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他隱約能夠感覺到,他身上的這柄箭,已經一並貫穿了許多人。


    傅斯舟什麽也沒說,隻是攬住他肩膀一起往外走。


    “傅首長!”


    身後傳來梁亦馳的聲音,傅斯舟停住了腳步,但沒迴頭,而阮綏音有些疑惑地轉迴腦袋,看向他。


    “你們真的覺得這一切是正確的嗎???”


    或許是被人聲喧囂淹沒,梁亦馳總是那麽堅定有力的聲音第一次顯得有些虛浮,但隻有他自己知道,他不隻是在問傅斯舟,也是在問自己。


    如果傅斯舟和陳帆這一幹人沒有做出這一係列的事情,僅憑他、就算再加上整個警視廳的力量,真的能夠向大眾曝光徐可陽的所有罪行、並且讓他得到應有的懲罰嗎。


    其實他的內心並沒有他想象的那麽堅定不移,因為這個世界就是如此,即便是以阮綏音和傅斯舟如今的身份地位,走到今天都拚了個你死我活兩敗俱傷,更何況是無權無勢的絕大多數呢?而他引以為傲的法律尊嚴和程序正義並不能保護每一個躲在角落不見光的弱者。


    阮綏音以為他在問自己,但他的視線始終緊盯著傅斯舟漠然的背影。


    “嗯。”傅斯舟淡淡道,“我們真的這樣認為。”


    梁亦馳有些無力地垂了手,他知道,這樁案件最後將會走向不了了之的結局,並且這是他內心深處也期望成就的結果。


    踏出警視廳時,長槍短炮還是一如既往地擁向了阮綏音和傅斯舟,但在那喧囂之中瞬時幾秒的空白中,傅斯舟聽出了一種震耳欲聾的沉默。


    他們將收音麥克風湊到阮綏音跟前來,卻不知該問什麽。


    如今阮綏音在公眾眼中已然是一個太過透明的人。他們了解阮綏音的身世、過往、傷痕、不堪,他們已然沒有什麽還能再去探詢,隻是那樣共同見證一名巨星的誕生和隕落,甚至可以說他們親手將阮綏音捧上神壇、又親手將他拽下,他們已經無法再從阮綏音身上剝削什麽,卻也沒有顏麵再為他奉上什麽。


    最後他們隻能把問題的主動權拋給阮綏音:“您有什麽想對公眾說的嗎?”


    阮綏音站在廊簷的隱蔽下,日光穿過大片大片的飛雪,那一線光幕逼近他的腳尖,他的臉龐也幾乎要被鍍上金色的輝芒,他抬了抬腳尖,但最後還是停在了陰影裏。


    在故事的結尾,他無法說自己不恨了,也無法說自己釋懷了。徐可陽得到的懲罰無法抹消他的傷痛,也無法讓他獲得內心的平靜,“原諒”不隻是對徐可陽至今仍未覺得自己做錯的侮辱,也是對他那些掙紮痛苦的日日夜夜的侮辱。


    “我希望…以後大家想起我的時候,”阮綏音看著鏡頭,道,“想到的是我的歌聲。”


    而不是那些慘痛的經曆,不是不堪的視頻照片,更不要把他和徐可陽永遠捆綁在一起。


    他要所有人想起他的時候所產生的不是深深的同情和憐憫,也不是對徐可陽的憎惡和憤恨,而是愛。


    是他歌聲裏一直想要傳達的愛、希望、和平。


    “我想成為…即便是在死之後,也會有人唱起我的歌的歌手。”


    “隻是這樣就足夠了。”


    第87章 可惜我是個怪物


    “這樣就足夠了。”警隊副隊長楚宴走上前來,手肘搭上梁亦馳的肩膀,“到這裏就可以了。”


    就讓這起失蹤案成為一樁永遠的懸案。


    梁亦馳迴頭看他,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帶著幾分挑釁,仿佛正摩拳擦掌等著梁亦馳義正辭嚴地捍衛法律的尊嚴,然後他將會立刻駁斥梁亦馳,甚至不惜再次與他大吵一架。


    但是沒有。梁亦馳隻是看著他,什麽也沒有說。


    在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內心已經認同這一徇私行為的同時,梁亦馳沒有在口頭上表示同意,但也沒有反對,他不想為此負一點兒責任,至少在軀體上,他想盡可能顯得中立。


    “梁隊!陳帆出現了!!!”


    耳畔傳來這一話語時,梁亦馳立時被拉迴了現實:“在哪裏???”


