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珊玉拖著骨瘦如柴的病體迴到了通城,在那餓死人的年代裏,哪來的東西給他補養啊!他身上一天天浮腫起來,每天隻能扶著父親的肩膀走路,死神的手仍然拽著黎珊玉年輕的生命沒放。父親看到兒子病懨懨的樣子,急得沒辦法。有一次,他在一個缺嘴瓦壺裏放上一小包飴糖糟,將瓦壺放到池塘裏,第二天竟能取到十幾條活蹦亂跳的泥鰍。就這樣,父親隔三差五放上五六個瓦壺,每次就能取迴一斤多泥鰍。父親用這些泥鰍煮湯給黎珊玉吃,這才使他的身體漸漸康複。身體日漸康複的黎珊玉,為了幫襯父親,主動去食品加工廠幫工,或幫家裏放牛。即使在這種情況下,黎珊玉仍堅持溫習功課,看各種書籍。一次,他在山上大聲讀俄文,竟引起了一位領導的懷疑,派人追查過他。

    黎珊玉病愈後,為了減輕父親的生活重擔,他沒有重新進通城一中讀書,而是進入供銷社食品加工廠做了學徒,跟著父親黎祖德學做糖果、糕點之類的食品。

    通城縣剛解放時,黎祖德就退出了“協和糕點齋鋪”,自己在西門湘漢路租了一個小門麵做生意,店名叫“鼎盛齋糕點店”,公私合營時並入縣供銷社。由於黎珊玉人勤快,愛動腦筋,能寫會算,沒兩年時間就被抽到城關區供銷社辦公室工作。辦公室工作“一末帶十雜,燒火帶引伢”,起草文件、打接電話、會議記錄、生爐掃地都是他的活。黎珊玉每天一上班,就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機器運轉著,把雜亂無章的事務,三下兩下就理得順順當當的,深得領導的賞識,並打算調他到城關公社財貿辦公室予以重用。黎珊玉的心境也漸漸好了起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1965年底,供銷社清理臨時工,黎珊玉因不在人員編製之內,被清退了。無疑,這給黎珊玉心靈上是一次打擊。然而,他並沒有因此消沉,而是積極地麵對生活。於是,他去學養蜂,學放鴨子……

    不久,縣林業中學聽說黎珊玉是縣高中的高材生,語文成績拔尖,要請他到林業中學當語文老師。黎珊玉知道後喜出望外,立即答應了。剛執教不到一個月,縣革委會文教科要到林業中學聽語文公開課,林業中學語文組就把這個任務交給了黎珊玉。黎珊玉害怕講不好,影響了林業中學的名譽,不敢接受。在語文組組長的再三鼓勵下,黎珊玉走上了講台。誰也沒想到,他的第一堂語文公開課竟然成功了。他講的是範仲淹的《嶽陽樓記》。從朗讀到講解,從板書到學生發言,黎珊玉都安排得井然有序,啟發式教學貫穿始終,一段結束語激情澎湃,扣人心弦,把作者憂國憂民的情懷表現得淋漓盡致。公開課結束後,他贏得了陣陣掌聲,深得縣教育局領導的讚賞。林業局和林業中學的領導對黎珊玉的工作十分滿意,開始積極為他辦理轉正手續。

    正當黎珊玉打算在教育戰線上一展宏圖的時候,毛主席親自發動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地開展了。林業中學的師生一批又一批出去“串聯”,安分守己的黎珊玉謹小慎微地關注著運動的發展,和幾個校工留在學校守校勞動。許多從北京“串聯”迴來的師生說,北京造反鬧得厲害,誰不造反誰就是反革命,當作“保皇派”被批鬥。林業中學的一部分工人和老師不知是啥形勢,就推舉黎珊玉進城看形勢。黎珊玉就這樣身不由己地卷入到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之中。他參加了“造反派”,負責搞廣播宣傳工作。在一次播音中,對立方的一顆土製炮彈,落在廣播室屋頂上爆炸了,將屋頂炸開了一個大洞,當場炸傷三人,黎珊玉也在其中,險些送命,至今身上還留著彈痕。真危險啊!黎珊玉又大難不死一迴。

    令黎珊玉難以置信的是,他家本是城市小商販成分,卻因有人反映他父親黎祖德解放前在鄉下有田地出租,在城關開糕點店請了幫工,是剝削階級,應改為漏劃資本家。黎祖德一下子由城市小商販變成了資本家,成了被專政的對象。單位裏的造反派經常召開對“黑五類”的批鬥會,黎祖德也在其中。一次,看到掛著“資本家”牌子低著頭挨批鬥的父親,黎珊玉非常氣惱。他想不通,父親解放前靠雙手勞作,養家糊口,又沒剝削他人,憑什麽要將他的成分改成資本家,天天挨批鬥。黎珊玉越想越氣憤,他跑上台去拖著父親就走,把他拖到食品公司樓上的一間房子裏,把房門鎖上。黎珊玉拿著一根棍子和五、六個群眾一起守在門口。黎珊玉大聲吼道:“誰敢搶人,我就和他拚命!”造反派見勢嚇跑了。

    由於成分的改變,黎珊玉也成了“黑五類”子弟,他參加“造反派”的目的就是“與人民為敵,想複辟資本主義”,也遭到了批鬥。這無疑給剛走進社會不久的黎珊玉當頭一棒。黎珊玉在迷茫中寫下這樣一首詩:

    我黑吧?

