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你們看看,這人寫的詩,跟四大詩師裏最擅長七律的平鴻軒比,如何?”陳成問七少道。


    “嗯,不如!”小六連連搖頭。


    “那自然還是平師兄的詩更佳!”小四也道。


    “但他寫得也不錯。”小三矜持道。


    在他們心目中,七言律詩上,還是沒人能和平鴻軒能比的,這是腦子理所當然的觀念。


    反而是與大詩師們接觸最多的竇亮沒表達他的意見,看來他是難以判別的。


    陳成卻是一歎。


    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原本陳成這首詩已經自以為寫得不賴,借景抒情之外更兼有對古人的叩問,拉出了一條綿長的時間線。


    可是對比了人家的詩之後,就會發現對手功夫的爐火純青,轉和之間,無比流暢自然,不見雕琢痕跡。


    默念“是幻是真俱屬妄,為空為色了無塵”,感受到其中自帶節奏的音律美之外,還能反複咀嚼,文淺意深。


    對方小試牛刀之下,就顯得自己的詩作是邯鄲學步的稚拙之作了!


    因為和實力一般的對手交手多了,陳成處於自己的舒適圈中,麵對這種層級的對手,依然想用習慣的套路擊敗對方,未免太天真!


    詩作在脫胎換骨入下一層級前,與這些久經戰陣的高手對比,還是無法相扛的。


    陳成看榕樹主人詩的同時,對方也在看陳成的詩。


    不時地在紙上寫寫畫畫,最後交給了丁幹。


    丁幹粗粗一覽,對陳成道:“先生以為——陳郎君的詩,首聯尚算不錯,隨意木舟竹筏可見灑脫。”


    陳成點點頭,對方這說得還算好評。


    “隻是頷聯、頸聯,原說的是一個意思,偏偏拆成四句,強成對子,未免拚湊痕跡,又顯得囉嗦繁冗,沒有條理!字詞的選用,也可能需要重新斟酌……”


    總之就是四個字:徹底崩壞!


    原本律詩的中間兩聯,是全詩的精華所在,也該是選字最精當、音律最和諧的四句,偏偏陳成這裏寫得極差,簡直成了小學生作文的流水賬!


    聽對方如此不留情麵地指點自己的缺點,直把陳成說了個麵紅耳赤,也想依葫蘆畫瓢,指責對方詩中有同樣的問題——卻偏偏尋不出來。


    “尾聯倒是寫得相當精彩,隻有一問:‘東皋’何解?”丁幹看著榕樹主人寫下的意見,他也不是很明白,問身邊師兄弟:“你明白嗎?”


    對方搖搖頭。


    丁幹又問始安七少:“你們明白嗎?”


    七少也搖頭,同樣不明白。


    陳成舉手說,這個他可以解釋一下——這句乃是引申王績野望的“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之意。


    “對啊,你不說,我們怎麽知道呢?‘我’是看出來了——”丁幹笑了,指了指榕樹主人,意思是這是他說的:“若說這‘東皋’是阮籍《辭蔣太尉辟命奏記》中的‘方將耕於東皋之陽,輸黍稷之稅,以避當塗者之路’,抑或是東晉陶潛的《歸去來兮辭》‘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而又何解?”


    陶淵明寫的這“東皋”,怎麽看都不像是憂愁苦悶、無依無靠的樣子,反而快活得不成樣子。


    那豈不是跟你想表達的意思,恰恰相反了嗎?


    用典故自然是詩歌創作中的一個加分項,可如果你這個典故的意思曖昧不清,讓人無法理解你要抒發的思想,豈不是顯得多餘沒有必要了?


    陳成就像是作業沒寫好的小學生,被老師說得臉上一道紅一道白的,羞恥難堪,無言以對。


    相同的感覺,也就當日在桂州詩榜辦事處被蕭子平一通嘲諷時可以比擬。


    難道這榕樹主人,就是蕭子平那廝戴了麵具來戲弄我的嗎?


    嗯,蕭子平嘴是夠毒,可陳成敢肯定對方寫不出這種等級的詩。


    七少在這上麵也幫不上忙,他們原先也就是跟著看熱鬧,覺得雙方的詩作都“高深莫名”,說不定要好好爭論一番。


    可是看現在二人的反應,尤其是陳成這一臉霜打茄子的衰像,就知道肯定是他也知道自己寫得不怎麽樣了。


    沒理由啊!


    莫說這些天陳某人一路凱歌,那天陳成和梅英衛也比過,看起來“不分上下”的樣子,難道這榕樹主人比梅英衛、平鴻軒幾位大詩師的水平還要高嗎?