    “在…在…就在警視廳門口…”


    聞言,梁亦馳詫異地望向警視廳大門外,外麵似乎安靜下來了許多,不論是人群還是媒體都隻是站在原地安靜聽著阮綏音的迴應,正因如此,那個緩慢地穿行在人群裏的男人顯得如此突兀,仿佛一個闖入教會的異教徒,但梁亦馳知道,他才是阮綏音最忠誠的信眾。


    傅斯舟和阮綏音也很快注意到了他,幾個警員還沒來得及衝進人群裏逮捕他,他就自己在離阮綏音還有兩三米的地方站停了。


    “陳帆?”阮綏音開口叫他,露出困惑的神情。


    陳帆看上去顯而易見的怪異。這不僅是因為他臉上不再掛著那明朗的笑容,更是因為他周身所溢散的那決絕氣場,仿佛是一個為了守護亡國殿下而奔赴戰場的騎士,但如今犯下罪的人都已經得到了懲罰,阮綏音卻不知道他的這份決絕是衝著誰去。


    隻有莫名的恐慌在胸腔迅速蔓延開來,阮綏音知道,陳帆是一個和自己一樣偏執的人,而其他人永遠都無法猜透他們下一秒將會做出什麽。


    直到陳帆情感複雜的目光從阮綏音臉上挪開,並移向他身旁的傅斯舟時,阮綏音突然以一種同類之間的敏銳捕捉到了陳帆那微妙的意圖。


    他猛地睜大了眼睛,一把攥住傅斯舟的衣袖,傅斯舟不解地垂眸看向他,而他始終隻是緊盯著陳帆,在陳帆將手伸進口袋裏掏出什麽東西的下一秒死死拽著傅斯舟,一迴身擋在了傅斯舟身前。


    與此同時,幾個站在陳帆近旁的人都發出了慌亂的尖叫,驚恐萬狀地拚命想往已然圍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退去,隻有一個黑色的身影從其中衝出來,飛撲向已經舉起了槍的陳帆。


    傅斯舟從未發現阮綏音能有這麽大的力氣,在槍聲響起的同時,他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想將阮綏音從自己的身前拖開,但他一向引以為傲的反應無法與子彈的速度相抗衡,陳帆也不能。


    被保鏢摜倒在地的陳帆瞪著一雙殺紅了的眼看向自己槍口原本應該指向的目標,卻隻看見傅斯舟仍然毫發無傷地站在原地,隻有他懷裏的阮綏音如同斷了牽線的人偶一般癱軟下去,刺目的鮮紅染上他總是色調慘淡的身影,在灼烈的日光下盛綻。


    陳帆不顧一切地再一次撿起掉落在近旁的槍,手臂卻被保鏢死死摁住,而衝上前來的警員很快奪下了槍,將他拷了起來。


    “綏音!!!”


    “mercury…”


    “救護車!!!快叫救護車!!!”


    傅斯舟抱著已經失去意識的阮綏音,一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對上被警察押送著進入警視廳的陳帆。


    他至今仍未能完全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看向陳帆的目光帶著大半的驚詫和困惑,隨後才逐漸流露出無法遏製的怒意。


    事實上,他從未將太多的注意力分給阮綏音這個助理。在記憶中,陳帆一向隨和、開朗、麵麵俱到,他是一個可以說得上無可挑剔的助理,在阮綏音這樣一個風波爭議不斷的巨星身邊,他仍能將所有事情都打理得井井有條,從不為阮綏音增加什麽額外不必要的煩惱,在傅斯舟看來,他完全稱得上是一個盡職盡責、談不上什麽缺點的完美助理。


    也正因如此,他的存在感向來並不很高,甚至比那個終日沉默的保鏢還要不那麽引人注意一些,他處在一個對阮綏音而言不可或缺的位置,卻沒有多少人會去特別關注他的存在,就像是一個被刻畫於背景板中的固定npc,存在得理所當然又微不足道。


    而此刻,這個素日總是開朗笑著的助理眼中第一次露出這令人難以置信的、極端深重的恨意,那幾乎像是黑色的烈火,熊熊燃燒著要將人卷入萬劫不複的煉獄,甚至在某一瞬間將傅斯舟攝得愣了半刻。


    如果要說殺意,這一刻沒有人比傅斯舟還想殺了陳帆,但傅斯舟的殺意帶著茫然和困惑,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麽才讓陳帆怨恨自己到了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在阮綏音麵前親手將自己絞殺的地步。而陳帆的恨意如此清晰又迫切,以至於需要足足三個警員才得以按住拚命想要掙脫束縛撕碎傅斯舟的他。


