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出於幹了壞事被抓到之後的慌張,小孩睜開眼睛看到他之後,立刻從雜物堆裏爬了起來。


    許澄陽是不可能忍心在這種時候責怪小孩的,他隻是把外套裹在小孩身上,把小孩從雜物堆裏抱出來,然後走去了有陽光的地方。


    “為什麽不願意跟媽媽走呀?”


    許澄陽攥著小孩被凍的冰涼的小手,輕聲問他。“ 是因為生媽媽的氣嗎?”


    宋仰趴在他的肩膀上,沒有迴答。


    他不知道,也許是有些生氣的,無論處於什麽樣的考慮和苦衷,在宋仰看來林曼的選擇就是背叛了他們的家庭。


    可他又從很小的時候就做好了離散的心理準備,即便一直以來都在盡最大努力守護,卻還是隱約知道,終會有這麽一天。


    不跟林曼走,也不是僅僅隻是因為生林曼的氣,畢竟他自己很清楚,即便林曼這樣做了,他也還是很愛他的媽媽,很舍不得,他之所以不走,是因為放心不下宋至遠和奶奶。


    宋至遠犯病的時候很兇殘,坐著輪椅的奶奶是控製不住他的,到時候這一病一殘會出現什麽樣的情況可想而知。


    不否認跟著林曼出國,宋仰以後會過上平靜安穩的生活,接受更好的教育,有更輕鬆的未來。


    但許澄陽沒有打算勸宋仰什麽,這個身高都不及他胸口的小孩在某些方麵有著比他還要條理清晰的成熟。


    愛情這種東西,一個誓言,一紙協議,一個轉身,狠狠心都是有選擇的。


    但血緣沒有。


    至少,宋仰絕對不可能狠得下這個心不管不顧一走了之,即便他還隻是個小孩。


    “不要怪媽媽。”


    許澄陽摸摸他腦袋,對他說。“媽媽可以有機會過更好的生活,更幸福一點,這是你身為她的孩子應該為她感到高興的事情。”


    宋仰仍然趴在他的肩上沒有說話。


    許澄陽抱著他往上托了托,手臂也緊了緊,對他說話溫和恬靜,但卻擲地有聲。“放心吧,還有哥哥,以後家裏一切的事哥哥都會幫你一起扛,哥哥會代替媽媽來愛你。”


    宋仰始終沒有開口表達什麽,但在他說完這句話,兩條小小的胳膊緩緩抬起來,用力摟住了他的脖子。


    小孩故意弄出來嚇唬人的這次動靜說來過分,但作用力十足,之後誰也沒有再提他的去留問題,林曼後來幾次迴來看他,甚至都沒敢再大聲跟他說過話。


    這一年暑假結束的時候,林曼出國的各項手續辦妥,準備正式移民,她走的那天,迴了一趟宋誌遠這裏,給宋仰置辦了一年四季的衣服鞋襪,又留了很多錢。


    那天她走後,宋至遠在她之前住的房間裏坐著,從白天到深夜,從深夜到黎明,期間滴水未進,一動沒動。


    快天亮的時候,宋仰端了杯水給他送進去,看他坐在那裏一副要枯萎了的樣子,他搜腸掛肚,幾番猶豫掙紮,從許澄陽安慰他的那些話裏挑了兩句,說給了宋至遠聽。


    “她去過更好的生活,我們應該為她高興。”


    聽他說完這話,宋至遠先是笑了下,緊接著眼圈就紅了。


    林曼以前外向開朗,長的漂亮,性格又好,追求她的男生隊伍能從東校區排到西校區。


    然而宋至遠也不遑多讓,本科研究生一路保送,名校最年輕的博士,長的帥,又才華,也是當年學校裏炙手可熱的風雲人物。


    兩個人認識的時候,宋至遠在讀研究生,林曼讀本科,其實外界所傳他們彼此一見鍾情是不準確的,更確切的說是林曼對宋誌遠一見鍾情,拋卻身後萬千追求者,主動挑了這個頭,宋至遠是在女孩熱烈的追求和表白之後才有遲來的心動。


    隻不過愛意來的雖遲,卻無比堅定,且從未變過。


    從確立戀愛關係到結婚生子,他們的相處一直很和諧,林曼會喜歡耍耍小性子,宋至遠從來都是慣著寵著,從不跟她較勁,他們之間偶爾的小吵小鬧也會有,但從來沒有真的紅過臉。


    當然,那一切都終止於宋至遠得病之後。


    宋至遠這個病來的突如其然,莫名其妙,僅僅是有一天她突然感到頭腦昏沉,暈了過去,再醒來時,家裏的天就變了。


    對於生病後林曼對自己態度的逐漸變化,宋至遠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她是那麽要強的一個人,無法接受生活天翻地覆般的惡變是很正常的事。


