,戴兄隻管拿出自己最好的作品便是了,我卻也不是毫無準備。”


    心想:沒有誰能在和我對壘的時候絕對公平,莫說是你,即便是杜甫大大又如何?


    我隻要出“麻屋子紅帳子裏麵住個白胖子”——他一定是仰天長歎,“如之奈何”!


    別介意兄弟,如果你的實力太過狂傲的話,為了不輸給你我肯定會忍不住剽竊大神的代表作的。


    陳成這種“盡管放馬過來,我怕了算我輸”的派頭,讓鄧鐸、戴譽對他的好感又上了一層,始安七少更是覺得每到這個時候的陳成狂拽酷炫到不行。


    “那便開始吧!”


    戴譽走到書案前,揮毫潑墨,全然沒有了先前對陣鄧鐸時偽裝出來的“心理素質不過關”的樣子。


    “這是早有的句子!”戴譽刷刷幾筆,寫出了一行字,陳成看去,寫的是“暝色散村渡,炊聲間舵樓”,心中暗歎,起筆不俗,的確是他“崇岡帶連嶺,古廟枕寒溪”的調調。


    刷刷又是幾筆,寫下又一聯:“片雲山背雨,黃葉驛門秋”,道:“這也是成句。”


    陳成心中又是一陣暗歎:


    這人筆法頗有大家風範,如不早夭的話,又將是一位傳世詩人。


    怎麽到了嶺南,越發感覺英雄輩出,人人不凡?說好的文化荒漠呢?


    嗯,有時候的確是認知太淺,低估了天下如此多能人的水平,也低估了盛唐作為詩歌亡國的繁榮程度。


    事實上,對於大唐如今多如繁星的詩人來說,真正的問題不在於他們寫不出好詩,而在於他們的作品並不能傳承下去。


    李白尚且“十不存一”,杜甫尚且遺失了大部分中青年時作品——其他的詩人,能在“全唐詩”上有一兩首存世已經很難得了。


    甚至這還不是他們最好的詩。


    “嘿,也沒必要長他人誌氣,如今的我也不是好欺負的!明知你這首詩寫得極好,我卻也要一較高低!”陳成爭強好勝的心思起來了,渾然忘記了他在“逍遙樓”時的狼狽、被五律派用“佛詩”圍毆時的慘淡……


    戴譽的詩既然寫好了一半,基調也早定下來了,所以沒用多長時間就收尾搞定。


    眾人一致默契地不發出聲響,靜靜地等待陳成的完工。


    “不用等我,我還有一會兒,戴譽兄的詩寫好了,你們且先看他的便是了!”陳成一邊在紙上勾勾畫畫,一邊頭也不抬道。


    “好,那我可就要先睹為快了!”鄧鐸便走過去拿起了戴譽的詩稿,裏麵忙著蒸飯的李靖康也走了出來,一起去看。


    “唔,寫得絕妙!”鄧鐸指著詩麵對李靖康道。


    七少湊在一旁,把戴譽補全後的詩稿念出來了:


    暝色散村渡,炊聲間舵樓。


    片雲山背雨,黃葉驛門秋。


    旅宿棲無定,前程問亦愁。


    篙師耐辛苦,明日到昭州。


    暮色散遍了荒村的野渡口,燒火煮飯的聲音被舵樓間隔開。


    這句看起來並沒有寫到詩人自己——


    實則已經暗示了他鬱鬱寡歡、寂寞惆悵的情緒。


    本來嘛,到了應該要吃飯的時候,大家都要熱熱鬧鬧地湊在一起,一邊吃東西,一邊聊天打屁,隻是他卻偏偏躲到舵樓的一邊,與喧囂相隔離,一個人靜靜地看著夜色的逐漸降臨。


    荒村古渡看起來既像是他自己的映射,又像是他的歸宿。


    隻不過,他這條小船還不得靠岸。


    剛剛這一聯被陳成剛剛看到,就有些忍不住在心中給了一百分。


    因為看起來非常像清代宋琬的名作《江上阻風》:


    睡起無聊倚舵樓,瞿塘西望路悠悠。


    長江巨浪征人淚,一夜西風共白頭。


    舟行瞿塘峽,風大浪猛,水流湍急,被阻停留於此,百無聊賴的以昏睡來消磨時光,睡醒之後更加無聊,於是倚靠在舵樓上眺望:


    山勢險要,壁立如削;波濤洶湧,奔騰唿嘯,令人驚心動魄;遙遙西望,漫漫長路,不知何處是盡頭!


    可能每一個孤獨的人乘船的時候,都會不自覺地站到船頭眺望四周的風景吧!


    就連《泰坦尼克號》上的胖“rose”也是,隻不過她不是去寫詩的,而是去自殺的。


    所以看到戴譽隨後描寫的兩岸風景,陳成並沒有感到奇怪。


    一片孤雲,在山那邊落雨;


    驛門黃葉,預示著初秋即將到來。


    氣氛烘托到了極點。


    即便就此打住,不再描寫,陳成也相信會是一首很好的作品,雖然沒有宋琬“一夜西風共白頭”那般直入人心,可也含蓄蘊藉,有幾分孟夫子“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的風采。


    到這之後,陳成便去寫自己的詩去了,卻也對他接下來要怎麽寫抱有好奇。


    現在戴譽將詩補完了,始安七少卻不是很明白了,看著頸聯“旅宿棲無定,前程問亦愁”道:“怎麽?你來的路上食宿很不好嗎?”


