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那一場雨裏,俞冀安失去了自己的理想。


    暴雨打濕了全身,冰冷像是要鑽進骨髓,少年瘦削的身影蜷縮在巷尾,身體因為劇痛而輕微戰栗著。


    轟然雷聲正驟響於天邊,有閃電劃過,墨色般的大雨像是洶湧的浪潮,將黑暗傾倒在了俞冀安身上,他的嘴唇發白,身上的校服染了泥濘,看起來淩亂且狼狽,完全沒有了白日裏的意氣風發。


    因為痛苦而無法起身的身體,有一半被浸泡在了黑漆漆的髒水之中,空洞的神情在汙穢之中透漏出壓抑人心的絕望。


    驚雷不絕於耳,俞冀安卻什麽都聽不到,雨水漫進了他的耳朵,就像海浪打在了耳膜上,紊亂了他近乎要消亡的心跳聲。


    他的眼前也隻有一望無際的黑色,黑色的巷子,黑色的雨水,黑色的一隅天空,所有的感知都沉淪進了這煎熬人心的悲慟之中,連手腕上傳來的劇痛都變得麻木和微不足道起來。


    因為暴雨,這條小巷更是顯得幽深僻靜起來,不會有人經過這裏的……自從那群人離開後,俞冀安心裏便冒出了這樣一個想法。


    他們僅僅是打傷了他的手腕,卻差不多像是要了他半條命,身上其他地方也遭受了毆打,這導致這具太過年輕的身體完全負荷不住,他甚至失去了唿救的力氣。


    可他在潛意識裏依舊還記得,他被人拖進深巷裏後,那個在學校裏受老師喜愛的學生躲在他人為其撐起的傘下,勾著笑意看著他被幾個大塊頭壓製住,然後再被人用棒球棍硬生生地打斷了這條手腕的畫麵。


    事情結束後,他的臉埋在泥濘裏,雨水灌進了耳朵,依稀聽見那個少年站在他麵前,輕飄飄地說出了一句:“哥,這個禮物,你還喜歡嗎?”


    那是個怪物。


    俞冀安驀然意識到這樣一個事實。


    可我還不想死……


    俞冀安眼睫不安地顫了顫,心裏冒出了這樣一句呢喃。


    於是他嚐試用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撐起身體,卻無法翻身,疼痛在他意識迴籠後變得清晰且銳利起來。


    俞冀安在這一刻嚐到了無能為力的滋味,求生的欲望隨著大雨愈發滂沱而漸漸沉沒,像是太陽的餘暉湮滅於一望無際的夜色原野。


    身體像是陷入了沼澤裏,窒息感傳來,他擠出了一絲力氣,狠狠地咬了一口舌尖,可是意識還是不可挽救般再次模糊起來。


    待到眼皮即將闔起的刹那,俞冀安聽見了有人在喊他。


    清亮的孩提的聲音自遠處傳來,一聲聲“哥哥”在俞冀安聽來,比天際驚雷還要徹耳。


    沼澤裏忽然被人破開了罅隙,俞冀安在昏迷之前感受到了溫暖和柔軟的觸感,一個小團子似乎正在拚命地抱緊他。


    然後又一聲“哥哥”伴隨著泣音,狠狠地砸進了他的耳朵和胸膛。


    俞冀安最後在大汗淋漓中醒來。


    入目的是他被照明燈砸中後住進的、那所醫院裏病房的純白景色。


    是因為睡前想到了杜家,所以才夢到了當年的事情嗎?


    俞冀安眉眼蹙起,卻緊接著發現天已經亮了邢望昨晚離開後一直沒迴來過。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俞冀安忍著頭部傳來的暈眩感下了床,準備向楚勤問問邢望和劇組那邊的情況,然後洗漱一下。


    期間護士推門進來過,有些訝異他醒得那麽早,俞冀安卻表示他今天想出去走走,一直待在病房裏未免讓人感覺有些太過疲憊倦怠了。


    所以等他給邢望和楚勤發完消息,然後簡單洗漱完之後,他打開了病房門。


    但是在那一刹那,離開了vip病房高級隔音效果的庇護之後,幾聲嘈雜又刺耳的聲音迅速鑽進了俞冀安的耳朵裏。


    一個女人的哭嚎聲在其中聽起來極為清晰,也讓俞冀安感覺有些熟悉。


    許是因為噪音來源之處的場麵越發混亂,導致那些嘈雜的聲音也越來越響亮,致使其他病房的患者家屬們打開了門,其中有一個性情比較直率,直接叫住了過往的醫護人們,責問他們為什麽大清早的,醫院裏邊會這般喧嘩。


    護士充滿歉意地朝他解釋,許是因為資曆較淺,著急之下竟然不小心泄露了其他病患的信息。


    眾人這才知道,今天早上這層樓之所以會那般吵鬧,是因為有一個病患在淩晨期間去世了,家屬得知了情況接受不了,所以情緒崩潰開始哭鬧起來。


    “那也不能由著她吵吵嚷嚷啊,我爸昨天剛做完手術,正是需要休息的時間,她是患者家屬需要體諒,我們就不用了嗎?”


