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冀走進客廳後,便立刻同那人對視上了。


    女人的狀態看上去不怎麽好,甚至可以稱得上一句狼狽,盡管著裝仍舊得體,卻仍掩蓋不了那皮囊底下的病氣和頹廢。


    俞冀安來不及想,為什麽杜懋剛剛去世,這位從前號稱愛杜懋勝過愛自己的婦人,會在此刻出現在他家裏。


    劍弩拔張般的氣氛蔓延開來,邢望也用著堤防的目光看著家裏的這位不速之客。


    然後他便看到,那位夫人抬眼看向了俞冀安同他相牽的手上,終於開口輕笑了一聲。


    閆馨依舊坐著,她看著俞冀安微沉的眉宇,涼涼地掀出了一抹笑:“冀安,你不要告訴我,被仇家養了二十多年,就真的忘記那些事了?竟然連媽媽都不肯喊了。”


    這句話讓邢望和慧姨都微微一怔。


    邢望更是因為這句話裏麵包含的信息量而驟覺身體僵了一瞬,但是緊接著,俞冀安就收緊了牽著他的手,好似給他安撫。


    同時慧姨也終於明白了,這位夫人此次前來目的不善,可是她沒有想到,自己從未見過麵的大少爺的親生母親,竟然是這個模樣。


    邢望也沒有見過閆馨,當初邢長空夫婦為了保護俞冀安以及小孩兒的自尊心,和知曉俞冀安存在的至親朋友們都沒有詳談俞冀安被收養前的過往,所以他們也就不知道,杜氏總裁的夫人是俞冀安的生母。


    氣氛僵持了半晌,邢望蹙著眉眼,卻聽兄長對著慧姨說:“慧姨,先帶小少爺去樓上待會兒。”


    慧姨聞言馬上反應了過來,就要帶著邢望離開,但是邢望猛然反握住了俞冀安的手,一向鎮定的麵容透露出一絲急切,他對俞冀安低聲說:“哥,我要留在這裏。”


    俞冀安緊繃的脊背一僵,他看向自家小孩的眼睛,卻在裏麵看到了固執和堅定。


    俞冀安莞爾,便遂了邢望的想法,剛迴過頭,卻見方才微笑著的閆馨盯著他們相牽的手,神情有些猙獰著開口說:“冀安,對仇人的兒子這樣熱切,未免也太讓俞家的祖宗們寒心了吧。”


    閆馨幾次提起了“仇人”二字,這讓邢望指尖發冷,因為這兩個字份量太沉重也太鋒利了,像是一把匕首驀然劃過了他的肋骨,使得骨頭震顫,連著底下的心髒都沾上了刀刃上才有的森寒感。


    掌心間不知不覺冒出了些許冷汗,俞冀安與邢望牽著手,自然也感覺到了。


    而邢望也在遲鈍的痛感到來的時候,覺得有些不安起來,這讓他不由抬頭看向了俞冀安的側臉,然後動了動和他哥相牽的那隻手,便見他哥偏了下頭,目光柔和,微垂著望著他。


    這是一種安撫,而顯然,邢望因為這個眼神平靜下來,他已經聽杜嘉臨提過一樣的話題了,而比起杜嘉臨和這位夫人的口說無憑,他自然更信他哥。


    果然,俞冀安在安撫好邢望後,便疏離著眉眼,對著眼前這個於他而言早已同陌生人一般無二的女人說:“您沒有資格提起俞家。”


    一個“您”字體現的是俞冀安的涵養,但是麵對閆馨,這也可以說的上是一種諷刺。


    閆馨詫異地看著眼前的青年凜冽著眉眼,薄唇微揚對著她道出了一個稱唿“杜夫人。”


    她的神情因為這個稱唿忽然僵住了。


    “冀安,你這是什麽意思?”


    閆馨努力維持著自己佯裝出來的親昵態度,驀然走近了俞冀安,雙手抬起,似乎是想要拉住自己的“兒子”,卻被俞冀安漠然躲開。


    同時,男人不動聲色地擋住了邢望的身影,他不想讓閆馨那早已扭曲卻不自知的目光落到戀人身上。


    閆馨看出了他的動作,目光一冷,口頭上卻仍在解釋:“冀安,媽媽知道你還在因為小時候的事情怨媽媽,但那是我和你爸爸之間的事,我們已經和平解決了,這不應該牽扯到你,而且媽媽和你之間畢竟是有著血緣關係的……”


    “夫人請慎言。”


    俞冀安不動於衷,他極為反感閆馨這樣假惺惺來糾纏他的模樣,一想到幼年時期在這個女人身上看到過的冰冷和絕情,他就會覺得虛偽和惡心。


    “要是沒有什麽事的話,還請夫人盡快離開,我們家和杜家並沒有親密往來,還沒有到彼此登門拜訪的地步。”


    這算是明晃晃的逐客令了,閆馨臉上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她不敢相信俞冀安竟然會這樣不留餘地趕她走,心裏堆積的負麵情緒在這一瞬間因為刺激而洶湧起來。


    “俞冀安!”她喊出了這個名字,眼神淬著毒落在了俞冀安身後的邢望身上:“你可以當做不在乎!不在乎邢家做出的事,但是你身後這位就不一定了!”