    我不黑!

    咬破手指,

    熱血鮮紅。

    黃袍烈士的血,

    在我血管中奔流。

    我不黑!

    摸一摸胸膛,

    一顆紅心在激烈跳動。

    是娘給了我身子,

    是毛主席鑄造了我的生命。

    對,我不黑!

    我在抗日戰火裏出生。

    我在紅色土壤裏成長,

    毛澤東思想是我心中,永遠不落的紅太陽。

    因為家庭成分的變化,黎珊玉的厄運又一次降臨:無限熱愛的教育事業成為泡影,他被林業中學清退了。

    黎珊玉在迷茫中彷徨,在失望中期待,他需要頑強地生存下去。於是,他放下架子,到街頭去補皮鞋、修自行車、修縫紉機,甚至學修柴油機、手扶拖拉機。老年人說,當年城關街上修皮鞋用的機器,還是黎珊玉引進來的呢!

    1970年,城關公社為了解決街頭閑散人員的就業問題,決定成立一個五金工具廠,黎珊玉也被吸收了進去。沒想到這些被人瞧不起的“社會渣滓”,卻像模像樣地用一台破機床,一台老虎鉗,幾把錘子,幾把鋼鋸,做出了省輕工局批文生產的螺絲坯,並列入計劃,每年“戴帽”撥給15噸鋼材指標。

    黎珊玉作為技術員在其中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他也由此發現了自己的人生價值。

    一業興,百業興。在黎珊玉所在的五金工具廠的帶動下,幾年時間,城關公社布鞋廠、絲印廠、印刷廠、鍍鏡廠相繼投產。黎珊玉成了城關公社小有名氣的技術紅人,常有人請他去搞技術攻關。通城縣城關公社成了興辦街道企業的先進典型。

    命運帶著他拐了一個彎後,又重重地把他投入到更深的大海裏。

    正當黎珊玉在為自己的事業描繪藍圖的時候,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自上而下發動起來了。城關公社成立了專案組,一位姓田的女幹部,以清查三種人為理由,對黎珊玉實行“專政”。他又一次失去了人身自由,接著是無休止的審訊。

    田幹部問:“你又在搞什麽活動?”

    黎珊玉說:“我沒有搞什麽活動。”

    田幹部說:“沒有搞,你騙得了誰?有人反映你經常夜裏外出串聯,你還不老實。”

    黎珊玉說:“有時是別人請我去看機械設備的,有時是朋友約我去玩的。”

    田幹部說:“是哪些朋友?你老實交代!”

    黎珊玉想,壞了,我會不會連累別人?我這不是沒事找事嗎?可不能說是誰啊!最後想了想說:“就是一般的同學、同事。”

    田幹部問:“究竟是誰?你不說,就說明你心中有鬼!”

    黎珊玉強起來了,說:“這有什麽好說的?誰沒有個三朋四友?”

    田幹部反問:“是誰?怎麽就不能說?你要老實交代問題,爭取寬大處理。”

    黎珊玉再也不開口了。

    田幹部問:“你不說就說明你的問題很大,你的後台是誰?說!”

    黎珊玉耷拉著眼皮,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田幹部惱羞成怒,說:“你不說就把你關起來!”

    黎珊玉就這樣被關起來了。

    這一年,黎珊玉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孩子中最大的是個女兒,隻有7歲,最小的才1歲多。愛人胡慈保一個人如何帶得下三個年幼無知的孩子啊!加上胡慈保也是個沒有戶口的城市黑人,也在被驅逐之列,這叫他們娘兒四個的日子怎麽過啊?胡慈保一次又一次地去探視他,專案組根本就不讓他們見麵。

    絕境是能將人逼向絕望的。這讓黎珊玉想到了死,一死了之。然而自己被關著,褲帶也被他們拿走了。他想到觸電身亡,好幾次將手伸向電源,終於撇不下自己的親骨肉,下不了這個決心。好死不如賴活,最後他打消了死的念頭。

    從死亡的邊緣迴來後,他變得豁達起來。他就什麽也不想了,一心一意想著手頭上技術革新的事兒。睡覺時想,踱步時想,閑坐時想,甚至開批鬥會低頭站在台前時,也想。在一次田幹部主持的批鬥會上,黎珊玉竟然想出了輪胎電能硫化機自動調濕的關鍵點,一時興奮竟得意地笑了起來。

    田專案發怒了,吼叫道:“黎珊玉,你笑什麽?你這是在蔑視無產階級專政!”說完揮拳高唿:“打倒黎珊玉!黎珊玉必須低頭認罪!”

    台下附和的聲音還比田專案的唿喊聲低幾個分貝,隱隱約約聽得見暗笑的聲音。

    批鬥會走了一個過場後收場了。黎珊玉迴到隔離反省室好好睡了一覺,他仍在心裏繼續笑著。

    不久黎珊玉因無罪釋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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