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波環水競朝暉,且敞軒窗賞翠微。


    好鳥時鳴魚泛泛,新花長宿燕飛飛。


    登峰覽景功名薄,勒石留名心事違。


    一展雄風消內熱,高門無意自輕肥。


    李嚞是詩士四段,比二哥隻高了一段,可是單看他這一首詩,就知道多出的這一段並非沒有道理。


    和二哥一樣,他也對律詩的章法十分熟稔,作詩不是難事。


    但是他明顯比直來直往的二哥技巧更加純熟,懂得側麵烘托來表現詩中描繪“高人”的形象。


    首聯的優美景致描寫,正是以環境來表明“高人”的“良禽擇木而棲”,“鳳非梧桐不棲”,而且開窗觀景也能顯示“高人”恬靜淡泊的生活形態。


    頷聯看似寫魚,寫鳥,寫花,寫燕實則仍然寫的是“高人”自己,因為當他看到“好鳥時鳴”、“新花長宿”,泛起波紋的魚,飛來飛去的燕子,難免就向往這些小生命自由自在的鮮活,自身也樂意和它們一樣無拘無束。


    頸聯便是“高人”自己的感慨:


    當登上高峰的時候,“一覽眾山小”,心胸豁達之際,追逐功名利祿的心思便淡了;


    想起武將們“勒石記功”的偉業,盡管令多少人無限敬仰,可對於與世無爭的自己來說,那是和本心相違背的。


    最後一句“高門無意自輕肥”更是將“高人”的生活理念講得明明白白。


    所謂“輕肥”,語出論語雍也:“乘肥馬,衣輕裘。”代指達官貴人的奢華生活。


    可是“高人”並不向往高門大姓、富豪權貴的生活,隻要自由自在,便是比“騎高頭大馬,穿輕暖狐裘”還要快樂。


    這句話說得和齊國高士顏斶的名言“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貴”,意思相當。


    整首詩有虛有實,有事有典,手法有“比”有“興”,感慨有根有據,已經可以算作律詩創作的“模板”之作了。


    如果說黃峻、李喆都還有硬傷的話,那麽矮胖的李嚞反而比他倆都要健全很多,這詩無論給誰評都是可以拿到“及格”分的。


    陳成看了之後心想:如此均衡的詩作,這李三吉怕是之前已經有了底稿,這才出了這樣的題目。


    不過沒有關係,你有所準備,陳成我卻也不是毫無積累!


    “高人”這種題目還不至於難倒我:


    賦裏懷君楚澤賒,襄陽秋色淨人家。


    荒田偶種狙公芧,丈室時飛天女花。


    門對遠峰先落雁,枕欹鳴葉過棲鴉。


    遙遙不得再相訪,千裏月明江上沙。


    在這之前陳成寫的詩都“有憑有據”,套路是先有一件東西米粉、菜園,再去寫跟人之間的聯係,這套路已經完全被李嚞借鑒了去,也可以看到,他作的那首詩明顯有借鑒陳成先前所作的痕跡。


    可是陳成自己,到了這一命題,一下就全成了“虛”的,第一句便是借著“屈原”的典故,懷念這位能和千年前屈子相匹敵的“高人”,“襄陽秋色”也不是實寫,隻是想象中的樣子。


    就因為荊楚出現了屈原,襄陽出了這位“高人”,使得江漢的秋色都顯得無比潔淨。78中文首發 . .


    到頷聯似乎出現了種田吧?實則仍然是用的典故。


    但是這句寫出來,讓李氏三傑都不是很懂:


    所謂“狙公賦芧”,乃是列子的一則寓言,後被莊子齊物論引用,其實就是“朝三暮四”的故事,“狙”就是獼猴,“狙公”就是養獼猴的人。


    給獼猴早上三個,下午四個橡子,所有的獼猴們都跳起來發怒。但早上四個,下午三個,所有的獼猴們都表示很高興可以接受。


    這意思原本是告誡人們要注重實際,防止被花言巧語所蒙騙。


    那這裏是說“高人”可以玩弄他人於鼓掌,花言巧語欺騙別人嗎?


    不通!不通!


    “這有什麽不通的!”陳成嗤笑一聲:“你們沒有讀過王摩詰的燕子龕禪師嗎?”