    “他肯定不知道吧!”


    閆馨又看向了俞冀安,麵露譏諷:“導致俞家家破人亡的真兇竟然就是自己的父親,而你,更是認賊作父,喊自己的仇人喊了二十多年的爸媽!甚至不知羞恥地、和他們的兒子在一起了成為了一個惡心的同性戀!俞冀安,你爸就是這樣教你的嗎?!”


    “閉嘴!”


    察覺到邢望的手指猛然繃緊,身體也同時一僵,俞冀安再也無法忍受閆馨的“精神失常”了,他的目光陡然變得鋒利尖銳,仿若出鞘的長劍,泛著冷芒,閆馨驟然對上了那樣的目光,下意識顫抖著嘴唇停下了質問,她在那一瞬間,感受到了陰鷙和狠辣,像被大力掐住了脖頸一般,幾乎瀕死。


    “看來杜夫人是沒辦法自己走迴杜宅了……”俞冀安嗓音冰冷,他低頭看著閆馨,全然沒了平日裏的溫和淡然,卻依舊沉穩從容。


    這句話剛一說完,一直在暗處守著的保鏢們便推門而入了,這是俞冀安自劇組意外後立馬安排好的人,本是為了保護邢望的安全,現今卻要發揮另外的作用了。


    好像一場鬧劇般,俞冀安和閆馨的“對峙”並沒有持續太久。


    閆馨大抵是還想要鬧的,畢竟她的目的尚未達成,隻是俞冀安一直看著她,冷冽的目光讓她不能動彈,甚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保鏢又是架著她離開這棟屋子的,行動受製,以至於堵在她喉嚨裏的謾罵全都被她咽迴了肚子裏。


    俞冀安在看到閆馨的那一刻就料到了她此次前來的目的,一開始的漠然是他對閆馨所能給出的最好的態度,但是閆馨不接受,他就隻好采取強硬手段了。


    況且同他設想的一樣,閆馨並不是一個聰穎的人,所以即使她想要挑撥離間或者扭曲事實,也會因為那笨拙且毫無邏輯的言語而遭到質疑,更別說這人被嬌養慣了,一開始是他父親,後來又是杜懋,所以上流圈子的爾虞我詐她是一點都沒沾到,除了拙劣的演技以外,她的伎倆在稍微有點城府的人看來,都是微不足道的。


    而這便是俞冀安在家裏看到閆馨後,驀然發覺有些自責的原因:因為他的大意,才讓閆馨跑到了他和邢望的家裏才搬弄是非、胡攪蠻纏。


    閆馨被保鏢趕走後,大廳裏便徹底安靜下來了,俞冀安的反應很快,好像閆馨並沒有幹擾他太多,但是除了他以外,邢望和慧姨都因為閆馨方才留下的話而受到了影響。


    特別是慧姨,早已大驚失色,她沒有詢問太多,隻看著邢望和俞冀安仍未鬆開的雙手,雙目微睜著問:“大少爺,你和小少爺……你們……”


    望著慧姨有些顫抖的雙手,兩人趕忙上去扶住了慧姨,後來還是俞冀安在慧姨審視的目光下,緩聲將答案說出了口“慧姨,我和小希……我們的確在一起了。”


    從邢望和俞冀安說,他已經將戀情告知給經紀人之後,他們兩人便也不再打算同身邊親友繼續隱瞞這件事了。


    兩人不在一個戶口本上,又沒有血緣關係,後者是兩人各自的好友都明白的一件事,但是對於大部分長輩而言,“兄弟關係”是他們之間更為緊密的關係,所以想讓長輩們接受這件事情,兩人想,這過程估計不會太順利。


    循序漸進是他們一開始的計劃,但是現在這個計劃被閆馨的一句話給打亂了,對於兩人而言都稱得上是長輩的慧姨突然得知了這樣一個堪稱荒謬的消息,俞冀安和邢望自然沒法再遮掩下去了。


    慧姨在得知來龍去脈後顯然沒有緩過來,她在邢家多年,多多少少受到了邢長空夫婦開明眼界的影響,她又是向來和藹可親的人,但是現今突然得知,自己都很疼愛的兩個孩子竟然從兄弟變成了戀人……她還是無法接受的。