    眾人間有一段難堪的沉默,最終陳成開腔道:“那現在開始第二題吧!”


    對方指手畫腳、訓小學生的樣子讓陳成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傷害,不太想說出“認輸”兩個字。


    不過對方也沒有怎麽計較,輕輕帶過,就進入第二輪的比拚。


    陳成出了第一題,那麽第二題的出題權就到了榕樹主人這。


    對方沉吟片刻,又喚丁幹靠近,耳語了幾句,丁幹點點頭,對陳成道:“陳兄弟來的時候,可曾江上遇雨?”


    陳成點點頭。出發的時候一陣雨,到漓江又有一陣。


    小四小六兩個都下意識看了看自己的衣袖、褲腿,都是幫陳成遮風擋雨後的濕潤痕跡。


    “那麽就以‘江雨’為題,如何?”


    “可以!”陳成讚同,迴到位置上,要好好寫這首詩。


    筆還沒有拿起來,就被身後七少扯了扯他的衣袖。


    “幹嘛?”陳成問。


    “我們在想,上一局……輸了。除了對手很強外,會不會是因為你的體裁問題啊?”七少都怕陳成這局再輸,就要留下來待十天——無法帶他們繼續旅行了,所以都很掛心。


    陳成說過,七言律詩算是他最不擅長的一個體裁,字數多,還要兼顧兩幅對聯,很容易就有了疏漏。


    “嗯。”陳成點點頭,七少的擔憂他也考慮到了,這是比賽,不是展示自己詩才多麽全麵的時候。


    相較七言詩,自己的五言詩還是要稍稍好一點,要考慮的東西少一些。剛剛和丁幹對局時,寫那麽長也沒犯太大毛病。


    七少不說,他也打算換五言詩來應戰此局。


    “光五言哪行啊!”小四嚷嚷道:“你要直接上五絕!”


    是的,陳成那日與梅英衛的比試,大家都看在眼中,比梅大詩師是差那麽一丟丟,可已經很能打了。


    如果這人的水平是稍遜四大詩師的話,那陳成用自己水平最高的五絕就可以跟對方掰一掰手腕了。


    “不,我要寫五律。”陳成傲嬌道。


    “這是幹什麽!”七少心想人家都說了你的詩冗餘了,你卻還想寫律詩?


    不為什麽!陳成心想,對方批評自己中間的兩幅對聯寫不好,自己還就要寫給對方看看,我是不是寫不好!


    琢磨迴味了一下一路上的雨景,陳成提筆寫道:


    涼風凋落葉,秋氣漸蕭森。


    一晌孤帆雨,千尋碧水深。


    遙天征雁斷,野寺午鍾沉。


    料得重雲外,蒼蒼入桂林。


    因為第一首詩被貶斥“冗長”,讀者看不懂,到了第二局,陳成不僅縮減了字數,整首詩也更加有條理,描寫的對象變得更加簡單。


    不要覺得“白描”或者“淡泊”簡單,實際上越是淺近的句子越是不好寫,極容易鬆散。


    在盡量讓描寫對象簡單後,陳成也沒有在構思上少花功夫。


    整體上有一個“由近及遠”的過程,有點像當初劉慎虛寫給紹生的那首詩,隻是順序剛好反過來。


    上來的“涼風落葉”,都是初秋時的特征景象,點名了節氣,“涼風落葉”自然也是眼前的景象。


    鏡頭隨之一拉——


    變成了航拍鏡頭,就見江麵上一艘小小的船,在雨中搖晃,雨一下就是一整個正午,導致江水起漲,成了深綠色。


    由船到江,視野自然是在變開闊。


    接下來“大雁遇雨暫時中斷了航程”自然是出於想象,想來是下雨之前見到過,可是想象中的情景卻將鏡頭拉得高,不知道哪裏的寺廟傳來的鍾聲也變成低沉。


    這兩聯可謂是對比鮮明,彼此都能襯托對句景物的特點,而且有近有遠,有虛有實,有聲有色,安排得錯落有致,榕樹主人是無法再批評他冗長了。


    到了這裏,鏡頭其實已經夠高,但是還沒完,“民航鏡頭”之上,更有“太空鏡頭”——


    在重重雲層之中,仍有陰沉蒼蒼的雨點,直接拋灑在桂州大地上。


    給人的觀感,就好像上帝在太空中手抓一把花灑,像衝涼一樣給桂林洗了個痛痛快快的澡!


    景象愈發開闊,整個桂州都收納其中了!