    買的是下等艙的船票?


    戴譽啞然失笑,輕輕搖了搖頭。


    和泰倫一行人出行,錢都是買賣段位得來的,自然一個比一個慳吝,一文錢掰兩瓣花。


    他們自然也不會雇多好的船家,有時一葉竹筏過江也沒問題。


    偏偏這次來昭州,一行人還真的難得坐了一艘經商的大船。


    隻是,他依然夜不能寐,不能安寢。


    對於前程,流露出一絲迷茫。


    結尾的“篙師耐辛苦,明日到昭州”,看似是在說:


    我們的船夫當真是能耐辛苦啊,明天就能到昭州了!


    如果這麽理解,那可就錯了!


    因為這就把原本鬱鬱寡歡的調子變成喜悅了,好像巴不得早點到達似的。


    實際上結合前麵的“前程問亦愁”來看,這句分明是在輕歎:


    我們這個船夫怎麽就不知道累呢!


    明天就到昭州了——


    實際上,巴不得一直到不了……


    鄧鐸看完全詩,歎了一口氣:“看樣子,此次昭州之行,的確是苦了戴兄啊!”


    瞧瞧,差點把這孩子給整抑鬱了!


    戴譽微微笑搖搖頭:“我隻是的確不適合當‘細作’吧!”


    按原本的計劃,戴譽是要一直偽裝到下一次段位評比,與鍾氏兄弟決戰的時候才會揭露自己的真實身份的,可是他發現自己的確是不適合做這項工作。


    每天向一群與你無話不說的“哥們”偽裝自己,說各種違心的話,弄虛作假,的確很折磨一個健康青年的心理。


    哪怕按照“道義”的標準,對付泰倫這些“弄虛作假”、影響老實創作者的人,戲耍他們那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略施小懲,可是真處於其中才發現這並非君子所為。


    哪怕對付十惡不赦的人,也不該用欺瞞蒙蔽手段,而應實言相告。


    這可能就是戴譽這個“小白青年”跟陳成這種“腹黑”、不守規則約束的人不同的地方。


    追求一件事的正當性,是好的。


    可是實現它的手段,也應該是正當的。


    雖然戴譽也知道這件事本身,並不至於造成多麽嚴重的後果,可是反思之後仍然讓他苦惱不已。


    故而在昨日來昭州的路上,不自覺地便寫了這篇詩作。


    “好哇!你這混賬!背後裏還在說我們的壞話!”一聲暴喝傳來,眾人尋聲看去,發現泰倫三個人罵罵咧咧地又迴來了。


    “老兄!你們不是說好已經走了麽!”鄧鐸看著泰倫就像是怎麽甩都甩不掉的牛皮糖似的,十分無奈。


    “走?不急著走!”泰倫喝道:“我們當然要看看這小子在我們走之後有沒有說我們壞話!”


    畢竟當了細作之後,還要把我們這些加害者當做傻子來笑談,這是絕對不可以接受的!


    “你先看好人家怎麽寫的再嚷嚷好嘛?”鄧鐸一臉無奈,揚起戴譽的詩稿:“你自己看看,這裏麵有哪一句是在說你們的不是?”


    這明明是戴譽反省自己不該蒙蔽你們好嘛!


    “還說不是!”泰倫大怒,指著“前程問亦愁”道:“他這句什麽是意思?跟我們在一起就沒有前途嗎?這還不夠赤裸裸地指責,還有什麽話更惡毒呢?傳出去,還有誰會跟著泰某一同行吟呢?”


    戴譽:“……”


    鄧鐸:“……”


    你的理解能力如果隻是這個程度的話,那我們可以理解為什麽跟著你後麵沒有前途了……


    戴譽無奈笑笑,看著這位莽撞老哥的傻樣,負罪感甚至減輕了不少。


    “你也不要再嚷嚷啦,不影響別人呢?”陳成沒好氣對著陰魂不散的泰倫道:“原本我還想再煉兩個字的,被你一打斷,什麽興致都沒有了!”


    就這樣吧!


    “哼,寫不好就寫不好,怪別人那也真是怪得莫名其妙!”泰倫嘴上吐槽著,實際上他們幾個躲在牆外不走,就是想聽聽戴譽和陳成的比試,戴譽是否真是“正義聯盟”中的扛鼎者,陳成又是不是真值得鄧鐸當成是個什麽牛掰人物去狂讚。


    “那你連評點評點囉!”陳成揚起自己的詩稿,一副不怕你說三道四的樣子。


    陳成的詩是:


    兩江穿石壁,疊嶂倚孤城。


    舟向猿邊下,人於鳥上行。


    岩幽穀霧暝,野曠炊煙平。


    薄暮樓笳發,棲棲旅客清。


    誰知泰倫已看完,就搖頭嘖嘖:“不好!很是不好!當然囉——


    我並不是說他的就好,他的,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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