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陳成交出第一首詩看起來挺快,實際上,他已經幾易其稿了!


    一提到種田,陳成的思緒就飄飛起來了!


    麵朝黃土背朝天,從一萬年前開始穀物種植,無數個歲月過去,直到陳成的祖父輩,農人們世世代代想吃口飽飯,一直都是奢求!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這隻是少數太平盛世時才會出現的景象,大多數時期都應該是李紳《憫農》另一首中所描繪的景象: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


    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哪怕陳成正處於“開元全盛日”的此時,可他也清楚地知道,農人的辛勞那是自己這種“兩世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無法體會的。


    莫說古代所謂“盛世”了,直到現代,農業機械化尚不足的時期,全靠人力堆。


    陳成計算時令——也該是“雙搶”的時節了。


    經曆一次“雙搶”,足夠一次瘦十斤肉。


    所謂“雙搶”,就是夏天時農民搶收搶種的農忙過程。到了六七月份,稻子成熟了,農民戴著草帽,拿著鐮刀一排排割稻。割好後,給稻子翻身,讓陽光把另一麵曬幹。然後把稻子捆好,用大板車運迴家。晚上,白場上放一隻打稻機,一家人齊上陣,夫妻打稻,老人小孩也不能閑著,或遞或捆,打下手。稻子打好,多半還沒幹透除雜質,還要放白場上經幾個日頭暴曬。到晚上堆成一堆,用薄膜蓋好,明天再曬。


    這輪收獲之後,又是搶種。稻收好,田裏就要放水,然後耕田。最後男人再把田“落平”,灑上化肥,等待拔秧、插秧。


    大夏天,驕陽似火,幾畝田的收割、播種要在20多天完成,勞動強度非常大。那時候在學校讀書的學生,到了這時候都是要請假迴家去幹農活的。每天都是早早出去,夜黑才歸,絕不舍得早迴去的。每天都是渾身濕透,汗水洗臉。


    陳成因為年齡太輕,對於這些已經隻有依稀的印象了。


    可是往前數一千年,我們的父輩、祖父輩們都是這麽過來的。


    所以他要用最深情的筆觸去摹繪耕者的艱辛勞苦。


    此刻,大唐的耕者們日常生活應該是怎樣的呢?


    我想應該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筋疲力竭,不敢歇息吧!


    想到這裏,陳成提筆寫道:


    胼胝事耕作,筋力遑雲疲。


    破曉荷鋤去,薄暮驅牛歸。


    一首五言絕句,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從嘴邊流淌出來。


    也不需要什麽思考,隻是將迴憶中的那些內容概括出來罷了。


    如果隻是麵對詩之力六七八段的少年們,那麽這首詩陳成已經可以拿出來比拚了。


    可是麵前這位,乃是桂州數一數二的青年才俊,詩榜大詩師——


    單純用這種白描的手法,平鋪直敘,太過蒼白無力,不具備詩歌美感,也無法觸動人心。


    故而,寫這首詩,隻算是打個底稿。


    從這上麵,發散出更精細入微的觀察角度,才能讓同一個主題,發揮出更大的表現力。


    就好像《憫農》的另一首,也就是曾經被柳繪小娘子拿去篡改成“誰知盤中瓜”的那個,就是選了農民大中午鋤草的細節,汗水盈盈,曆曆在目,才使得“粒粒皆辛苦”的感慨令人信服。


    先寫好的第一首詩,如果不想讓“胼胝事耕作,筋力遑雲疲”顯得太自說自話,就應該給他增加感人的細節。


    可以從側麵表現出這一點。


    陳成聯想起“雙搶”時父老鄉親的忙碌狀,重新寫道:


    八月烈日灼,初長稻苗青。


    八月的太陽簡直像是燒烤爐一般,但與之對比的是——


    “搶種”的秧苗十分脆弱,柔柔的青綠色。


    兩相對比——


    表現了此時從事勞動的巨大考驗,而又從初長秧苗的脆弱,暗示了農人必須加倍細心嗬護。


    表現力比之第一版增強了不少。


    再改寫“破曉荷鋤去,薄暮驅牛歸”這一句。


    這一句是一個“互文句”,也就是上下兩句或一句話中的兩個部分,看似各說兩件事,實則是互相唿應,互相闡發,互相補充,來表達一個完整句子意思。


    就比如王大叔的“秦時明月漢時關”,並不是說秦朝的月亮漢朝的關卡,就應該是“秦朝漢朝的明月、關卡”。


    陳成這句就是“早上帶著鋤頭、趕著牛去,晚上帶著鋤頭、趕著牛迴來”。


    沒毛病是沒毛病,可單單這麽說的話,仍然隻在敘述一項常態,不夠動人。


    畢竟還有人覺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很悠然的生活方式呢!