    盡管華國現今已經允許同性成婚,但是真正支持的人卻不是很多,老一輩的人他們可能可以接受同性相愛結婚,卻暫時無法接受這種事情發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如今慧姨便是如此。


    但是俞冀安和邢望都算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兩個孩子長這麽大都不容易,今日她更是見了俞冀安的生母,那樣一個德行的女人……也不知道大少爺在沒來家裏之前受了多少苦……


    慧姨心中五味雜陳,卻仍讓兩人先吃了午飯,午飯後,老人便說自己想去冷靜下,暫時沒有同俞冀安和邢望多言了。


    緘默之中,俞冀安將邢望領上了樓,去的是他的房間,隻是剛進房門,才把門關上,便見邢望眼睛凝視著他,目光裏帶著探究。


    “哥。”


    少年的嗓音微啞,像是摻了未成熟水果的澀:“我之前去了一趟警局,見到了一個人,他是杜懋的兒子,他對我說的話,和今天那位夫人說出口的內容如出一轍。”


    俞冀安聽到這裏驀然一怔,心髒開始不受控製地鈍痛起來,他聽見邢望輕聲對他說:“我不想去研究他們口中的那些東西,我隻想聽哥你對我說。哥,你還有沒有什麽事情……在瞞著我?”


    第78章 救贖


    俞冀安手腕受傷那年,才剛上高中。


    確認手腕因為受傷而無法繼續演奏小提琴的時候,他剛剛接受完自家性格執拗的小團子的投喂。


    因為他的手受傷了,所以沒法動彈,邢望看著兄長那打了石膏的手,著急得跟自己受了傷一樣,粉雕玉琢的小臉繃著表情,一雙清亮的黑眸蓄著驚恐未定的淚,偏生還學著大人唬人的樣子,要給兄長喂東西,態度十分強硬。


    俞冀安蒼白的臉迴了些血色,嘴唇依舊是幹的,但是看著小團子這副擔心他的模樣,笑意還是不自覺地攀上了他的嘴角。


    “幸虧小少爺那天放學後執意要等您一起迴家,不然等司機將小少爺送迴家後再迴去接您,時間就晚了。”


    俞冀安還記得在他醒後,慧姨後怕般,紅著眼眶對他說出的這句話。


    所有人都對那日發生的事情心有餘悸,要不是因為上小學的邢望這次一反常態要等哥哥一起放學迴家,恐怕他們都沒有那麽快發現俞冀安竟然莫名失蹤了。


    邢望上下學都十分安分,放學了就會老老實實和司機迴家,兩人的學校離得稍遠,放學時間也不一樣,以往司機接送都是先接放學早的邢望迴家後,等到俞冀安放學了再重新迴來接他。


    但是這一次不知道怎麽了,邢望偏生想等俞冀一起,司機沒轍,倒也沒覺得小少爺任性,認為這無非就是小孩子想粘著哥哥罷了,然而事情好像真印證了“冥冥之中”這個詞。


    在眾人找到深巷裏奄奄一息的俞冀安後,他們便開始不由自主地慶幸,好在有邢望這次的一反常態,不然他們肯定不能及時發現受傷了的俞冀安。


    俞冀安本人卻對自己遭受了欺淩這件事反應不大,他醒來後的狀態說不上好還是不好,隻是讓人感覺很平靜,不像是剛剛經曆過暴力毆打後的模樣。


    邢長空夫婦為此感覺更加擔心,他們報了警,表示一定要徹查此事。但是那條巷子太過偏僻,處於監控死角,大雨過後更是重刷掉了所有蛛絲馬跡,而當事人在醒後也沒能提供準確的信息俞冀安說當時的情況太過混亂,導致他並沒有將那些人的臉記得太清楚。


    和俞冀安交好的所有人在聽說這件事情後,在痛惜的同時都感覺有些義憤填膺,因為這件事情的影響太過嚴重,讓俞冀安因為手腕傷勢過重,從而失去了繼續追逐理想的能力。


    要知道俞冀安平日裏再怎麽沉穩冷靜,他今年也才十六歲,讀高一的年紀,明明青春正好,卻偏偏遭受了這樣的巨變。


    可是後來,俞冀安再次向他們證明了他的心態有多逆天,身上外傷痊愈不久後,便返迴了學校。


    而小邢望在那些日子過得都不是很踏實,他尚且年幼,卻已經知道這次傷害帶給了自己兄長怎樣的痛苦,因為清楚自己的兄長遭受了欺負,所以他十分堅定地和邢長空夫婦提出了目標,說自己要去學習關於打架的知識,像爸爸演過的厲害人物一樣,出手就能打倒十幾個人,這樣以後就不會有人敢欺負哥哥了。


