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高展旗請所有的同事吃飯,為他星期天的婚禮預熱,因為我們都被他派工,成了當天的工作人員。


    我第一次見到了他的準老婆白麗,人如其名,白晢,俏麗,姿態嬌媚,豐腴到惹人遐思,喊起“展旗”的名字無比甜蜜,時時刻刻貼上他的身,仿佛怕轉眼間丟了似的寶貝。而高展旗,卻是輕描淡寫的表情,有時貼得緊了,還會作狀喝斥兩句,但白麗毫不在意,笑笑地照舊。


    我很開心,與大家嬉笑,也喝了不少的酒,喝到滿臉通紅。


    白麗高興時,竟湊過來對我說:“鄒律師,今天雖然是第一次見麵,但聽你的名字已經聽熟了,你是我們家展旗最好的朋友,以後要多幫助他!”說完,端上滿杯的紅酒。


    我笑著答:“我哪幫得上他的忙,以後他一定飛黃騰達!”說完,把她敬上的酒一口飲幹。


    高展旗也跟過來,叫道:“盛況啊!新歡舊愛,儕儕一堂!”


    白麗飛過去一個媚眼:“你哪裏配得上鄒律師?”


    我隻覺好笑。


    酒散,我在路邊攔車,高展旗走過來說:“我送你。”


    “送我?別開玩笑了,你老婆怎麽辦?”


    “我讓她自己打車迴去。”他不由分說,擁著我向他的車走去。


    我也有些不勝酒力,隻好隨他坐入車中。


    “怎麽樣,我老婆?”他問。


    “不錯,好像還出自名門?”


    “咳,也不是什麽名門,他爸是中院一個退休的副院長。”


    “她很喜歡你。”


    “那倒是,除了你,別的女人都很喜歡我。”


    “我算什麽?”聽到他的話,我自嘲地說。


    “算一個很好的戀愛對象,獨立、聰明、有思想,也挺漂亮。”高展旗一邊興致勃勃地說,一邊將車開得左搖右擺。


    我笑,將頭無力地靠在車窗上。


    “今天你喝了不少?”他說。


    “為你高興唄。以後你結了婚,跟你喝酒的機會就少了。”我隨口答。


    “鄒雨,是不是我結婚,讓你難過?”他居然問。他看出我難過,但他以為是為了他。


    我大笑:“是啊,最後一個肯要我的男人都結婚了,我看來是沒希望了。”


    “鄒雨,我是說真的!是不是你現在才發現我的好?”他說著,舉動輕佻,竟然來牽我的手。


    我將他的手猛甩開,狠揍了他一拳:“少自作多情了,好好結你的婚去吧!”


    他自討沒趣,乖乖地閉了嘴,將車開到我家的路口。


    我下了車,腳步浮動,有些搖晃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走到樓下時,突然覺得胃裏一陣翻騰,趕忙衝到旁邊的小花壇,不管三七二十一,嘔吐起來,不過這種感覺還不錯,這兩天心裏一直覺得擁堵,如今極力地將五髒六腑翻起,甚至因為用力過猛,迸出了淚水,一時間,有了暢快的感覺,


    忽然,身後有人用手輕拍我的後背,還遞過來一瓶礦泉水。會是誰呢?我在刹那間,心神恍惚,產生不切實際的盼望,竟想著自己一迴頭,也許會看見林啟正俯下身來的樣子。雖然我是如此狼狽,但是,如果此時是他,我一定要借著酒意,投入他的懷中,舉手投降。早知道離開是這麽辛苦,或許,不如幹脆拚一個自甘墮落。


    但是,我迴頭,隻看見鄒月。


    “姐,你喝多了?迴去吧!”她伸手扶起我,向家中走去。


    我踉蹌著上樓,在床上倒頭睡去。


    周日,高展旗的婚禮如期舉行。


    那兩台奔馳當然是借到了,周五高展旗經過我的辦公室時,在門口大叫:“嗨,那哥們夠意思,借我兩台最新款的!”此話雖然沒頭沒腦,但我知他的意思。


    當車隊來到酒店門口時,我以看熱鬧為名,從禮金台裏跑出來,站在門口。新郎新娘何時經過身邊我都一無所知,隻知站在那裏,試圖分辨出哪兩台車是出自他的安排,但是台台車都是黑色,台台車都是同一個標誌,上麵下來的司機也都是同樣陌生的麵孔,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找不到與他的半點關聯,為此失望不已。


    當我走迴禮金台,正見歐陽部長為他代交禮金,代簽大名,那龍飛鳳舞的“林啟正”三個字,紮得我雙眼生疼。當然,他本人是絕不可能出現的。高展旗日日催問他會不會來參加,我隻答不知,心裏清楚,他是那種養尊處優、深入簡出的人,為了一個連朋友都算不上的人,這樣嘈雜混亂的場合,又怎會屈尊到場?高展旗高估了他自己,更高估了我。


    不一會兒,左輝也來了,將紅包放在我麵前,低頭在禮金簿上簽上自己的名字。


    我一邊拿起紅包,一邊問他:“多少?”