    這句“增光添彩”的方案仍然是增添細節,以真實取勝。


    我就這麽寫:


    黃牛勤耕隴——


    不待醒天明。


    哎!我這麽個思路,細節就出來了。


    家裏的黃牛勤勤懇懇地在隴上耕作,一言而發,也不會像陳勝那樣“悵恨久之”,曰“苟富貴,勿相忘”。


    另外,每天黃牛耕作的時間還不是“破曉驅牛去”,直接再消減掉它半小時的睡眠時間,給他來一個“不待醒天明”,從來不讓它睡到自然醒,天還沒亮就早早喚醒,下地幹活去!


    如此,雖然寫的是黃牛的辛苦,可事實上,主人不也是早早起床嗎?


    還比黃牛起來得更早,畢竟還要給牛提供叫醒服務呢!


    早早起床的原因,是前麵說的“八月的太陽很毒辣”,這樣前後唿應,詩歌的品質感、技術含量陡然提升了!


    如果剛剛第一首隻能說是“邯鄲學步”的“詩之力”範疇內的作品的話,那麽這首詩一下子就足以邁入“詩士”的行列了!


    八月烈日灼,初長稻苗青。


    黃牛勤耕隴,不待醒天明。


    陳成越看越得意,深感自己詩力的進步。


    不過將詩句組合後,看到一個毛病:


    既然稻苗已經長出來了,那怎麽還要讓黃牛去耕田呢?


    這就有些矛盾了。


    這也無礙,略改兩字就能完成邏輯的自洽!


    把“初長稻苗青”改為“隔壁稻苗青”——


    嘿嘿,不是我家的苗已經長出來了,而是隔壁老王家的稻苗長出來了!


    農民也喜歡爭個先,誰家先種好,往往博得村民一讚。誰家最後一個完成,臉上總不光彩,會成為村民飯後談資。


    你看到隔壁家已經種上了秧苗,你的心中能不急切,能不讓你家的牛趕快起床幹活麽!


    對自己的機智大感佩服,想了想,又把“黃牛”改為“老牛”——


    這是不是進一步加大了淒涼感?


    唔,我如果再把“老牛”改為“病牛”,豈不是更加催人淚下了……


    光是略微修改這幾個字,就有“畫龍點睛”之妙,我這首詩的品味也該從“詩士”級別上升到“詩士高階”甚至直接就是“詩師”了。


    可問題是,這位梅英衛同誌,是一位大詩師。


    從他口中的評價,自己的詩歌等級應該是“詩師”。


    從現在完成的第二稿來看,也已經達到了先前戰勝“七絕派”少年的平均水準了。


    可既然他說自己是“詩師”,而沒有觸及“大詩師”門檻,那自然是與對方仍然有欠缺的地方。


    欠缺在哪裏呢?


    陳成冥思苦想。


    單純隻說農民的困苦,表達對他們的敬佩和同情,境界仍然沒有得到升華。


    更深一步的話,應該去反思:


    是什麽導致了農民的生活如此困頓?


    是什麽讓他們在日複一日的勞作,“黃牛勤耕隴,不待醒天明”之後,仍然食不果腹?


    是什麽讓“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自然是“古代萬惡的封建製度”,自然是嚴重的土地兼並,自然是“人吃人的舊社會”啦!


    生產力如此低下的古代,收獲的糧食也少得可憐,可還是要上交許多給東家,再給朝廷繳納“租庸調”,層層盤剝,能不困苦嗎?


    如此,陳成又想到了自己先前曾經在臨溪剽竊過的“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蠶婦正是因為有感於獲而不勞、勞而不獲的不合理社會現實而傷感。


    勞動人民,即使養一輩子蠶,也是沒有能力穿上美麗的絲綢衣服。


    多麽觸目驚人!


    主題一下子就完成了升華!


    我也不應該滿足這第二稿,而要有更高的追求!


    我要在詩中反映了勞動人民生活的悲苦與同情!


