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使衛國的隊伍迴到“新田”已經是秋季中旬,他們並沒有第一時間前往宮城向晉君壽曼複命,待在自己的家中三天才相約入宮。


    “這麽說,衛君不是一名能夠持國的人?”晉君壽曼是皺著眉頭問出這句話。


    當前的諸侯在某種程度上很團結,也就是他們不允許有人冒犯到君權,該種默契體現在很多方麵。


    首先,進行戰爭的時候,下臣哪怕能夠輕易殺死一國之君,哪怕隻是進兵嚇唬都會遭到本國的國君丟小鞋,真殺了非但無功反而有過。


    然後,一旦有人冒犯君權將不計國與國之間的矛盾,聯合起來將那人給摁下去或消滅掉。


    以為隻有列國之君存在那種默契嗎?並不是的。


    貴族階層也有屬於他們的默契,比如非貴族不能殺死或俘虜貴族,戰場之上多以俘虜為主,交贖金能夠重獲自由。


    所以能夠看出一點,得到某個層次的利益,既得利益者就會有天然的默契,守護已經到手的利益。


    因此,限製與壓榨從來都是上至下,曆來不存在什麽意外。


    郤至根本就懶得去顧忌晉君壽曼當前的心情,說道:“衛君在君父薨逝後不顯悲色,事後多次竊喜與人說自己就要成為諸侯。這般的人,怎麽可能獲得愛戴呢?”


    “衛君生母嚇得已經準備迴母國養老,索幸孫林父及時站出來維穩,才沒有讓衛國發生醜事。”郤至又給補了一刀。


    晉君壽曼眉頭皺得越來越緊,終究還是沒有忍住,說道:“為人臣子欺淩一國之君,與禮法不合。”


    這麽說吧?規則的製定,大多就是服務於上層的統治。


    姬周是一個奴隸製的王朝,不要奢望會做什麽偽裝,任何規則的製定都是為了讓統治階層獲利。


    步入封建時代之後,統治階層倒是願意裝了,帶上了“民”這個階層一塊玩。


    隻不過,奴隸製和封建時代的“民”可不是隨隨便便什麽人,要麽是有爵位的勳貴,不然就是有官身或祖上有人當過官。


    曆朝曆代所謂的為國為民,以為包括了眾生嗎?起碼黔首、黎庶、庶人之類不被幹涉就不錯,哪來的膽子敢奢望有所優待。


    所以了,在新中國建立之前,真不是誰都有資格去當那個“民”的。


    郤至冷冷地注視著晉君壽曼,一些不好聽的話沒有講出來。


    再爛的國君,他也是國君,不允許受到任何的冒犯,是嗎?


    以當前的禮法,還真的確確實實是那樣。


    郤至轉頭看向了樓令,示意說點什麽。


    “君上。”樓令站起身來,行禮說道:“衛君不孝已經為天下人所知道。”


    晉君壽曼要開口說點什麽。


    樓令沒給晉君壽曼說話的機會,繼續說道:“再者,我們需要一個穩定的衛國,避免在與楚國爭鋒期間,中原動亂多發。”


    “孫林父並不敢欺淩衛君,隻是維持衛國的穩定。我們也需要一個能夠維持衛國穩定,並且站在我們這邊的大臣。”樓令再一次強調。


    郤至接過話題,生硬地說道:“所以,君上就不要與衛君有所接觸,免得名聲被波及了。”


    盡管當前沒有特別強調孝道,孝順卻是一件為世人認可的事情。


    因為大家都認可一個道理,出現有人做出明晃晃不孝的行為,怎麽可能不會受到排斥呢?


    “話說,國君也不是一個多麽孝順的人啊?”樓令還記得晉景公舉行葬禮期間發生的一幕幕。


    隻是呢,晉君壽曼起碼不傻,明說自己不是什麽孝子,不管衛君衎什麽名聲都要保。


    “衛君一應所需,不能短缺了。”晉君壽曼說這一句,該話題也就到此為止。


    晉君壽曼換了一副表情,看著有些像是在賤笑,問道:“三位,今次去衛國的收獲不少吧?”


