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清主子臉上神態,卻感覺得到結界中氣流極細微的波動。惡寒啊,這魔星……不知在興奮些什麽?


    “她說要救我。”臉上紅痕在暗中變得模糊。“她說,她能救我。”嘴一咧,他詭笑問:“你說,我該不該讓她救?”


    燕影很聰明地保持沉默。


    “難得有人要救我,這麽心甘情願的,我不依她,都顯得我不夠大度。”


    燕影還沒摸清上官姑娘的底細,但卻十分清楚,那位姑娘上輩子八成造了不少孽,正所謂萬般帶不走,唯有業隨身,業障太重,這輩子才會踏進魔星主子的迷陣裏,等著被玩、被捏、被搓圓揉扁。


    詭笑繼續。“見我臉紅,她也臉紅,嘿嘿,有人見我這模樣,還會臉紅,是很自然地紅了臉,可沒中我的咒術,妙哉。”精銳目光一爍。“原來這才叫高段,不施咒術也能玩人,挺有一些意思的,你覺得呢?”


    燕影一臉嚴肅,一整個大氣凜然,萬般地義正詞嚴,答道:“屬下覺得,這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是她自個兒闖進來的,拿她當藥來補身子,此乃天意,天意不可違。”上官姑娘,你就認了吧!


    雖是透出詭譎的陰涼笑音,倒也相當好聽,笑聲在林間徐徐蕩開,有幾分惡意,有幾分歡愉,更有好幾分認真味兒。


    “這話我愛聽。”


    密室內,靠著一盞白玉磨成的鏡燈發出微弱卻溫潤的光。


    她抓緊時機,按師尊之前教過她的方式,連續扳動三處機括才得以踏進。


    “師尊?”抱著最後一絲希冀輕喚,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沒親眼見到師尊遺體,她不信師尊已亡故。


    左臂適才挨了大師姊一劍,血滴滴答答流,她也不理,瞠大兩眼,直想看清楚密室之內。


    她失望了,握劍的手不禁發顫,臉色慘白如鬼。


    突地,白玉鏡燈閃爍一下,她一愣,雙眸發直,瞬間異變又起,密室內大放光明,亮如白晝。


    太過刺目,她本能地抬手擋光,聽到師尊那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聲音忽左忽右,時而響如雷鳴,時而溫柔似撫,那聲音說了許多,卻無法迴應她的問話,隻是不斷交代,一再、一再地叮嚀——


    “往南邊去,把本門令牌帶好,千萬不能弄丟……”


    “找到“刁氏一族”,淨兒,你會找到的,有那塊令牌,它會領著你找到他們……”


    “找到了,就知道該怎麽做,別怕……淨兒,別怕……”


    那聲“別怕”輕柔帶笑,讓她難忍淚水,閉起眸,感覺有柔風拂過她的濕頰。


    “……師尊?”


    啪!迴應她的是一聲跪響。


    她猛然張眼,密室中已迴複幽靜,白玉鏡燈卻從中裂開,碎玉剝落。


    她在鏡燈裂縫內找到用以當作掌門信物的玄鐵令牌。


    ……她是否找到了?


    上官淨有些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迷亂感。


    被帶出南蠻野林已有大半個月,剛踏進這個地界的頭些天,她因連日趕路,沿途還得小心行蹤,再加上似乎有點水土不服,一向強健的身子骨兒大受考驗,竟讓她在榻上連躺了三日。


    她不是病了,隻是周身虛乏,終日甩不脫昏沉。


    救她出那座野林的男子僅衝著她徐徐揚笑,還替她切過脈象,說這是吸進過多瘴氣的餘毒,喝幾帖湯藥,再好好歇息便可。


    待她當真清醒,下榻行走不再足下虛浮時,才得以看清這處建在水源地的竹塢,裏裏外外究竟長什麽模樣。


    竹塢占地甚廣,有內、外敞廳和藏書量頗豐的書屋,東翼的幾間房全歸主人家使用,她被安置在其中的一間雅軒,離主人家的寢房其實過近了些;但此地南蠻,她又出身西海玉靈峰,中原那套嚴謹的男女之防不適用於此,而主人家既如此安排,她也坦然得很,隻管住下。