    邢長空夫婦聞言哭笑不得,在那之後卻喟歎了許久。


    小孩子的擔心表露得很坦誠,於是在俞冀安手腕完全痊愈之前,他每次迴到家,都能看到小邢望抱著藥箱翹首等著他的畫麵。


    而在看到這個畫麵的第一天,剛好是他去找閆馨理論的那一天。


    俞冀安沒有將事情告訴邢長空夫婦,不是因為他想要包庇杜嘉臨,而是因為證據不足,且這有可能會引來杜氏針對邢長空夫婦……那不是他想要看到的局麵。


    第二個原因,便是因為他動了“想要自己親自解決”的念頭,他去找閆馨,是想讓他的母親看清杜嘉臨的真麵目,然而閆馨的所作所為更讓他失望,目光閃躲的閆馨讓他放棄了對母愛的幻想。


    可是能怎麽辦呢?他還太弱小,沒有能力支撐他和杜嘉臨背後的杜氏周旋,也沒有能力讓杜嘉臨受到傷他手腕的代價,所以他隻想快點成長,直到可以讓揭穿杜嘉臨的偽善麵具,讓他得到應有的製裁。


    麵見完閆馨後,他迴到了粼海華苑的家,邢望纏著他,要看他的手腕恢複得怎麽樣了,而客廳裏,正飄著對他傷勢有益處的藥膳的氣息那是馮照影向慧姨學習後,親自煲的。


    至於邢長空看出了他的隱瞞,卻沒有揭穿,隻是拍了拍他的肩,以作安慰。


    俞冀安怔愣地站著,陡然發覺,自己能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好像之前經曆的一切也稱不上太壞了。


    邢長空夫婦實現了俞朗的遺願,給了俞冀安一個家,這讓他不至於因為童年遭受的苦難而扭曲性格,所以他也就自然而然地具備了最基礎的、明辨是非的能力。


    杜嘉臨能知道邢家和俞家的過往讓他有些意外,可是因為清楚那人的性情,所以俞冀安也沒覺得有多離奇,隻是心中揣測良久,他都沒猜到,杜嘉臨會對著邢望說出所謂“仇家”的事情,而這也讓他心中切切實實地燒起了一把怒火。


    他當然明白杜嘉臨此舉無非是想要挑拔離間,然而早已在多年前,在他還沒有來到這個家裏前,他就已經在父親的坦白下,將這件事情完全消化了。


    俞家破產的真相的確與邢家有關,但是那個邢家與已經脫離了邢家掌控的邢長空無關。


    甚至在剛認識俞朗的時候,邢長空還因為俞朗的際遇而給予了俞朗許多幫助,更別說後來他和馮照影收留了俞冀安。


    所有俞冀安從一開始就知道了邢家和俞家的糾葛,他也更清楚真相,也自然不會將邢長空夫婦視作仇人。


    這麽多年來,他一直都是將邢長空夫婦視作十分重要的長輩,家族間的恩怨從沒有蔓延到他們身邊,所以他們也從未在家裏提起這件事,故而邢望對此一無所知。


    一開始俞冀安是覺得,事情早就過去了,所以沒必要讓邢望知道,徒增煩惱,但是他沒有料到,這件往事最終會被杜嘉臨和閆馨捅到邢望麵前。


    “我不想去研究他們口中的那些東西,我隻想聽哥你對我說。哥,你還有沒有什麽事情……在瞞著我?”


    看著邢望認真發問的模樣,俞冀安心頭微動。


    他與邢望在靜默中對視著,好像能從那雙清亮的黑眸看到自己的麵容因為無法招架對方的凝視,從而顯露出些許無奈神色的麵容。


    俞冀安以為自己永遠不會讓邢望知道那些肮髒事兒的。


    他的小希有著一雙很幹淨的眼睛,而他從少年時期便想著,那樣一雙眼,應該去看巍峨青山和江河湖海,去看朗朗星河和斑斕流雲,亦或是去看斷牆上生長的頑強花草、瓦縫裏蔓延的青色苔蘚,而不是用來看冰冷刀刃劃過肮髒心髒後滾落的層層血汙,不應該用來看貪婪、嫉妒和罪惡。


    所以他想守護邢望所能看到的世界,庇佑他的少年一生順遂,不用在滓塵之中摸爬滾打,隻用平安健康就好。


    然而他忘了,邢望之所以讓他著迷的其中一個緣由,便是邢望身上本來就有著灼目幹淨的光,那足以洗淨他所看過的所有汙穢不堪和稠密黑暗。


    於是原本讓他在麵對邢望時心生惶恐的過往,就這麽被他道出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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