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明白人,隻我糊塗蛋。


    幾次三番被蒙在鼓裏的陳總編心中很不得勁。


    可是也不得不承認,在沒有他的參與下,杭州聯絡站的組織工作盡善盡美,無可挑剔。


    起碼把他心目中“我是歌手”那一套賽製完美踐行到大唐的詩歌比拚活動中來了。


    代表組織褒獎慰問之餘,陳總編也不吝資財,自掏腰包,每位加薪一月——


    隻求你們在這次《真假孟氏門人》的專題報道中,能稍稍維護一下小陳的形象,不要那些搓逼的事情寫得太真實……


    詩榜的改革正在進行中,除了諸位大宗師,必須要讓普通受眾也能參與進來,這樣才能持續擴大影響力。


    陳總編自己已經有了一個從零開始,改名換姓,在自己的詩榜上攻城略地的謀劃……


    杭州事了,這次東遊的旅程也是時候返程了。


    跨國行商“埃爾文·江森”同學,這次選擇的緊俏商品是錢塘各種胭脂水粉、掛墜首飾,看樣子是篤定了要賺女性用戶的錢了。


    甚至連廣告語都想好了:


    “你連一百文的胭脂都舍不得買,還好意思說鍾意我嗎?”


    陳成:“……”


    這小子可能還真有點“真知灼見”!


    不由得想起馬雲的名言:很多人問阿裏巴巴成功的秘方是什麽,其實我們沒有秘方。


    但真的沒有嗎?


    我們隻是特別會賺女人的錢……


    當然這話沒明說,可大家都知道是怎麽迴事。


    恭喜你!你已經早於馬雲一千年在杭州發現了賺錢的秘訣!


    至於能不能獲利,就要看你的帶貨能力和大唐女性的消費水平了。


    護送小媳婦從杭州迴臨溪——來年這裏就是德清了。


    今日一別,又不知何日能重相見,柳繪小娘子很是舍不得他。


    陳成勸慰無妨——


    正所謂:“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嘛!“


    “你有這心倒是好的。”柳繪想了想:“可長江又不流到臨溪來!”


    “不是有太湖嘛,太湖裏一半的水是從長江來的。”


    “這也不對啊,我覺得——”


    “哎呀,你這個小朋友,怎麽這麽較真呢!”


    無論怎樣吵吵鬧鬧,可真要走的時候,看著小丫頭噘著嘴,眨巴眨巴眼睛泫然欲泣的樣子,陳成還是很感動。


    拔一拔她的丫髻,溫和道:“我走啦,聽爺娘的話,不要使小性兒,教育弟弟不要大吼大叫,你想想你小時候,我都是怎麽教導你的,小朋友最重要的是引導嘛!”


    “嗯。”柳繪點點頭:“你不要在外麵拈花惹草。”


    “……”我特麽什麽時候拈花惹草了!


    ……


    陸路轉水路,沿江而上。


    江上飄蕩之際,潛心研習孟夫子留給他的《詩論》和手稿,這幾個月的經曆,讓他再看這些文字,一下子有了更深的心得體會。


    不知日月更替,恍覺再世為人。


    暮春一天,船抵江夏。


    十多年前,孟夫子將遊廣陵,李白在此送行,並寫下《送孟浩然之廣陵》的詩篇。


    一時間格外感慨,對江森道:“我們且登黃鶴樓去!”


    江森一想,這是名樓,人流量肯定不小,剛好帶貨!


    黃鶴樓的修建最早可溯源至三國。吳國擒關羽、奪荊州之後,為防蜀國報複,孫權於地勢險要的蛇山築了一座方圓二三裏的小城,取名夏口城,然後在夏口城的一角修了一座用於了望守戍的“軍事樓”。


    後來三國歸晉,此樓已經沒有太高的軍事價值。但是夏口城卻成為南來北往官商行旅的必經之路,作為城內當時的唯一一座俯瞰長江的觀賞樓,很多文人賓客在此宴客、會友、吟詩、賞景,此樓逐漸成為一大勝景。


    原本此樓建在“黃鵠磯”上,後人不辨“鵠”“鶴”,以訛傳訛,遂成事實。


    乃至南朝祖衝之煞有介事地在他的誌怪小說《述異記》中講述“駕鶴之賓”的故事,後人再演化,就真有仙人在此“駕鶴升仙”了。


    由此可見,要是科學家玩起“迷信”來,後果很嚴重……


    在陳成的時代,黃鶴樓是國內最坑景區榜首的常客,招引無數人去詆毀,80元的價格就看一個樓,特麽還不是原來地址上建成的,特麽還有電梯,不來呢後悔,來了呢,更後悔!