    直到救護車抵達現場,將阮綏音送到醫院、等在手術室外大腦一片空白的傅斯舟才在恐慌的間隙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些什麽事。


    他不由地從一片昏天地暗中抬起頭,看向保鏢和陸續趕到醫院來的段奕明、顧聞景幾個人,很突然的一瞬間,所有的困惑、疑慮、怪異都串聯了起來,讓他得以在一片迷霧中隱約窺見事情的全貌。


    傅斯舟手肘拄在膝頭,疲憊又懊惱地扶住額頭,保鏢看著他,能感受到他自怨的痛苦,保鏢甚至敢打包票,如果可以讓他和裏麵的阮綏音交換,他毫不猶豫地應允之餘,還會感激涕零。


    “…是陳帆。”


    傅斯舟開口時,看上去更痛苦了。


    “他想殺的是我。”


    段奕明睜大了眼睛,半張著嘴說不出話,顧聞景則是莫名地皺眉:“陳帆是誰?”


    沒人迴答他,少時,他才想起什麽似的,又自顧自地開口:“他的助理??”


    傅斯舟沒迴答他,隻壓低聲音說:“給我們打電話的…那個人,也是他。”


    段奕明瞟了一眼顧聞景,如願在他臉上看到了不可思議的神情。對於顧聞景這種高傲成性的人而言,最諷刺的莫過於此,被一個平日裏從未被自己放在眼裏的人操控、挾製,這無疑是一種侮辱。


    但顯然,此時的他也已經無暇去體會這些情緒了。


    阮綏音醒來時,一時間被床邊人急切的唿喚吵到了耳朵,他想抬手揉一揉,又動彈不了。


    右肩很快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阮綏音的唿吸都有些凝滯,他艱難地喘著粗氣,指尖下意識攥緊了被單,然後一雙手很快握住了他指甲幾乎要嵌進手心的手。


    眼睛有些腫脹,他艱難地撐開眼瞼,隻模糊地看見白織燈下高大的身影。


    阮綏音反手抓住他,甚至還沒看清楚他是誰就急迫不已地問:“…陳帆…陳帆呢…???”


    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仿佛是他的靈魂剝離了身體,他感到自己整個人變得輕飄飄的,飄到了天花板上,然後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自己,又飛出了窗戶,在一片傍晚的煙霞裏穿梭了時空,迴到了他的童年時代。


    迴到了那個破舊的孤兒院,狹小又陰暗的房間,他甚至嗅到了溢滿鼻腔的潮濕黴味。


    “醜八怪!!”


    一聲尖銳的話音猝不及防刺進他的耳朵,他下意識地尖叫著捂住腦袋想蜷縮起來,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也無法做任何動作,他隻是漂浮在天花板上,然後看到了他自己。


    九歲的他自己。


    瘦小,蒼白,銀灰色的頭發像枯草一般纏繞在頸間,發絲間露出臉上猙獰可怖的胎記,張牙舞爪猶如魔鬼的紋章。


    他抱著腦袋蜷縮在牆角,任由圍繞在他身畔的孩子們肆無忌憚用惡毒的言語羞辱他,拉扯他的頭發,甚至伸出腳尖挑釁軟弱可欺的他。


    那些孩子的麵容是模糊不清的,其實阮綏音早已經不記得他們的模樣,但在某些畫麵裏,他們嘴角嘲諷的弧度或是擠得有些扭曲的眉眼格外清晰,因為這樣的微表情,即便在離開孤兒院之後的這十餘年,阮綏音仍能不斷地在別人的臉上看見。


    這是一種他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他拚命地想要從天花板上飄下去,想要落到地麵上,想要衝到自己麵前,不顧一切地替他拉開那些圍攻他的惡魔,將他攬入自己懷中,告訴他一切都會好起來,會有很多很多人愛他,會有人擋在他身前奮不顧身地保護他,他再也不用感到害怕了。


    但是他隻是始終漂浮在天花板上,不論他怎樣用盡全身的力氣撲騰,都隻能待在那個被迫置身事外的地方,甚至連牆壁都碰不到,再抬起頭時,布滿汙漬和灰塵的天花板變成了一片墨藍色的星空。