    換作是其它時代,一國之君那副表情問那種話,怎麽都要得到一個不似人君的評價了。


    在春秋時代則不然。


    由於各種競爭日益激烈的關係,國與國的紛爭早就脫離了道義,逐漸在向實際利益演變。


    這個也是哪個國家遭到入侵,以道義發出唿喚,沒有諸侯會無償出兵幫助的原因。


    說得更直白一些,哪怕是有好處,也要看好處大不大,與自家的戰略符不符合,決定要不要發兵。


    而無償出兵幫助弱小這種事情,不用百年多前,四十年前還是有不少諸侯願意幹。


    打破這種規則的不是別人,就是秦穆公襄助晉文公登位,結果秦國操控晉國的意圖暴露。


    秦穆公的所作所為給天下人提了一個醒,原來出於公義的國家行為已經終止,嘴上說得很好聽,原來是有這個那個目的,搞得國與國之間很難取得互信了。


    當然了,也有晉國稱霸之後的一些功勞。


    例如晉國對列國的壓榨缺少禮法上的掩飾,想掩飾卻已經來不及,等等之類。


    曆史的進程本就是那般,道德的底線隻會越來越低,絕不是道德底線越來越高。


    不因為其它,簡單就是因為有太多的前例擺在那裏,知道無視道德將獲得什麽,道德太高又該如何受害。


    郤至平淡地說道:“那是臣等勞苦所獲。”


    在追逐利益這一方麵,晉君壽曼近來表現得越加貪婪,乃至於看著比較饑不擇食。


    樓令還沒有坐下,問道:“君上可是遇到了什麽難處?”


    魏顆心想:“壞了!”


    果然,晉君壽曼大肆吐苦水,什麽宮城花銷太大,一眾沒有爵位又沒有官職的寵臣多有抱怨,等等一大堆瑣事。


    “尤其是我的那位薑,她實在是太能花錢了啊!”晉君壽曼一臉的疾苦。


    這個“薑”在春秋時代有多重意思,丈夫用“薑”來表示自己的妻子,意思是“寶貝”、“小心肝”之類。


    那也是姬周王朝開創之初,連續多任周天子娶齊君之女,才讓春秋時代的“薑”有了上麵的那些意思。


    樓令心想:“對啊!國夫人可是來自齊國,怎麽可能不花錢!”


    郤至卻是比較耿直地說道:“為人婦,還帶著在家的做派,逼迫君上到處找錢嗎?”


    齊國翁主不好養是春秋時代舉世皆知的事情。


    可是,齊國翁主帶的嫁妝之多,也是世人皆知啊?


    “數百車的嫁妝,已經揮霍完了?”郤至憋住笑,又說道:“臣沒有記錯,夫人好像是第五次派人迴齊國集資了?”


    那些事情對於其餘人或許是秘密,卿大夫怎麽可能不知道。


    樓令就看到晉君壽曼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晉君壽曼澀聲說道:“新軍佐的消息過時了。今年已經是第七次。”


    “臣無法理解,夫人一直居住宮中,隨嫁的家臣也已經安置妥當,什麽地方的花銷會這般大?”郤至說著看向仍舊站立姿態的樓令,問道:“你壓榨他們也太狠了吧?”


    樓令哭笑不得地說道:“每年‘聽成’的份額就那些,他們給予的好處維持‘聽成’份額的一成。算是壓榨嗎?”


    那一刻,晉君壽曼、郤至等等人,無論有沒有開口說話,表達出來的態度都是:完全合情合理。


    君臣奏對,結果張口利益,閉嘴談錢,是不是太不像話了?


    可是呢,春秋到戰國,君臣談利益講錢才是正常情況,壓根不像其餘朝代需要惺惺作態。


    郤至可不覺得樓令會在那種事情上說謊,也就看向晉君壽曼,說道:“君上,你養的寵臣太多,他們又無法為您創造價值。那是又何必呢。”


    論寵臣數量,晉君壽曼其實不是太多,真正寵臣最多的是楚君審和齊君環。


    問題就出在晉君壽曼不像楚君審或齊君環有那麽多來錢的渠道!


    晉君壽曼一點都不遮掩,沒好氣地說道:“這不是我那些寵臣無法獲得爵位,乃至於沒有一官半職嗎?!”


    這是直接表達不滿了。


    君位交替,哪位新君不是大肆裁掉老人,任用自己的心腹呢?