    李氏三傑麵麵相覷:“沒……沒讀過。”


    陳成又笑,不過讓他背他也背不出來,便道:“此詩有句雲行隨拾栗猿,歸對巢鬆鶴以形容困窘。”


    李氏三傑恍然大悟:一路有猿猴跟隨,撿食東西,可憐兮兮的樣子。


    可這跟你這“狙公芧”又有什麽關聯?


    “呃……”陳成深覺這幾個少年覺悟不高,都已經講這麽明顯了都還是不明白!


    “你們不要搞錯了,這位高人,並非是狙公……”


    而是“狙公”隨意更改數量,玩弄鼓掌上的獼猴。


    “高人”種的東西,就好像是狙公手上的橡子一樣,想給多,就給多,想給少,就給少,可“獼猴”必須仰人鼻息,不能抗議,裝出高高興興的樣子。


    就好像王維老師詩裏“行隨拾栗猿”一樣,這句也是從此詩引申而來的。


    “豈有此理!”李嚞大奇道:“把高人比作獼猴!這算哪門子的高人!”


    陳成欲言又止,幽幽道:“恐怕你對高人的生活有什麽誤解。”


    無論是孟夫子、張子容,還是在他們之前的陶淵明,嚴子陵,隱士的生活總是無限困苦的。


    因為你要生存,光是吟詩作賦是填不飽肚子的,必須要去下地勞作。


    像他們幾個是自願的那還好,後來的杜甫大大往往是被逼著去各種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隱居的。


    乾元二年的時候棄官不做的杜甫攜家人顛沛流離,到秦州又麵臨吐蕃入侵,隻能離開進入成州同穀甘肅成縣。在同穀杜甫寫下一首同穀歌,其中有名句“歲拾橡栗隨狙公,天寒日暮山穀裏”,敘述他忍饑挨餓,像“狙公”手下獼猴一樣拾橡子果腹之事。


    後人認為,這首詩簡直“皆風騷極致,不在屈宋之下。”與屈原、宋玉的作品不相上下。


    以至於在那之後“狙公芧”成為一種固定用法,後人深感此典“用境幽峭寒苦,意向靈活”,以至於曆代傳頌不絕,仿效者甚眾。


    陳成隻不過拿來就用,哪裏想到這些小哥既沒有讀過王維老師的詩作,這時又沒有誕生杜甫大大的千古名作


    以至於總是在猴子“朝三暮四”的問題上糾纏不迭。


    早知道這時候人的接受程度,真不該用後世習以為常的用法來入詩!


    這時候,新佑衛門摸著下巴上的“美人溝”,若有所思:“因為沒有糧食,不得不忍著屈辱,跟著狙公養的獼猴到山穀裏采拾橡子充饑是這個意思嗎?”


    陳成見終於有一個明白人站出來,連連點頭:“對了!”


    李吉不明白還好,一旦明白,對著這區區數字不斷咀嚼,愈發感覺這其中意境的絕妙!


    如果這不是他從別人那裏聽來的,卻是自己想出來的


    這該是怎樣的心思,運用文字的技巧何等高妙!


    “不是我想的啦,自然是有……高人同樣這麽寫過的。”陳成不能推脫說是此時還聲名不顯的杜甫寫的,自己有樣學樣,隻能推給高人了。


    三傑接下來看過去,又是令人費解的一句:


    丈室時飛天女花。


    幹嘛?這高人還在家裏玩“天女散花”?


    知道他們又要曲解,陳成隻能率先解釋道:“上一句用的道家之典,此詩用的是釋家的典”


    這故事其實是他隨王維老師到瓦官寺觀摩顧愷之“維摩詰像”時聽王老師講的,


    維摩經觀眾生品上記載:“時維摩詰室有一天女”,天女手提花籃,飄逸來到塵世間低頭下望,見維摩潔正與眾弟子講學。隨即將滿籃鮮花散去,花至維摩詰身上即落去,至弟子身上卻不落。


    眾人詫異萬分的時候,天女卻說:“結習未盡,固花著身;結習盡者,花不著身。”


    也就是說,弟子之所以身上堆滿花瓣,那是因為道行還不夠,既然不夠那就要愈發努力學習。


    王維老師講這個故事給陳成聽,就是要勉勵他戒驕戒躁,達到“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維摩詰境界。


    陳成雖然的確還達不到這個境界,但是現在詩中寫的這位“高人”無疑是可以做到的,哪怕經常“天女散花”,他也能一片都不沾身。


    這句無疑要比剛剛那句繞來繞去的容易懂很多。


    隻是聯係起來


    一方麵這位“高人”又苦得要去跟獼猴搶橡子吃,另一麵又“片花不沾身”,難道不矛盾嗎?