    宋至遠也從不懷疑林曼是真心愛過他的,畢竟如果不是,後來他幾次提出離婚林曼也不會一直不同意。


    但理解是一迴事,接受起來又是另外一迴事,沒有人能平靜坦然的接受自己被放棄,接受自己的愛人以選擇了另一個男人的方式離開自己。


    即便他生病了。


    雖然他什麽都不會說。


    大概難過情緒是最好的柔和劑,宋至遠平時不犯病的時候沉默寡言,永遠都是一副鐵打不透的堅硬形象。


    但那一刻,他頹然的坐在地上,宋仰覺得他馬上就要碎掉了。


    在安慰人這方麵,宋仰不擅長,唯一會的那點,都是跟許澄陽學的。


    當他情緒要崩潰的時候,許澄陽抱著他對他說“還有哥哥在,以後有哥哥來陪你一起扛,哥哥會代替媽媽來愛你”,他的心立刻就踏實了很多,沒有那麽難過了。


    所以,他覺得自己也可以這樣安慰宋至遠。


    在某些時刻,尤其小孩這樣無畏的年紀是,“有樣學樣”這種事來的還算比較容易,雖然也會覺得很別扭,但他還是照著許澄陽的方法做了。


    “還有我在。”


    宋仰說著,靠近宋至遠身邊,張開手臂抱住他,對他說。“ 以後我來愛你。”


    宋至遠當時身體一僵,忍了一天一夜的眼淚突然就決了堤。


    自從生病,時不時就弄的全家人一身傷,包括他才幾歲的孩子,宋至遠清醒著的時候,永遠都沉浸在愧疚和自責的情緒裏,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與家人親近,平時盡量躲的遠遠的,就連好好看看自己的兒子,都隻是在半夜趁宋仰睡著的時候,坐在床邊安靜的看他一會兒。


    宋仰的性格也不開朗,也是整天沉默寡言的,不會主動親近他,甚至都很少叫他爸爸,更別說主動過來抱他,尤其這句“以後我來愛你”,直接把宋至遠這麽多年繃的那根弦給斬斷了,讓他在那個暗透了的黎明,毫無招架之力的失聲痛哭。


    生活便是這樣,無論發生了多大的事,引起了多大的變故,太陽每天都還是會照常升起,日子還是要繼續往下過。


    暑假徹底結束,新學期開學許澄陽升了初中,搬到了一個路口之外的初中部校區,宋仰也要升入二年級。


    小學正式開學之前,宋至遠找人幫忙,把宋仰還沒來得及轉走的學籍又給重新落了迴去。


    而因為這次轉了可最後又沒轉成的學,宋仰得到了一些多餘的關注,使得一向在班裏低調透明的他,開始承受起了來自同學們打量和窺探的目光。


    當然,也有同學直接跑到他跟前來問,但他的迴應永遠是沉默。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有天早上他背著書包進教室,發現自己的座位旁邊空了,那個帶眼鏡的小同桌已經把桌子搬到了後排,明顯是拒絕再跟他做同桌。


    當他走到的自己座位,發現他的桌子上有幾個用粉筆寫出來的歪歪扭扭的大字:


    小瘋子


    第15章


    人性本善還是本惡論,曆經不知多少能者大儒爭相辯論,至今仍是千古謎題,未有結論,但可以確知的是,小孩這種生物,有時候無知天真,有時候卻精明邪惡,一個小孩尚且如此,一群小孩自然更甚。


    自從知道了宋仰有個精神狀態不正常的爸爸,班裏的同學們開始給予他多餘關注的同時,有一部分也慢慢表現出了對他的排斥。


    宋仰大概是平時操心家裏的時太多了,心裏總是沉甸甸的裝著很多事,墜的他不長個頭,升入二年級後別的小孩基本都長高了,他仍然是墊底的,身高甚至比班裏的有些女生還要矮半頭。


    加上平時他在班裏總是沉默寡言,不愛說話,也不愛玩鬧,沒交到朋友,壞小子們幾番試探之後,發現他似乎挺好欺負,開始朝他伸手。


    都是些六七歲的小屁孩,最開始的時候,欺負人還不會太過火,無非是故意不跟他說話,抱團孤立他,在他的課桌上亂塗亂畫,這些宋仰都是不當迴事的,絕大多數時候都不予理會。


    但在最需要被教育的年紀,惡意得不到有效製止,就會容易越發野蠻瘋長。


    在繼作業本被撕,鉛筆盒被泡水,校服被剪了好幾個豁口之後,有天午飯後休息時間,宋仰排隊接水的時候,後邊排隊的幾個男生湊著腦袋鬼鬼祟祟了半天,在他接熱水的時候故意推了他一下。


    宋仰有所防備,反應其實已經夠快,但還是被濺出來的熱水燙到了手。


    小孩的皮膚脆弱,熱開水燙的手背紅了一片,火辣辣的疼起來。


    那幾個小男生見狀非但不害怕,反倒是篤定了平時宋仰的沉默寡言其實是膽小懦弱似的,兀自笑起來。


    “喂,小瘋子,是不是不疼啊,你怎麽不哭啊,


    “他們都說你爸爸發瘋的時候會打人,連你也打,是這樣的嗎?”