    出現問題的地方在於晉君壽曼太過著急,尤其是不分裁掉的人來自哪個家族,結果一再踢到鐵板。


    更大的問題還有一項,晉君壽曼的寵臣集合了太多的失意者,他們之中大多數跟當前的卿位家族都有仇。


    有那麽蠢的人嗎?一樣米養百種人,世間哪裏能少了蠢而不自知的人。


    晉國的局勢變得那麽複雜,或者說往壞的方向滑坡,晉君壽曼的一眾寵臣的確應該付最大的責任。


    郤至就直接譏諷道:“他們也不看看自己什麽德性,張口什麽都要,看到什麽都想直接伸手。”


    講的是事實!


    那些寵臣最蠢的地方莫過於,直接對卿位家族表現出敵意,一副非要報祖輩之仇的模樣。


    講事實,那些寵臣那般表現,幾個有卿位的家族沒有滅他們全族,算是已經非常克製了。


    “連你都沒有一官半職,那些歪瓜裂棗可能有?”樓令話是對魏顆講。


    魏顆一時半會不知道該怎麽迴答。


    論實力,當前的魏氏並不算弱,隻是他們一直在進行隱藏。


    這種隱藏屬於韜光養晦,不爆發則已,一旦爆發絕對要讓世人大吃一驚。


    更重要的因素還是魏口身子骨不好,他又一時半會不願意死,魏氏怎麽去進行激烈的動作?


    另一個事實是,魏口阻礙了魏顆、魏錡等等人的上進通道,隻是不知道魏氏眾人發現了這一點沒有。


    “也許應該資助一下君上?”樓令問魏顆。


    這個魏顆倒是能夠做主,假裝詫異地說道:“於理不合吧?”


    所指的是,哪怕作為臣子,付出了勞動,該得到什麽好處就應該揣進兜裏,哪裏能夠拿出來呢?


    他們要是將從衛國獲得的好處進獻給晉君壽曼,等於是打破了規矩,必將為後來者所痛恨。


    樓令說道:“找另外的理由,隨便什麽借口都行。”


    魏顆再一次失去語言能力。


    天下局勢不允許晉國連續發生動蕩!


    樓令知道今年的洗牌,好多晉君壽曼能夠左右的家族遭到覆滅,其實挺訝異晉君壽曼為什麽沒有立刻爆發。


    有一點能夠確認,晉君壽曼絕對到了爆發的邊緣,稍微有誰推一把就要爆炸。


    不知道有沒有其餘人發現那一點?反正樓令可不希望晉君壽曼現階段爆炸,哪怕是糊弄一下下,能夠延緩爆炸的時間,怎麽都該去爭取一下的。


    好好的奏對,話題一歪直接就歪到底。


    樓令在話題歪了之後,一直在觀察有在現場的一眾寵臣,看到了人間百態。


    “會出禍事啊!”魏顆當然要跟著一起表態,說的是郤至話講得太直接。


    樓令看向魏顆,說道:“事情已經那樣,不是換一種說話方式,能夠不發生禍端了。”


    魏顆直接愣住。


    郤氏的郤錡或郤至不是一次兩次得罪晉君壽曼。


    要說郤氏的哪一位核心成員最懂得收斂,無疑是郤犨了。


    可是,郤犨收斂歸收斂,他的貪婪卻是遠勝郤錡或郤至,表現得跟晉君壽曼一樣饑不擇食。


    樓令看著逐漸陷入爭吵狀態的晉君壽曼和郤至,一點開口緩和的欲望都欠缺。


    倒不是沒有緩和的可能,隻是一次兩次有人轉圜,還會發生第三次、第無數次。


    “這兩方,誰都是到處破綻,想要針對可真的是太容易了。”樓令沒有理會魏顆的眼神求助,繼續想道:“下場怎麽樣,完全是看誰敢第一個動手。”


    發現這一點的樓令,他已經進行了相關的部署。


    其中包括,樓氏有人盯著那些最為活躍的寵臣,得到的命令是稍微有什麽不對勁就立刻上報。


    要是樓令無法及早收到匯報,順序是將情報給嬌姬、樓小白、樓黑豚、熬。


    “現在這位國君連公開貪墨戰利品都敢幹,還有什麽事情是他不敢的?”


    “那些寵臣的上進道路被堵死,他們能夠忍上三五年,不可能一輩子忍著。”


    “幾個卿位家族一起在針對國君扶持自己的寵臣,郤氏卻是上了前台。”


    “如果要發生什麽事情,一定是從郤氏開始!”


    樓令多傻才會去勸郤氏弑君?


    最要命的地方在於,盡管郤錡和郤至都缺乏對晉君壽曼的尊重,他們卻是尊重君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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