    眼見小護士就要招架不住那男人的質問時,一個身材高挑的醫生走了過來,給小護士解了圍,他對那男人說了幾句話,讓那男人臉色好了些,也收了話頭,最後迴了病房裏。


    末了那醫生又安慰了小護士兩句,最後便步履匆匆像是要即將離開了。


    男醫生路過俞冀安病房門口的時候,俞冀安便看清楚了他的長相。


    竟然還算是熟人。


    神色說不上很好的鹿晟顯然也認出了站在門口的俞冀安,不過兩人並沒有寒暄,隻是頷首示意了一下,這位醫生便匆忙而過了。


    俞冀安則在看見鹿晟的那一刻,明白他方才在心裏生出的臆測已經得到一半證實了。


    其實在他剛發現自己是住進了這家醫院的時候,他便記起了鹿文雨的哥哥鹿晟也剛好是在這家醫院工作的事情。


    當初他還是在陰差陽錯之下,知道了鹿晟是杜懋的主治醫生至於杜懋早在很久之前就入住這個醫院了。


    而且貌似剛好和他是同一層樓,因為隻有這幾層是vip病房,杜嘉臨在這方麵自然不會虧待自己的父親,至少在表麵上不會。


    那麽結合他剛剛聽到的消息……俞冀安不由推測出一件令人震驚的事情:難道杜懋去世了?


    生出這個想法後,俞冀安便也猜到他剛剛聽到的那些哭嚎聲是出自誰之口了。


    而上天像是為了證實他的猜測,不遠處的一間病房裏驀然跑出了一個儀容不整的婦人。


    俞冀安下意識想要避開,倒也不是恐懼,而是因為麻煩。


    病房門關上的時候,俞冀安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了久遠的迴憶。


    那份迴憶來源於不久前楚勤和他提起過的那位“母親”閆馨,不過在他帶著打著石膏的左手手腕跑到她跟前,訴說杜嘉臨的惡行無果後,他便很難再將她視作自己的母親了。


    他至今還記得當時閆馨失望地看著他,對他的訴說毫不動容,反而怪罪似地說出了一句:“冀安,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用那麽出格的手段,來栽贓你弟弟。”


    他當時聽完閆馨這句話後感覺很是震驚,那個時候他以為,隻是閆馨不相信他,後來他才知道,閆馨從來都知道杜嘉臨是個什麽樣的人,她知道他說的是真話,隻是不願意替他出麵而已。


    何況閆馨明白,他的這條手腕於他而言有著什麽樣的意義。


    他因為那次的傷,失去了繼續演奏小提琴的能力。


    而且“栽贓”和“弟弟”這兩個詞更是激怒了他,致使他不再想說任何話,反駁了一句“杜嘉臨不是我弟弟。”後直接離開了杜家。


    他隻有一個弟弟,那個弟弟會在看見他的傷之後著急得差點哭出聲,現在也許正在家裏抱著藥箱等著他。


    俞冀安忽然想明白了什麽,他還有家,有會珍視自己的家人,他沒必要來閆馨這裏尋求愛。


    俞冀安想到這裏舒了一口氣,與此同時,仿佛心有靈犀一般,邢望給他迴了消息,大致意思是說讓他再睡會兒,醒來後剛好可以吃到慧姨特意為他做的早餐。


    看完這條消息後,俞冀安臉上原本有些凝重的神色變得溫和起來,他剛想收起手機,卻見楚勤打了電話過來。


    “boss,付霖已經落網了,他供出了杜嘉臨,但是警方在通知我之前先通知了小少爺,小少爺昨晚就去警局了。”


    楚勤略顯急促的聲音顯示出了他心底的慌亂,眾人皆知楚特助性格穩重,很少出錯,然而這一次,就連楚勤自己都明白,他失職了。


    楚勤正等著俞冀安的責備,卻聽自己的上司仍舊四平八穩地開口對他說:“先去警局了解情況,杜氏旗下違法犯罪的相關證據,也可以按照之前的計劃交給警方了。”


    從容不迫地囑咐完下屬,掛斷電話後,俞冀安卻沒有立刻動作,他微微失神著攥緊了手機,目光晦暗不明,顯然不如他方才說話時表現出來的那般平靜。


    邢望去警局了那也將見到付霖了吧,付霖既然已經供出了杜嘉臨,那麽他會見到杜嘉臨嗎?


