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是阮先生嗎?”


    那頭是一個陌生的男聲,語調顯得很板正。


    “…是,請問你是?”


    “這裏是警視廳專案組組長梁亦馳,很抱歉這麽晚打擾,但這裏有一樁案情緊迫的失蹤案,希望您能過來一趟,協助我們調查。”


    阮綏音握緊了手機:“失蹤…?”


    “…誰?誰失蹤了…???”


    一時間他腦袋裏閃過遲遲不迴他消息的傅斯舟和保鏢,以及在公司沒有見到的段奕明,短短幾秒他過度焦急的心幾乎已經讓他無法正常唿吸,甚至已經考慮到了如果自己失去其中的任何一個將會如何。


    幸而緊接著電話那頭道出的名字並不是他腦袋裏所想的任何一個。


    “徐可陽。”那頭的人說,“就在昨天下午,他在從醫院離開的路上失蹤,到現在已經有將近三十個小時了。”


    阮綏音高懸的心還沒來得及放下,疑惑和莫名的不安便很快湧上來。


    “具體的案情,還是等您到了警視廳再向您說明吧。”


    “…嗯。”阮綏音緩慢地放下手機。


    “怎麽了mercury?”陳帆沒迴頭,隻是始終目視著前方,語氣平淡地問。


    阮綏音沉吟片刻才輕聲開口:“…去警視廳。”


    “警視廳?”陳帆故作驚訝道,“現在嗎…?可是現在已經…”


    “嗯…”阮綏音捋了把頭發,抬起頭,“現在。”


    第86章 可惜你是個人


    “搜捕不到手機訊號,也沒有任何交通和交易記錄,監控隻在警視廳兩個街口之外拍攝到了他最後的蹤跡。”


    警員和隊長梁亦馳匯報著搜捕陳帆的結果,不過幾個小時,他似乎已然人間蒸發。


    “傅首長來了。”一個警員走進來,附在他耳邊小聲說。


    “請他進來。”


    梁亦馳迴過身,正正對上大步走進來的傅斯舟:“傅首長。”


    “直播已經結束了。”傅斯舟麵無表情道,“不論徐可陽有沒有找到,我都希望你們在已經得到明確不在場證明的前提下向媒體撇清綏音的嫌疑。”


    “抱歉,人沒找到,目前我們還騰不出手來…”


    “你們的無能不該由無辜的人來承擔。”傅斯舟微擰起眉,顯而易見的不悅,一旁的楚宴甚至看見他攥緊了拳頭,“他已經承受了這麽多,現在難道還要被你們和媒體扣上一個殺人犯的罪名嗎??!”


    “我已經給記者去了消息。”楚宴連忙開口,事實上,他還沒有這麽做,隻是先應付傅斯舟,“今晚警視廳會發布一則公告來辟謠,您可以放心。”


    傅斯舟頓了頓,隨即微微頷首,神色緩和了些。


    “但是我們希望”梁亦馳緊接著開口,“您能作為新的嫌疑人,配合我們的調查。”


    “那天晚上,我和段奕明、顧聞景和綏音的保鏢在一起,他們都可以作證。”傅斯舟疊腿坐在審訊桌前,漫不經心道。


    “你們四位聚在一起做什麽?”梁亦馳問,“據我所知,您和段奕明一向不合。”


    “綏音出了這種事,我們四個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一起商量一下之後的對策也無可厚非吧。”傅斯舟說,“隻是最近綏音經曆了太多事,我們不想讓他再勞心,隻能瞞著他。”


    “所以”梁亦馳敲了敲桌子,緊盯著傅斯舟,“你們商量出的對策就是綁架徐可陽,籌劃這場直播嗎?”


    傅斯舟扯扯唇角:“證據呢。”


    梁亦馳沒有迴答他的問題,隻是咄咄逼人道:“那個人抓住了你們每個人無法割舍的弱點,讓你們心甘情願地為他完成這起精妙無比的罪案,你們都被放到一個最合適的位置上,就像是鎖鏈之中的一個環,而他隻需要躲在暗處,仿佛一個全知全能的上帝,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夠唆使你們達到他的目標。”


    傅斯舟微微蹙了一下眉:“誰?”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這個警察的憑空猜測何以如此貼切。


    梁亦馳勾起唇角,笑而不語。


    傅斯舟也沒說什麽,此時他的一言一行都很有可能會露出馬腳,他必須事事謹慎,避免落入麵前這個過分老練的刑警的圈套。


    “不覺得可笑嗎?”梁亦馳又開口,“一個軍功加身的軍科部首長,一個高高在上的評議員,一個白手起家的公司總裁,還有一個忠心耿耿的保鏢,都算不上什麽普通人,但偏偏被一個再不起眼不過的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實在是諷刺。”


    傅斯舟心裏生了疑竇,聽梁亦馳的口吻,他似乎不僅已經清楚了有一個人在幕後操縱這一切,而且還已經知道這個人是誰。


    但他仍然做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勾唇道:“如果,我是說如果”