    沒有追求任何花哨的字句,全如白水一般,自然通透!


    這番創作,多了不敢說,孟夫子“詩論”中所說的“淡泊”和劉慎虛的技巧,五分的功夫怕是有的!


    就這樣,陳成剛剛被打擊得不輕的自信心恢複了不少,信心滿滿地等待第二輪的考核。


    “我這一輪寫的,是一首五言律詩。”陳成將這首《雨入桂林》展示出來,始安七少看了無不喜形於色:


    陳成在麵對五律派的時候都沒有拿出這麽好的詩出來,看來他的確是遇強則強,沒花多長時間就把自己的狀態給調整好了,還重點在剛剛對方抨擊他的弱點處著重進行了加強。


    “巧了,先生這一輪寫的,”丁幹笑道:“也是一首五言律詩。”


    我寫什麽對方就寫什麽?還是我的心意完完全全都在他的掌控中?


    也就一想,陳成也不覺得對方寫了五律就怎麽著,正好雙方好對比!


    看對方寫的是:


    晨起理漁榜,言泛白沙渚。


    水曙雞亂號,沙寒鷺翹舉。


    鳴榔何處聲,欲往尋煙語。


    不見蘆中人,蒙蒙隔江雨。


    “咦,咱們寫詩有詩榜,耍劍的也有劍榜——怎麽打魚的還有‘漁榜’嗎?”小七蔣飛撓了撓頭,看著對方的第一句不解問。


    “有啊,肯定的。”各種榜單的發起人陳成道。


    “你看過?”小七又問:“上麵都有誰?”


    陳成扳著手指隨口道:“有‘白胡子”’艾德華·紐傑特、‘紅發’香克斯、‘金獅子’西奇、‘百獸’凱多……”


    “……”小七嘟囔著:“這都什麽稀奇古怪的名字……”


    “別理他,他誆騙你呢!”小六拍拍他的肩膀。


    在這裏“榜”念“bàng”,乃是船槳之意,亦代指船。


    在這裏自然就是漁船的意思。


    陳成看了他這第一句,一早一起來就整理漁船,要去白沙渚泛舟,心說這是要寫漁夫出航嗎?


    那我可不怕你!


    畢竟之前積累了不少詩句,不信這人能跳出窠臼去。


    在看這頷聯,心中就更加斷定這家夥的詩寫不好了:


    水曙,沙寒,雞亂號,鷺翹舉——


    這看起來就是大家為了湊對聯時慣常使用的句子,給人感覺就像他這詩中寫道的“亂號”一樣,亂七八糟,沒啥重點。


    別說你了,就連杜甫大大的“渚清沙白鳥飛迴”單獨從《登高》的詩裏拎出來,也不見有多麽出奇的。


    察覺到自己這一局相當有勝算,陳成的心裏輕鬆,所以當小七發出疑問的時候,他隨口扯了幾個《海賊王》上的boss。


    到了第三聯,陳成覺得自己的勝算更高了!


    同樣是寫聲音的一聯,他這“鳴榔何處聲”明顯不如自己寫的“野寺午鍾沉”來得聯想豐富,而且他這一聯根本對不上啊!


    “鳴榔”能對“欲往”嗎?


    “何處”能“尋煙”嗎?


    如果說寬對的話,那你這也太寬了!


    所以,丁幹根本就說錯了,這隻是一首五言詩,可算不上是律詩。


    既然上一輪你說我最精彩的兩聯都沒有寫好,使得整首詩徹底崩壞,那麽你自己現在這首詩,兩聯也亂七八糟,一塌糊塗——你的詩有沒有徹底崩壞呢?


    陳成覺得自己可以開始準備最後一輪的生死局了。


    可是,對方的詩,還剩下一聯。


    這兩句……


    看得人似曾相識。


    不見蘆中人,蒙蒙隔江雨。


    隔著蒙蒙的雨幕,無法看到江對麵蘆葦蕩中的人。


    簡單的句子,可是卻能咀嚼出悠長的意蘊來。


    屬於那種“一看就知道是好”的句子。


    像什麽?


    就好像那天輸給梅英衛的最後一首五絕:


    曬網白鷗沙,衝煙赤雲霞。


    漁人歸去晚,沽酒入蘆花。


    為什麽,他們都喜歡這樣一個套路?


    看起來都差不多?


    可是現在,再把這最後一句帶入到前麵的詩句中,忽然就琢磨出一絲不同的意味來。


    那些為什麽,一下子就全部都有了解釋。


    雞為什麽亂號,鷺為什麽翹舉,都因為不期而至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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