    還有那些他刻意想要隱藏起來的往事,邢望會知道嗎?知道之後會不會責怪他的隱瞞?還是會認為是他不夠信任所以沒有全部告知於他……


    俞冀安腦海中忽然冒出了層出不窮的問題,他很少出現這樣心境接近“忐忑”的情況,顯得有些反常起來。


    好在這種情況並沒有維持多久,因為邢望到達醫院的時間比他估算的時間要更早一些,所以俞冀安百轉千迴的心思便很快在見到邢望的那一刹那,變迴了足以撫慰人心的平靜湖泊的模樣。


    腳步聲停在了俞冀安的病房門口,邢望一手提著早餐,一手抬起準備敲門,動作間,他垂下目光調整了下情緒和神態,這才推開門走了進去。


    於是俞冀安在門被打開後,看到的就是一個和平日裏沒什麽不同的、會在他麵前放鬆微笑著的邢望。


    至於他自己則還躺在床上,像是乖乖聽了邢望的話,手裏還拿著一本書,從他捏著書脊的手來看,他現在的狀態很鬆懈,在看到邢望後,他便露出了一貫的溫和表情。


    邢望揚唇喊了俞冀安一聲“哥”,在道過早安後,他手裏的早餐也順勢放在了病房內的小桌子上,然後他一邊躬身解著慧姨包裝好的袋子,一邊和他哥說:“慧姨一直在念叨你,但是我怕她太擔心,所以就沒有帶著她一起過來了。”


    俞冀安理解邢望的做法,寬慰了一聲:“等會我和慧姨打個電話,讓她放寬心,今天我也問過醫生了,再留院觀察兩天我也能出院了。”


    邢望聞言有些驚喜,眉目間本就隱藏極好的鬱色也就在瞬間一掃而光了。


    俞冀安心裏卻還記掛著楚勤方才的話小少爺昨晚就去警局了。


    他早該猜到的,邢望離開了那麽久,想必不是去處理了一件簡單的事情,隻是躊躇間,還沒等他出聲提起,邢望卻自然而然地和他說了實情:“哥,我和經紀人說明我們的關係了。”


    看著俞冀安,邢望補充了一句:戀愛關係。”


    俞冀安先是怔愣了半晌,心神一鬆,發自內心地笑了:“這樣也好。”


    先和經紀人坦白,日後公開時,公司的公關要好有個心理準備,不至於措手不及。


    這其實也是兩人之前商量好的,隻是一直沒有找好時機,如今邢望對呂素琴交代了,倒也解決了兩人的一樁心事。


    隻是不到片刻,邢望又跟俞冀安說起了另外一件事:“然後,堂哥又來聯係我了,我思考了很久,還是覺得得迴邢家一趟。”


    “我尊重你的決定。”俞冀安像是早有準備,於是他又問道:“那打算什麽時候迴去?”


    邢望思忖了一下,便答道:“幾天之後吧。”


    他看著神色微白的俞冀安,記憶裏時不時出現昨晚在警局看到的畫麵。


    白熾燈好像冰冷至極,隻因為他看著前不久還意氣風發的杜家公子坐在他麵前,囂張又病態地說出了一句話


    “你看起來好像很意外?但是相信我,等一下你會更加吃驚。”


    杜嘉臨眼底泛著紅血絲,神態和兩人初見之時截然不同,他戲耍獵物般對著邢望笑道:“俞冀安也真是心大,他在你麵前是不是特別無私奉獻的樣子?你是不是還在為此暗自竊喜?可惜啊……你說,即使是聖人,也很難對仇家的孩子動心吧?”


    第77章 仇人


    在靜養了幾天後,俞冀安辦理了出院手續。


    隱患現在拔除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網上的輿論,不過自從經曆過多年前那場風波之後,俞冀安倒也不擔心這次的事情了,加上爍影娛樂和滄穹影業都在幫忙。


    現在的情況,比起當年他們幾乎沒有反擊之力的時候要好上太多。


    “哥,慧姨剛剛和我打電話說給你煲了湯,在等我們迴去呢。”


    上車後,邢望坐在他旁邊這樣說道,言辭之間滿是笑意。


    俞冀安瞧著少年開心的模樣,也彎了嘴角,低低應了聲:“好。”


    他們迴到了粼海華苑的家,卻未料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大少爺和小少爺迴來了?”慧姨站在門口迎接,笑容燦爛,顯然心情十分好。


    被慧姨這種心情感染,兩人也不禁放鬆了許多,直到慧姨接下來的話,直接讓俞冀安再次緊繃起來了神經。


    “有位夫人說是認識大少爺,和大少爺有要事要提,本來我是打算讓人改日來的,但是她說事情很急,不肯離開,她看起來身體也不好,我也不好讓人家在外麵等著,想著大少爺今天迴來,就讓她去客廳裏等著了。”


    發現了俞冀安的異樣,邢望不由抓緊了俞冀安的手臂,俞冀安朝他看了一眼,眼裏帶著安撫,於是邢望便跟在俞冀安身後,進了家中客廳。


    慧姨像是也隱隱約約明白了什麽,她感覺,方才那位在她看來十分可憐的夫人,也許不是個善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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