    “真的像你說的這樣,那麽這樣的幾個人,一定是出於自己的意願,才聚到一起合作達到共同的目的。”


    “又怎麽談得上是…被玩弄於股掌之間呢。”


    “至於背後那個人,他的身份、目的,其實並不重要。”


    梁亦馳很清楚,其實傅斯舟這話顯然已經間接承認了事實,但他敢這麽明著說暗話,對警方來說反而是壞事。


    因為這意味著,他很清楚警方多半根本就找不到證據。


    梁亦馳不由地交握起雙手,上半身往後靠去,神情逐漸凝重起來。


    審訊室裏一時陷入了寂靜,旁邊的警察蔣思睿轉頭來看向梁亦馳。的確,正因為這幾個人都身份不凡,想要合力做成一件事情而不留下任何後患,並不是件難事。


    但如果他們從陳帆那裏下手像陳帆這種自以為是上帝俯瞰蒼生的人,恐怕正急於無處炫耀自己驅使這幫人為自己效力的光輝事跡呢。


    傅斯舟被請出審訊室,這次換了阮綏音滿臉焦急地等在外麵,但他似乎對內情一無所知。


    “徐可陽隻是和我有恩怨,你們真的要把我身邊所有人都查一遍嗎???”


    他走上前來捏住傅斯舟的手,十分不滿地怒看了梁亦馳一眼,有些歉疚地揚起眼睫看向傅斯舟,仿佛在為自己連累了傅斯舟而感到抱歉。


    “不關你的事。”傅斯舟握住他手背,說的是事實,但在阮綏音聽來隻是冠冕堂皇的安慰。


    麵對這位生氣起來都令人生憐的大明星,梁亦馳什麽都沒有解釋,按他以往的辦事風格,是不可能在任何人麵前給嫌疑犯留情麵的。


    但並不是因為阮綏音太漂亮。很難說清,連日來日夜不停地查辦這起外界關注度過高的案子,身體上的精疲力盡還是其次,最為重要的是,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想要抓到案犯的欲望不再那麽強烈了。


    可惜他也在陳帆那聲情並茂的講述中慢慢與阮綏音共情,可惜他也慢慢從理智中剝離、開始為徐可陽的所作所為感到憤慨不已,可惜他在看到徐可陽受到懲罰的那一刻竟然也產生了一絲不可思議的快慰。


    可惜他是個人。


    冷靜理智如他都淪落至此,更何況是愛著阮綏音的那些人呢。


    傅斯舟攬著阮綏音的肩膀,轉身要離開,卻正好撞見一個警員慌慌張張地衝過來:“找、找到徐可陽了!!!”


    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迴頭看向警員。


    梁亦馳還不忘抓住時機迅速觀察了兩人的表情。


    阮綏音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微微睜大了眼睛,探詢的目光投向了這邊,甚至是定在了警員的嘴唇上,仿佛極其迫切地等待著他說出下一句話。


    而傅斯舟卻始終麵色淡然,顯而易見,不消任何人說,他早已知道徐可陽的下場。


    而很快,新聞也已經迅速被擴散推送,分秒之間,媒體已經讓公眾比專案組更早知道了這起持續十幾日的失蹤案的結果。


    其實徐可陽衣衫不整地出現在鬧市區的十字街口時,人們並沒有能夠很快認出他。


    他那張精致的皮囊已經麵目全非,被灼燒得潰爛的皮肉粘連著,滲出混著血絲的膿液,身形消瘦得仿佛一縷遊魂,從一輛來無影去無蹤的黑色麵包車上被推下來之後,他就那樣呆呆地佇立在街頭,一動不動,直到人群逐漸圍攏過來,指指點點、交頭接耳著竊竊私語,臉上的神情或不忍、或嘲諷、或嫌惡,但沒有一個人走上前去,問一句“需要幫忙嗎?”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每個人都在暗自揣度著同一個問題,但並非是出於同情和關心。


    直到被圍攏在人群中央的、這個遍體鱗傷的人終於一頭栽倒在地時,才終於有人後知後覺地掏出手機,撥通了報警或是求救的電話。


    “他被那個人放了出來。”小警員說,“…除了臉上的燒傷,看上去沒什麽別的問題,隻是…”


    沒有人接話,但所有人心裏都有答案。


    實際上從校園霸淩的事實被曝光後,徐可陽就已經被鋪天蓋地的罵聲淹沒,甚至有不計其數的阮綏音擁護者高喊著要製裁他,某種程度上,那段時間正因被警方調查而被控製起來的徐可陽反而可以說是得到了警方的保護。


    直到阮綏音的視頻被示眾,說不清倒向哪邊的輿論焦點幾乎完全轉移到了阮綏音身上,而徐可陽失蹤又令之前阮綏音身邊案件頻出的鏈條被拽出,那原本可以是徐可陽可以站在受害者立場翻盤的最後機會,可誰都沒有想到直播開始了。


    這場可以說得上是犯罪自白的直播直接將徐可陽打進了地獄。比之之前簡單帶過的“霸淩”兩個字,徐可陽被迫在直播中一一詳細敘述的惡行被毫不留情地鋪在公眾眼前,極端的殘酷足以令每一個人憤慨。