    但在開元年間的此時,黃鶴樓應當是他有史以來最繁華富麗的時候,自古說“國運昌則樓運盛”,而且李白《望黃鶴樓》、王維王老師《黃鶴樓送康太守》、孟夫子《鸚鵡洲送王九之江左》中寫到的,都是這一座。


    登臨樓上,望著下麵的滔滔江水,心中會想到許多東西。


    古往今來,多少人和他一同踏足在同一片方寸之地上。


    也難免會想到千年以後在這裏發生一場大疫以及多少個不能出門的日子。


    好在沒有一個冬天不可逾越,沒有一個春天不會來臨,最終取勝的,仍然是我們。


    從午後一直坐到日暮,眼看著時間不早了,就準備離去了。


    正欲歸去之際,忽然聽到有人吟詩的聲音:


    昔人已乘白雲去,


    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複返,


    白雲千載空悠悠。


    陳成聞言一愣,脫口而出:“不應該是‘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麽?”


    是的,說《黃鶴樓》,又怎能少得了崔顥這首大名鼎鼎的《黃鶴樓》!


    甚至李白天寶年間再登黃鶴樓,本欲賦詩,因見崔顥此作,為之斂手,說:“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嚴羽《滄浪詩話》說:“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


    如果說《春江花月夜》孤篇壓全唐不符其實的話,那麽以《黃鶴樓》為全唐第一,當真還是很有說服力的。


    後人統計,此詩古代選本選錄次數第一,曆代評點次數第一!


    對陳成來說,也是耳熟能詳,熟稔至極的。


    人家一念錯,能不趕快糾正嗎?


    陳成迴頭一看念詩者,四十來歲的年齡,滄桑大叔。


    對方聽陳成挑他的毛病,有些奇怪:“怎麽,小兄弟有所見教?”


    “不敢,不敢。”陳成不知為何,下意識覺得此大叔絕不簡單,嗬嗬幹笑兩聲:“隨口一說罷了。”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大叔念叨了兩遍,自言自語:“這首詩我作了十幾日了,總覺得哪裏不好,我是改來,改去。不過,卻是沒想過要改這第一句……”


    陳成大吃一驚!


    他還道這大叔是什麽路人,哪知道竟然就是作者本尊!


    那豈不就是崔顥?


    既然這首詩此前不見流傳,那就是還沒寫出來。


    而這詩的確是大約開元末年到天寶初年某一年的春天寫的——


    畢竟李白和孟夫子來的那一次,他可沒說“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


    但他下一次來,這裏就已經被崔顥霸榜了。


    “晚生潁川陳萇,見過崔前輩!”


    對方也有些驚訝:“陳萇?是那個小神童麽?”仔細打量了他幾眼。


    陳成有些赧然。


    崔顥奇怪:“你是如何知道——我是誰的?”


    陳成一呆,對啊,人家這黃鶴樓才寫出來,我怎麽能通過這首詩而知道他的?


    正不知如何解答時,崔顥卻好像自己想明白了似的,笑了:“汝父是潁川陳不器吧?”


    “嗯……呢。”陳成木訥地點點頭。


    “我是開元十一年中的進士,汝父恰比我晚一年。”崔顥迴憶道,看樣子把陳成認識自己的原因想到父輩那一層關係上去了。


    他能這麽想正好省得陳成解釋了,不過你們哪幾屆出的大神還真多——就屬我們家老陳最不頂用。


    崔顥生在汴州(開封),原籍博陵安平,出身正是“博陵崔氏”,開元十一年考中進士曾擔任許州扶溝縣尉等職,官位一直不顯,所幸辭官不做,遊曆天下。


    崔顥詢問陳兼的近況,得知他也辭官不做了,隱居故鄉,十分感慨。


    陳成自然知道那是對“朝中有大奸之人”的無奈。


    “迴故鄉好啊,落葉歸根麽。倒是我,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沒迴過汴州了。”一時間語調悲涼,鄉愁在心間漾起。


    陳成同樣也是,雖然他現在也鬧不清,他的故鄉到底是在哪裏?


    是潁川,是房陵,是泗陽,還是洛陽與長安呢?