    竹塢位在高處,地底有水冒出,水量不大.切出的水道卻直如箭矢。


    這道箭涇由高處直直往下流,寬不過半臂,流過坡地,穿過竹林,然後在那片茂盛的野林裏開始蜿蜒,慢慢拓開寬度和深度,流到最下方時,便成村民們灌溉作物的用水之一。


    至於竹塢的擁有者鳳錦,則是個很“主隨客便”的主人家,除之前隨口問起她來此的目的,便再不過問她任何事。


    留她住下,為她備好三餐,他特意撥給她的那間軒室,每日均有人趁她不在時進房收拾,添換新茶和臉盆水,再擺上一籃子新鮮果物。


    這時節恰是春夏之交,嶺南一帶荔枝尚未采收,然這兒的紅荔卻搶先熟透,皮薄肉實,鮮嫩欲滴,她從不知自己會這麽貪食,總一顆接一顆,很難戒斷。


    自能起身,她悄悄探過竹塢前後地形之後,就開始走訪不遠處的幾個村落,鳳錦也不拘著她,隨她來去,怕她再受瘴氣之苦,還給了她一個大香包,更從自家園子裏摘來一大把薄荷涼草,叮囑她隨身攜帶,以備不時之需。


    她很感激他。


    真的、真的很感激啊!


    原想,進村子裏打聽“刁氏一族”的消息,若有個方向,她方能盡速動身,別再繼續打攪鳳錦,哪知道東、西、南、北幾個村落的人全給了她相同答案,他們告訴她──“刁氏一族”就住當地。


    就、住、當、地!?


    簡直一頭霧水啊!


    她努力再查,確實尋訪到不少姓“刁”的村民,北村甚至半數以上的人都姓“刁”,她不死心地追問,把那枚珍之重之的玄鐵令牌都取出來示人了,還是問不出一點蛛絲馬跡。


    所以,她算不算已找到所謂的“刁氏一族”?


    有誰能給她指條明路?


    師尊說,隻要找到他們,就知下一步該怎麽走,但她還是茫茫然,毫無頭緒。


    再有,這兒的村民們樸實歸璞實,卻相當詭異啊……


    一開始還挺尋常,但,當他們得知她正暫住在鳳錦的箭涇竹塢時,他們的表情和眼神……很耐人尋味。


    是的,耐人尋味。


    有些村民似乎欲說什麽,支吾半晌,仍把話倒吞迴去;有些人則兩跟發傻,然後帶著不容錯辨的憐憫上上下下直打量她,最後再留下一聲重重歎息;更有不少人像瞬間被點了啞穴,任她再如何費勁追問,也不願再多說一字。


    為什麽?


    為什麽?


    ……是因為鳳錦不太尋常的外表嗎?她不得不這麽想。


    近傍晚時分,南方天際依舊清亮,卻已見得到月影,淡淡的一輪土色,等待在天色盡寂之後,越綻明光。


    她尾隨在那道修長身影後頭,腳步放得極輕,悄悄跟著。


    她不是故意要跟蹤鳳錦,而是從小村落返迴們塢途中,不意間瞧見他,等她意會過來時,早已不自禁跟上他的步伐,維持著一定距離。


    他像似穿慣了白衫,今兒個的白色衫擺竟沾上不少濕泥。


    一頭長發隨意束在頸後,他雙肩背著一隻竹籃。


    今早兩人同桌而食時,他笑笑對她說,他會深入那片莽林采藥,看來頗有收獲啊,他背上的竹籃都快被塞滿。


    老實說,她不知他算不算是一名醫者。


    他的竹塢前後左右都辟地為圃,栽種好幾味漢藥,也種了不少果菜,連甘蔗都有十來根;除此之外。更有一些她見也沒見過的玩意兒。他說,那是南蠻一帶才有的香樹和馨草,可作薰香料,用以醫病、薰染或驅除蟲蟻。


    她因虛沉而臥榻三日,所喝湯藥便是按他親手開出的藥單子抓配熬煮的,但若說他是大夫,這大半個月卻不見半個上門求診的病患。


    說來說去,村民們對他仍多有忌憚,皆因他異於常人的外表吧!


