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離開那座城市,重新迴到家裏並告訴母親我失業的時候,母親玩笑似的說:“又跟老板鬧翻了?”

    “是的。”

    母親並不在意我的失業,也不問原由,依然是那樣寬宏大量,對我的所作所為無原則地佩服和支持,從不批評。父親則選擇沉默不語。待在家裏無事可做,忽然起意想去外婆家走一趟,小時候曾在外婆家住過多年,後來離開外婆家也經常迴去探望,隻是近三年因工作繁忙竟一次未能前去,這一次閑了下來我很想去看看她老人家。我把想法說與母親,母親說:“正好你幫咱辦點事,你外婆托我做的壽衣你帶給她,讓她穿身上試試,幾十裏地我受不了那份顛簸。”

    外婆家在常德市南的一個小村子裏,我在距村子不遠處下車徒步進村,推開外婆家的門進去,曾經熟悉的院子已三年未見了,三年前最後一次進這院子是外公去世來奔喪的。房子是十多年前蓋的,一點不舊,三舅和外婆住在一個院子裏,西廂房住著一個老頭兒。院子裏寂靜無聲,進門見到的第一個人仍然是那個老頭兒,蜷坐在照壁牆邊,懷裏抱著一根拐杖,抬起頭來看見我,大概以為是三舅常來住的客人,不言語隻是轉過頭去,想看一看是否會有人出來迎接,終因動彈吃力就又轉迴頭來,拄著那根拐杖不動了。進到裏屋見外婆正在喂貓,她抬起頭來用昏花的眼睛端詳一會兒才認出我來,便笑著說:“是外孫子來了?”然後停下手裏的活兒,又說:“把外婆給忘了?老得不喜見了?”外婆是個愛開玩笑的人。我一直沒吱聲走向前去,拉起她的手端詳著她說:“外婆,你還是三年前的樣子。“

    傍晚,家裏人多起來。三舅在一所高中教學,講授曆史,三舅和外婆生活在一起,三舅下班了,、三舅母也從外麵迴來了,八九歲的小表弟放了學。為歡迎我特置辦了一桌酒席,又讓小表弟請來大舅和二舅,他們兩人在家裏種田。不分年幼老小,大家圍坐在桌邊又說又笑,話題也是朝野八千裏,上下五千年,最後,終於又說到了那個老頭兒。老頭兒是個孤身,卻有一幢祖房,這房子二十年前在村子裏算是上好的,外公外婆多年生活艱難,沒個像樣的房子,住進一棟好房子是今世的夢想。老頭兒是怕老來無靠,經村裏人說合,訂立遺贈扶養協議,由三舅照顧他的老年生活,老頭兒百年之後,其祖房歸三舅所有。當時三舅年輕,外公外婆做的主張,以為撿來的好事,誰知世事滄桑,村裏人有了錢紛紛蓋新房,外公外婆也蓋了幾處住房,而三舅也有了可靠的生活來源。近年來村內的舊房拆盡,隻剩下老頭兒孤零零一棟舊房,顯得又矮小,又破舊,十分惹眼,已是一文不名了。外公外婆和三舅都是守信之人,老頭兒年老之後為照顧方便,便將他接到自己大院裏,近前兒照顧。

    “這個生意,你是賠大了,外婆。”我說。眾人微笑,看來在意識到這樁買賣的失敗之後,這大概是外婆家常開的玩笑。

    “老頭兒挺古怪的,不愛說話,不喜團圓,最不願見別人家人和睦,像個冷血的老納粹。”我接著說。

    “這個老頭……”三舅呷了口酒,正待說下去。

    “不是個好老頭兒。”是小表弟搶著說。我趕忙問“怎麽了,他把你也給得罪了?”

    “他踩壞了我的小汽車,我爸爸給我買的那輛,四十塊錢呢!”他又轉向三舅問道:“是吧,爸爸?”三舅笑而不答,外婆接著說:“這老頭兒也真是,跟個孩子認真,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踩壞的,聽到他們爭吵,我出門來看的時候車已經壞了。你表弟說他不長眼,他說你表弟不該讓車到處亂跑,一直吵到我跟前,我喝走了你表弟,老頭兒還忿忿不平,最後說這事得弄個明白,你說這老頭兒。”

    “這老頭兒”,三舅這才插嘴說下去,“古怪得很,孤獨、冷漠、不關心人,整天隻做兩件事:第一,找個牆角抱個小板凳蜷坐著,用拐杖在地上亂劃;第二,迴到屋裏看書,他屋裏有些稀奇古怪的書,聽說這老頭兒是個落魄文人,頗知琴棋書畫,經常看他在屋裏戴個老花鏡看書、寫字。不過給這個院子添了些書香,倒也不錯。”

    三舅又呷了一口酒,接著說:“老頭還有個謎,他有錢但不知多少,經常掏出錢來讓人給他買這買那,前天讓我給他買來幾瓶酒,都是些上好的酒。 從哪來這麽多錢,我不知道,他有時也會自己吃力地走到外麵去,他是不是藏在哪裏一些金元寶,常去拿他一塊兩塊地換些錢。啊!哈哈……”

    “三舅,你可以跟他重新談判,就說你倆那買賣你吃虧了。”我開玩笑說。

    “視你三舅為何等人也?”三舅正色說,說完趁著酒興又大笑不止。

    第二日上午,院子重新寂靜,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我一個人在院子裏閑逛,老頭兒的房門開了,老頭兒拄著拐杖提著小凳,找個向陽的地方坐下來,依然是蜷著身子,用那雙昏花的老眼注視著眼前那一方地麵。看著這老頭兒,迴味起昨晚宴席上的話,我生出一個閑心來,我要設法打破他的冷漠和孤獨,去接近他,探求一番他的內心,就像我為企業打開一個新市場一樣——反正我閑著沒事。

    我去外婆房中找來一本破書,也提了一個小凳,在院子裏轉了一圈,裝作找不著好地方的樣子,最後,在距老頭兒不遠的地方坐下來,背對他、不看他、更不跟他打招唿,打開書來讀,場麵重新安靜下來。我隨意翻看著那本書,好一會兒,聽見背後老頭兒咳嗽一聲,又聽他正了正自己的座位,然後又安靜下來,我依然一聲不吭,翻著、看著,沉默成了一種較量。終於,他不能忍受這種沉默,一個孤獨的冷漠人竟被我的沉默打破了。

    “喂”,他說“你愛看書?”看,市場打開了。

    “是的。”

    “看書好。”

    “沒時間,看不很多,慚愧。”

    “不看也好。”

    他跟我東拉西扯起來,他不是個寡言的人,甚至說到高興處麵帶笑容,把凳子向我靠一靠,我也轉過身來,不再背對著他,說著說著,他竟說到了一個故事。當說故事的時候,他收斂了笑容,又把凳子挪迴原地不再看我,卻有時看看天,有時看看地,慢慢地、夢囈般地講述起來。

    故事也如夢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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