    這是一場足以將人焚為灰燼的怒火。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徐可陽應該慶幸他還能躲在實時直播的屏幕之後,否則公眾的憤怒將會變成一柄柄鋒銳的利刃,將他淩遲至死。


    而如今,徐可陽被放了出來,看上去似乎像是得救了至少他仍然四肢健全,隻不過是帶了些皮外傷,而在梁亦馳以及更多人對最壞結果的預想中,他將會如麵具人所說的一般遭到最嚴厲的“審判”,被灌下毒藥、被割喉、被一刀刀捅進每一個器官直到咽氣,甚至不乏有人曾產生過一些過於驚悚的想法。


    看著麵具人那決絕又出奇冷靜的態度,梁亦馳真害怕他們找到徐可陽的時候,他已經變成了一袋袋被拋散在這個城市各個角落的屍塊。


    但是沒有。他隻是被這麽放了出來,放到了大街上,放到了人群中,放到了公眾的目光和鏡頭之下,然而這恐怕比分屍還要殘酷一萬倍。


    即便對於一個普通人而言,失去尊嚴、人格破裂都足以成為自我毀滅的理由,更何況是徐可陽這麽一個從小養尊處優、沒人敢忤逆半分的財團大少爺,而最致命的是,如今他已經被他唯一的依靠、他能夠如此無法無天的倚仗徐家所拋棄。


    實際上,他已經得到了對他而言最恐怖的審判。而從今往後,他存在於這世界上的每一天都將被釘死在城門之上示眾,憤怒和憎恨的惡意將會永遠圍繞著他,暴力和謾罵將永遠威脅著他,而他將會永遠活在恐懼之中如果他還沒有精神失常的話。


    顯然,以現在徐可陽的狀態,警視廳不可能把他帶迴來問詢具體的案情,隻能等他被送到醫院情況穩定之後再去做筆錄。


    阮綏音迴了會兒神才緩慢地轉頭看向傅斯舟,有些意外的,傅斯舟看上去很平靜。


    或許可以理解為,傅斯舟這個人素來冷靜自持,很少有什麽事能引起他外露的情緒波動,但這一刻似乎有些不同,傅斯舟的平靜帶著一些塵埃落定的釋然,他平視著前方,居高臨下地看著麵前忙碌的警員和外麵擁堵起來的記者,看著他們或感到不可思議或是感慨萬千的反應,某一瞬間,他甚至微微揚起了一側的唇角,顯出一種詭異的輕鬆。


    仿佛早就知道事情會發展至此,仿佛已經急不可耐地等待這一刻等了許久,仿佛已經急迫到了要按捺不住去推動它、成為其中一個環節的程度。


    片刻後,傅斯舟察覺到了阮綏音詫異的目光,迴過頭來,露出了一個扭曲的、用以消除阮綏音疑慮的幹笑,阮綏音能感覺到他演技爛得可怕,因為任憑任何人看了,都會覺得這個笑容古怪至極。


    “真是沒想到。”傅斯舟開口了,語調也不合時宜地起伏,令他整個人看上去更加不自然,幾乎到了一種無法忽視的地步。


    “沒想到什麽?”阮綏音不由地不假思索就問道,“沒想到他就這麽被放出來了?那你原本以為他會怎樣?”


    傅斯舟顯然沒想到他會這麽問,愣了一下才答:“我不知道。”


    即便是麵對敏銳過人的警隊隊長梁亦馳一針見血的盤問,傅斯舟仍能輕而易舉地保持仿佛置身事外的冷靜,然而麵對阮綏音,他卻第一次覺得偽裝、掩飾原來是一件如此費勁的事情。


    想將焦點從自己身上轉移開,傅斯舟很快問阮綏音:“這個結果,你滿意嗎?”


    事實上作為推動事情至此的一份子,他也是真心地想知道阮綏音對這個問題的答案。


    阮綏音暗自揣摩著傅斯舟這個問題的意圖,等待著阮綏音迴答的他看上去有些忐忑,阮綏音不禁在想他期望的是怎樣的迴答。無法判斷。


    沉吟片刻,阮綏音隻能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滿意的。”


    傅斯舟微微抿緊了唇,他覺得阮綏音看上去並不高興。


    “沒辦法更滿意了。”阮綏音移開了目光,對向警視廳大門漏進來的光,耳畔始終圍繞著匆忙的腳步聲和人聲喧囂。


    他曾經不止一次地幻想過、甚至夢到過有一天所有傷害他的人都能得到以牙還牙的懲罰,也認真地思考並實施過自己的複仇計劃,仇恨已經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甚至在某一些時刻短暫地蓋過了愛在他心中的分量。


    因此,看到徐可陽得到今天的下場,他怎麽能夠不滿意呢?


    隻是仇恨,就像一柄穿透胸膛的利箭,他無法帶著深重的仇恨去擁抱任何人,如果他執意如此,或是別人執意如此,必然讓對方也一起被刺穿,然後和自己一起背負起這種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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