    她心口略沉,幾乎是帶痛了,隻得暗暗調息,悄無聲息地跟蹤那道白衫身影穿過梯田。順坡開辟的水稻田一階連著一階,春夏之際,秧苗抽長到農人們的腿肚兒了,風涼透透的,從坡頂、從茂林間吹拂而下,稻田上生起綠油油的小波浪。


    然後,她瞧見“奇景”。


    當鳳錦走過梯田時,每個雙腳踏在泥水裏、兩手沾染泥香的村人,皆一致停頓手邊農事,當真動也不動,徹底石化似的,唯一能動的是兩顆眼珠,溜溜地、不安地轉動,戒備中帶有掩藏不掉的驚懼,宛若他渾身沾滿毒病,得緊盯著,絕不能容允他近身三尺。


    鳳錦似是習慣得很,步伐徐緩未變,目不斜視。


    她看不到他臉上神情,隻覺他獨行的背影甚是孤傷,蒼茫天地徒留他一身,薄淡而朦朧,有點陰慘然的味兒,讓她很難挪開雙眸。


    好幾個頑皮村童跟在一群大白鵝後頭迎麵跑來,故意把鵝追得張大翅膀嘎嘎叫,他腳步不禁一頓,因鵝群幾把土道占滿.接著,就見孩子們猛地頓住奔跑的小步伐,乍見到他,歡鬧聲陡滅,幾個年長的孩子白著臉,定定瞅他,有兩個年紀小些的竟被嚇得嚎啕大哭。


    她揉揉額際,歎在心底。


    他仿佛沒聽到那些哭聲,更無視於旁人畏懼的目光,避開鵝群後,再次從容舉步,將那些人、那些騷動全都隔絕於身後。很平靜般地隔絕。


    壓在她胸中的沉窒慢慢變重。


    他如果不那麽平靜,她說不定能好受些,偏偏他把這一切看作尋常,像似曆經了無數風雨摧折後,學會順從,懂得低頭,也認了命,隻求這一口氣除不去、斬不斷、頑強尚在時,能安度餘生……


    她再次追上,不著痕跡地跟隨著。


    落日餘暉將他的影兒打得斜長,清清天色染作橘霞,圓月的輪廓更鮮明,隻是白白如紙片般的一輪,尚未發亮。


    其實腳程若再加快些,半個時辰內能迴到竹塢,但那抹修長白影仍不慌不躁。


    他不急,她倒蠢蠢欲動,一時間極想朝他走近,與他說些話,歸途上作伴。


    哞~~哞呣~~


    她正想佯裝不意間與他相遇時,左側一處小林卻陡地竄出兩頭大水牛!


    牛隻哞哞叫不說,還撒開健壯四蹄、頂著銳角衝撞過來!


    “小心啊!”


    她驚喊,見鳳錦仍傻怔怔立在原地,想也未想已猱身而上。


    她抓住他肩頭,將他往後一帶,同時踢出一腿,足尖力道充沛,正中牛頸,午隻吃痛嗄叫,龐大身體往旁顛了顛,倒下。


    她不等第二頭牛撞來,先行搶上,以庖丁解牛中提過的手法,拇指當點穴之用,以其餘四指為刀,橫削牛背,雖不見血,但水牛登時軟癱了四腿,像被抽走脊梁骨一般。


    牛隻砰地倒地,她立即迴眸尋人。


    “你沒事吧?你──啊!”


    男人被她過強勁力往後扯帶,也倒地了,卻是跌在一灘泥濘裏。


    他白衫盡毀不說,發上、臉上也全髒了,沾了不少泥。


    然後,他睜著清朗朗的鳳目迷惘瞅她,看看她,再看看倒地的水牛,接著再看看她,再看看發出呻 吟的水牛,最後又移迴她臉上,他似迴過神,薄唇微微露笑。


    天啊!“我……我很抱歉……”她不是故意扯那麽用力,更不是有意把他推到爛泥灘裏。“我瞧見你,想跟你一塊兒同行,牛突然跑出來,我張聲提點,你、你動也不動,所以……那個……”他好狼狽,一條條、一塊塊的紅痕如此明顯,慘不忍睹,卻仍衝著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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