    “那你會發瘋嗎,你發瘋的時候是什麽樣子的啊,也會打人嗎?”


    “…”


    宋仰忽然想到了他們班的那個小胖子,小胖子最開始在班裏耀武揚威橫行霸道,但後來被發現他的爸爸是個殘疾人之後,遭到了壞小子們的無情嘲笑,覺得很丟臉,就再也橫不起來,從此淪為全班壞小子們動不動就欺負著玩的對象,直到再後來終於忍受不下去被迫轉學了。


    對於自己家裏的事,宋仰其實並不覺得那是丟臉的事,隻不過他畢竟才七歲,即便知道那並不丟臉,從小被異樣的眼光看著,心理上也難免會生出些理智之外的情緒。


    更何況,他也不想讓自己的結局跟小胖子一樣,他不想一直悶不吭聲的忍受同學們的欺負,也不想轉學。


    於是,他在第一次遭遇到了無理由且實質性的傷害之後,第一時間理清了思緒,進行了反擊。


    他比那幾個男生的個頭都矮,知道自己一個人打幾個人討不到什麽好處,所以他逮住了伸手推自己的那個,任憑自己被好幾個人拳打腳踢,就是死死抓著不放,最後在一堆人拉扯的過程中尋到機會,摁著那個男生的腦袋用力往牆上撞。


    等班主任聞訊趕來,那男生已經被撞破了腦袋,滿臉都是血。


    一幫六七歲的小屁孩,平時就算再皮再壞,動手打架也就是支個架勢,互相撓幾把,實在沒見過這麽暴力的場麵,男生頭上血流出來的那一刻,全班同學直接全都嚇傻了。


    小學階段尤其是一二年級,很少發生這樣惡劣的打架事件,班主任,年級主任,甚至是校長全都被掀了天靈蓋似的,愁的上躥下跳。


    被撞破腦袋那男生的家長到學校來鬧,強烈要求開除宋仰,好在學校的態度也比較強勢,並不願單純的被家長牽著鼻子走,班主任適時調監控,問詢在場學生,查明事件起因是以那個男生先動的手,宋仰手上的水泡也作了最好的證明。


    最後在教導處的忍耐調解下,宋誌遠賠了人家一筆錢,學校警告再三之後,勉強沒有開除宋仰。


    事情解決完,被宋誌遠領迴家的時候,宋仰其實做好了被揍一頓的準備,但出乎他預料的,宋誌遠沒有揍他。


    迴家之後,宋誌遠讓他坐在沙發上,把經過藥店時買的燙傷膏打開,用棉簽輕輕的幫他手背上創口塗上藥,又幫他纏了紗布,之後就該幹什麽幹什麽,直到晚飯結束,也沒有就這件事發表任何言論。


    宋奶奶倒是把他叫到身邊,念了他幾句。“ 以後遇到什麽事情要第一時間找老師,不可以打架,小孩動起手來沒輕沒重的,太危險了。”


    奶奶雖是念他,但語氣裏盡是心疼,宋仰雖然不認同,但也沒有開口辯解什麽。


    晚飯過後,許澄陽來了家裏,不知道是從哪裏聽說了這件事,進屋直奔宋仰的房間。


    宋仰現在已經從奶奶的屋搬了出來,住進了林曼之前住的房間,關上門有了自己獨立的空間,倆人說悄悄話也不用再跑到樓下的小花壇。


    許澄陽先是檢查了下他的手,然後坐他床上冷臉盯著他,等他主動解釋。


    宋誌遠都沒有兇他,他以為許澄陽更不會,但沒有,許澄陽很明顯是有些責怪他的。


    宋仰原本是想解釋的,但一看許澄陽那臉色,突然就不願意說話了。


    “怎麽?”許澄陽盯著他說。“你這是覺得自己根本沒錯,甚至還覺得自己這事兒幹的挺得意,是嗎?”


    宋仰沒吭聲,直接轉身趴在書桌上開始寫作業。


    “拿人家腦袋往牆上撞,你還能有點數嗎?”


    許澄陽抓著他的肩膀把他掰過來,強迫他看著自己。“這也就是你那同學沒出什麽大事,但凡再嚴重點,你怎麽收場,怎麽辦。”


    宋仰這會兒沒什麽心思想怎麽辦,他被許澄陽這個動作弄的開始有點生氣了,直接別開眼,拒絕看他。


    “這麽點小屁孩,怎麽脾氣這麽大,轉過來!”


    許澄陽見他開始也犯倔,也有點上火,一著急又掰他的小臉,就是想讓他看著自己。


    但宋仰向來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脾氣上來了誰說話都不好使,就是要反著來,許澄陽掰他的臉,他直接甩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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