    微芒一般的碎星散落在低垂的夜幕中,遠方地平線之上金紅的夕陽餘暉還沒完全褪去,阮綏音仍然懸浮在半空中,唿嘯的風聲從耳畔擦過,良久,他才分辨出夾雜在那風鳴中的微弱歌聲。


    他顫著眼睫低頭往下看去,看清站在那高樓露台邊緣的身影時,一種巨大的痛苦侵占了他的整個身軀,喉嚨裏仿佛堵住了什麽東西,像一團黏膩的軟體動物,緩慢地蠕動著要鑽出他的身體,而他嗚咽著艱難地唿吸,卻無法發出一絲的聲音。


    阮綏音看見十三歲的自己站在欄杆邊,晚風掀起他被徐可陽剪得七零八落的頭發,學校製服的白襯衫上沾滿了灰黑的塵滓,手掌上還遺留了被擦破的傷痕,他有些脫力地倚著欄杆,阮綏音知道他受傷了,被徐可陽從七級台階之上推下,然後故作愧疚地說自己隻是想和他打個招唿。


    阮綏音記得那一天。


    與其說他是因為腿傷而根本翻不過那欄杆縱身一躍,不如說最終抓他那一把的不過隻是他收到的一封匿名來信。


    他無比地感激那個來信人,同時也無比地憎恨著他。那個人讓他知道不論發生了什麽,不論將會發生什麽,這個世界的某一個角落都存在著那麽一個人,或近或遠地默默陪伴著他。那幾乎像是天邊的一顆明星,他無法觸碰,卻能清楚地看見,而那星星揮灑的輝芒足以支撐他在這暗無天日的沼澤裏堅強地活下去。


    但與此同時,他總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裏質問對方:為什麽不出現?為什麽不能從那薄薄的信紙中跳出來,為什麽不能從那高懸的天際飛向自己的身邊,為什麽字裏行間那些狂熱又虔誠的愛意、溫柔又有力的安慰,不能站在他的麵前親口對他訴說?


    但無奈,對於愛著自己的人,他總是有無限的包容。他願意相信他有自己的苦衷,有不能言說的理由,而他再也無法對那個人產生一絲一毫的怨懟,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他們隻有彼此。


    阮綏音再一次看向欄杆邊的自己,他緊握著欄杆,仿佛是試探在生與死的界限,而阮綏音幾乎能看到那些信紙上的一行行字句化為無數堅固的繩索,良久,他緩慢地鬆開手,然後後退了一步,隨即轉身,遠離了那懸崖。


    阮綏音的目光跟隨著自己,拉開天台的大門,他看到門內不是漆黑的樓梯間,而是隱隱透出微黃的暖光,引誘著他前去一探究竟。


    他緩慢地遊蕩過去,飄進門內,卻看到了不存在於自己記憶中的場景。


    那是一個狹小得一眼能望遍每一個角落的房間,簡單的陳設沒有一件多餘,隻有在窗邊的桌上,架著幾塊不同尋常的電腦屏幕,上麵正播放著數十個監控攝像頭的畫麵。


    一個身著白襯衫的男子坐在桌前,將電腦鍵盤推到了一邊,展開一張墨藍色的信紙,拿起手邊的鋼筆,沒怎麽醞釀便十分流暢地寫下了一段段文字。


    阮綏音無數次想象過這個畫麵,隻有這一次截然不同。他曾以為那位瘋狂的寫信人家中收藏了自己所有的專輯和周邊,牆上密密麻麻貼滿了自己的海報,至少,音響裏會播放著自己的歌曲。


    但是沒有,這裏如此安靜,隻有筆尖在紙麵上摩擦的細微聲響,阮綏音卻覺得那聲響如此震耳欲聾。


    盡管這也不過是自己的想象,但這一刻阮綏音卻沒來由地確信,這就是最逼近事實的真相。


    寫信人與其他所有人都不同。他從不企盼阮綏音的愛,也無需收藏阮綏音的任何一張畫報,更不會一擲千金隻為見上阮綏音一麵。他有著自己身為一個造神之上帝的至高無上的優越感。


    在這一情感的驅使下,他在過往的十幾年裏從未在阮綏音麵前露麵,也不會過分插手阮綏音的人生,阻礙其走向命定的軌跡,因為他始終堅信,阮綏音會照著他所期望的方向生長,成為他最完美的作品。


    直到傅斯舟的出現。


    在阮綏音無數次想象中的畫麵中總是籠罩著一團迷霧的那張臉龐,自那一聲指向傅斯舟的槍響之後逐漸變得清晰可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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