    “2000。”他答。


    “2000?”我叫起來:“你也太多了吧,我隻給了800呢。”


    他有些不好意思,在我耳邊低聲說:“那時我們……他打了1600呢。”


    以前我完全不管帳,哪知這些,聽到他的話,哽到無法吱聲,他也訕訕地走開,跑去和高展旗握手。看著他的背影,我心想,多尷尬啊,曾經我們也站在那個地方,接受眾人的祝福,如今,卻已是陌路。


    待酒席開張,所有的客人都已入座,我將手中收到的錢款清好,交到主事人手中,悄悄離開了酒店。


    走出大堂,門外照舊豔陽高照,馬上就到國慶節了,該迴家好好陪陪母親了。我拎著包懶洋洋地向路邊走去。


    這時,酒店前坪裏停的一台吉普車引起了我的注意,車停在前坪中央,前後左右都被別的車包圍著,黑黑的,足足高出半個腦袋。由於車牌被遮住了,我無法確定是不是林啟正的那台車,因為好奇,因為盼望,我拐了個彎,側身穿過其它車子,走到了它麵前。


    走近一看,66888,竟然真的是他的車。我頓感意外,他會在哪裏?我不由自主轉頭四處尋找他的身影。


    然而,中午陽光暴曬下的車坪,空無一人。


    轉念一想,應該是去遊泳去了吧,傅哥不是說過他最愛遊泳嗎?我還記得那個波光粼粼的寂靜的泳池,就在酒店的十九樓。


    轉頭看酒店大樓,每一層都那麽相似,許是思念太甚,我竟一時興起,頂著陽光眯著眼,仰頭數起了樓層,真是很無聊的舉動,我隻是想知道,那個十九樓,到底在哪裏?那個人,到底在哪裏?


    “七、八、九、十、……”我嘴裏念念有詞,包裏手機卻不適時地唱起歌來,不能停啊,一停又得重頭數起,於是我一邊堅持地數著樓層,一邊將手機從包裏掏了出來。


    “十七、十八、十九。”我任由手機響著,直到確認了十九樓的所在,才滿意地將手機接通放在了耳邊。


    “喂,你好!”我公式地答話。


    “看到我了嗎?”話筒裏竟傳出林啟正的聲音。


    我窘迫起來,自己那麽幼稚的行為,難道竟被他看到!抬頭再看十九樓,轉眼間已不知具體位置,酒店的每一層都那麽相似,他會在哪一扇窗的後麵?


    “哦……沒有啊。”我不好意思地答。


    “往上看,我在樓頂。”他說。


    我極力仰頭尋找,在刺目的日光下,遠遠的高高的頂樓,確實有一個小小的人影。


    “看見我了嗎?”


    “看見了。你在那裏幹什麽?”


    “這裏風景很美。想不想上來看一下?”


    “太高,我不敢。”


    “你猜,如果我從這裏跳下去,會直接落到你麵前嗎?”他語調輕鬆,卻嚇到我寒毛倒豎。


    我厲聲說:“你瞎說什麽啊?”


    他輕聲笑起來:“放心,我不敢,我沒有那個勇氣。就像剛才,我在大廳那邊,看你很久,看你低著頭,一遍遍數錢,數著數著亂了,數著數著又亂了,真的很可愛,但是,我也沒有勇氣走到你身邊去。”說著,他的語調黯淡下來。


    “別這麽說,其實我也一樣,我也沒有勇氣麵對你。”我輕聲地答,希望籍此安慰他的心。


    他沒有說話,我舉著手機仰著頭,努力想看清半空中他的身影。


    過了許久,他在電話裏艱難地說:“鄒雨,如果……我什麽都不要了,你還會愛我嗎?”


    終於,終於,他說到了這個最艱難的命題,說到了這個最慘烈的選擇,我竟然為他心疼不已,隻是一場不切實際的愛情罷了,卻企圖顛覆他一直以來的人生目標,可見在他的心中,經受著怎樣矛盾與掙紮。我應該為此欣慰吧,這應是對我最大的讚美。


    於是我說:“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聽到我的迴答,他許是以為我讚成了他的想法,於是他說:“那你等我,等我做好安排……”


    我打斷他:“不,啟正,千萬別這樣,千萬不要為了我放棄你的人生和事業,我不要你為我犧牲這麽多,我承受不起。如果你這麽做,我也不會愛你了。”我盯著遠遠的他,一字一句地說:“我愛上的,是這個有錢的你,是這個有權有勢的你,你知道嗎?”


    “……那你就迴來吧,迴到我身邊來,好不好?”他低低地請求。


    這是第一次聽到他的挽留,我的心,脆弱到無法觸碰,但我仍舊搖頭,故作隨意地說:“其實我不適合做情人呢,我太貪心。”


    我們隔得如此之遠,我看不清他的樣子,想必他也看不見我的表情,看不見當我答上這句話時,淚水已從眼角滴落,涼涼地滑入我的脖頸。


    他再度沉默了。我們倆就這樣,遙不可及地互望著,想要前進一步,都完全沒有可能。


    終於,我狠狠地說了句“再見”,不等他迴答,掛斷電話,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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