    “不矛盾。”陳成淡然道:“君子慎獨,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貞。越是這種困窘,越能保持自己本心的,難道不是更加高明嗎?”


    李氏三傑聽完都是若有所思。


    的確,李嚞已經寫出了此時的人們心目中那種“高人”風範。


    這些高人,雖然隱居不仕,往往卻都是士人階層中的精英。


    “學而優則仕”通常是士人的人生軌跡,卻又為何隱而不仕呢?那是因為中國文化本就就有對隱者的推崇和讚許。以老莊為代表的道家思想認為隱逸生活就是士人的理想歸宿。ァ78中文ヤ~8~1~.7~8z~w <首發、域名、請記住


    如果真正是抱有這種目的的人,那自然是高人。


    可問題是,有的人避世,是為了沽名釣譽,為了更好地“入仕”,比如這時候的“終南捷徑”就大行其道;


    有的人,隻是單純不想參與俗世的競爭,把偷懶清閑改換說話,認為自己是“高潔”之人。


    陳成心目中的“高人”,應該就是孟夫子那樣,更近乎儒家的想法,隻是將隱逸作為“天下無道”之時的權宜之計,一旦有道,是必須要尋找為國家效力的途經的。


    如道家那樣的隱士,為隱而隱,如此消極,有什麽值得效仿的呢?


    真正的高人,就應該是範仲淹“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處江湖之遠”者,應該“進亦憂退亦憂”,哪能“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呢?


    “別激動,別激動。”看著陳成忽然有慷慨陳詞的跡象,使得李氏三傑都有些緊張,可又要承認,對方這用典的精妙,對比之鮮明,技巧之純熟,已經超出了他這個年齡應該有的層級,更像是數十年閱曆的老孺才能寫出的句子吧?


    他們有這樣的想法,實則已經是在默認,這一局陳成的詩句已經超過他們可以匹敵的水平了。


    “我之所以看得遠,是因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陳成裝逼似的說了一句,又對李嚞道:“我雖然寫得虛,可實際上,人物是實在的,真有其人。”


    “三吉兄雖然寫得實在,可你是根據你理想情況中一個高人應有的形象而虛構的。我認為,你說的這個人並不存在。”


    不要怪陳某的“高人”寫得比你好,這不怪我,隻怪我見過的高人,遠遠比你們多得多。


    之所以這首詩的質量陡然增高,便是因為此詩實際上是一首憑吊孟夫子所作的詩,“荒田偶種狙公芧,丈室時飛天女花”也是陳成作為親傳弟子為恩師擬定的挽聯。


    “千裏月明江上沙”則是對夫子超然形象的最好意象詮釋。


    你們說要比“高人”,偏偏我又有這麽一首詩,你們能不找虐嗎?


    李嚞名字比二哥多了一個“吉”,讀音卻還是“折”,為了區分,家裏會叫他“三吉”,看樣子是比大哥“一吉”,二哥“吉吉”更加吉利的,可偏偏不湊巧的是,他選了一個最不適合的題目來挑戰陳成。


    對方在一位“高人”王維老師的指導下,寫的紀念另外一位“高人”孟夫子的詩,今天哪怕是你們的師兄平鴻軒在,也決計不可能有一絲絲取勝的機會的!


    不過既然到了頷聯李嚞已經認輸,那麽就沒有繼續向他們賣弄自己這首得意之作的必要了。


    經過戰勝詩士四段的李嚞,陳成再增1.5段,正式成為詩士三段!


    距離李氏三傑的老大李吉已經剩下三段!


    可以最大程度地越級挑戰了!


    “其實從你作第一首詩開始,便知道今日你我是必有一戰了!”新佑衛門歎息道,有的人,不需要別人為其鼓噪推崇,隻需要小小的露上一手,就能知道其背後師承、學識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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