    表達對不勞而獲的剝削階級的憤恨!揭露統治者不勞而獲的不合理現實!


    對整個封建社會的進行控訴和鞭撻!


    這麽一想,陳成又趕緊對第二稿進行修改,從單純敘述事實,轉而進入到對人類、社會的大思考中……


    短短的時間內,也不知道作了多少篇稿子出來。


    眾人看著他不斷塗塗寫寫,時而麵露微笑,時而痛苦不堪,時而百思無解……


    都不知道他在搞什麽名堂。


    隻是他這專注的樣子,與對陣其他人的時候完全不同,倒的確應該是與“大詩師”級別大神對陣時應有的態度。


    終於,陳成完成了最後一稿,有道是:


    薄田時恐後,山氣夜將寒。


    力食何多難,淒然食素餐!


    保留了農民與隔壁老王爭先恐後耕田的情節,最後感慨吃種田這碗飯有多麽困難——


    如此辛勞之下,也隻能素食,而沒有肉吃!


    對比“朱門酒肉臭”,這是多麽的不公與殘酷啊!


    毫無疑問,這句“淒然食素餐”正是從“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那裏來的,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


    陳成看完自己寫的,都忍不住又無盡的辛酸和巨大的憤慨!


    光是這首詩的思想境界,就足以讓眼前這幫人連帶梅英衛都要甘拜下風了!


    唯一的問題就是,前麵明明都有“牛”,詩改著改著,那頭天不亮就被主人叫醒的牛竟然無端失蹤了……


    呃……


    這倒是不是陳成寫忘記了,而是他忽然想起,在這時候,牛是重要的生產資料——


    你家有牛的話,那可算不上是赤貧之家哦!


    真正赤貧者,哪來的牛耕田……


    何況可能還會被眼前的眾人質疑,你既然“淒然食素餐”幹嘛不把你那頭“病牛”或者“老牛”宰了吃掉……(古代吃耕牛肉是犯法行為!切不可以身試法!)


    “我的第一首詩作好了,是一首‘耕者詩’。”陳成率先提筆,躊躇滿誌道。


    “巧了。”梅英衛也笑:“我也作好了一首‘耕者詩’。”


    這是雙方比拚的第一局,眾人都很期待他們的第一篇亮相作品。


    等要亮出來的時候,陳成忽然又有些糾結:


    因為他瞥見第二稿,跟最後定稿的這篇比,似乎也不錯……


    而且萬一這些人不識貨,不知道我這詩裏的思想境界呢?


    如果難以割愛的話,其實他可以將這幾稿全部都串在一起,作為一首長詩,最後用“淒然食素餐”來升華主題,還有一種戛然而止,餘音不絕之妙。


    但鑒於梅英衛是“五絕派”掌門人,陳成還是更願意在其最擅長的五絕詩上進行比拚。


    最終,還是躊躇滿誌地亮出了最後定稿的這一首。


    與此同時,陳成也去看梅英衛的作品,自然也是一首五絕。


    寫的是:


    淺草澹煙和,耕農下綠坡。


    飲時泉響細,臥處柳陰多!


    陳成先是驚異對方描寫景致的厲害,上來一句“淺草澹煙”,就不是他那幫師弟們可以媲美的!


    可再一想,啞然失笑:


    你這寫的是什麽!


    一看就是想當然的東西!


    耕農的生活,哪有你這種讀書人想象得那麽愜意!


    還特麽你去飲泉水,泉水清澈鳴響;


    你去躺著睡覺,柳樹都給你遮陰;


    你以為你是趙四劉能謝廣坤啊?


    這根本沒有寫到一點點農人生活的艱難,而是一個架空、烏托邦的、世外桃源的、理想主義者的世界!


    早知如此,我就不這麽殫精竭慮地去寫了!


    “大家認為誰的詩更妙!投票吧!”


    結果令陳成沒有想到的是……


    眾人竟然認為梅英衛更妙!


    陳成萬萬沒想到!


    不解和錯愕掛在臉上!


    事實上,這是因為他對嶺南的農民似乎有點誤解……


    漢六朝隋唐的嶺南地區,還是原始森林廣布的蠻煙瘴雨之鄉,豐富的自然資源給人們提供相對充足的生活來源,人們根本就用不著像中原或者江南百姓那樣苦巴巴地耕種……


    更誇張一點,從漢代到唐代,在嶺南盛行的還是火耕水耨的耕作方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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