    除了房陵,都是他想迴卻迴不去的地方。


    兩個人對著黃鶴樓下的風景,默默無語地靜立了一刻。


    崔顥來到欄杆前,拍打著欄杆念到:“


    晴川曆曆漢陽樹,


    春草青青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在?


    煙花江上使人愁!”


    念完自言自語:“唔,本來是一首絕句,現在成律詩了。”


    陳成:“……”


    不是吧?


    我竟然親眼見證了千古名詩《黃鶴樓》的創作過程?


    隻不過……


    你念的這四句,跟我聽到的,還是不一樣啊……


    崔顥把自己作的前四句,和現在這四句連在一起念了一遍,又念了陳成“昔人已乘黃鶴去”,若有所思。


    陳成聽他總是固執“昔人已乘白雲去”,簡直都要別扭死了,為什麽非要賴著“白雲”二字不放呢?


    這是黃鶴樓,又不是白雲樓!


    “因為,不用‘白雲’的話,”崔顥道:“便有聲病了啊!不拘平仄,再不對偶,還算是什麽律詩呢?”


    陳成道:“幹嘛一定要是律詩呢?想怎麽寫,便怎麽寫,絕去斧鑿,神韻超然,豈不更為上品?”


    陳成隨口一言,卻恍然驚醒夢中人!


    是啊,幹嘛一定要是一首律詩呢?


    後世人評論七律第一,往往崔顥《黃鶴樓》和杜甫《登高》打得不可開交。《登高》擁躉質疑《黃鶴樓》前四句分明是古詩寫法,你連律詩都不是,爭什麽第一?反觀老杜《登高》,句句對仗,聲韻至臻化境!


    《黃鶴樓》擁躉也會指出本詩“不古不律,亦古亦律”一氣渾成的高妙,你那句句對仗,在律詩來說不但不是優點,反而顯得呆板……


    總之是一筆糊塗賬。


    可是說迴來,規範的七律,到此時早就有了,崔顥自己也曾寫過——他怎麽可能有心寫律詩而寫不成?


    你看這“昔人已乘白雲去”不就是麽!


    何況,從後世“敦煌詩卷”(莫高窟藏經洞中大量詩文,其中以唐詩居多)中的《黃鶴樓》版本來看,今天廣為流傳的崔顥《黃鶴樓》詩並非原版,而是被後人多處改動!


    崔顥原作還真就是一首律詩!


    可問題是,古人的詩文也不是不能改的,相比較“不犯聲病”的版本,反而是後世流傳的版本更加神妙!


    崔顥反複吟誦,最後悠然一歎:“後生可畏啊!可以為我‘一句之師’矣!”


    陳成嚇了一跳,連連擺手:“不敢不敢,小子信口胡言,前輩切莫當真。”


    崔顥大笑:“卻是無妨!我還想聽聽,就這一首詩,還有哪些地方值得‘信口胡言’一番呢?”


    他既然有心“請教”,陳成也不客氣了,直言不諱道:“就好比吧,這最末句,‘煙花江上’,既是煙花之江,已然極美,又何必思那舊鄉呢?——依小子愚見,不若改為‘煙波’罷!”


    崔顥連連稱是:“說的不錯——還有呢?”


    “還有嘛……”


    ……


    最終,在一大一小兩個人的探討中,最廣為流傳的《黃鶴樓》版本提前麵世!


    正是: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


    詩作的誕生,往往有其複雜有趣的過程。


    和崔顥分別之後,陳成忽然琢磨起這詩可能的發展曆程。


    崔顥也沒有否認,他這麽寫也不是原創,借鑒了沈佺期在當今天子即位時所創作的一首歌功頌德的七言律詩《龍池篇》:


    龍池躍龍龍已飛,龍德先天天不違。


    池開天漢分黃道,龍向天門入紫微。


    邸第樓台多氣色,君王鳧雁有光輝。


    為報寰中百川水,來朝此地莫東歸。


    不出意外,《黃鶴樓》寫成以後,被李白仿效,接連寫出了好幾首類似的詩,最出名的自然是《登金陵鳳凰台》:


    鳳凰台上鳳凰遊,鳳去台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相比較崔顥自己原本“昔人已乘白雲去”的版本,後世的版本像不像是後人借鑒了《登金陵鳳凰台》的手法,又“反哺”迴了“黃鶴樓”,使其雖然不再是律詩,可更加高妙了呢?


    真相依然無法探究了。


    陳成想到了林黛玉老師的一句話: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


    嗯,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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