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元芳見他臉雖臭,可已沒如適才那般臭氣熏天,吊高的心終於歸位,她一手搔著額際,紅著頰,兩枚可人的小梨渦終於現形。


    “十三哥,從來都是我鬥倒人,這拚酒的蠻勁兒還沒誰猛過我,你別怕。”


    眉間再打一個結,低歎。“我就怕你這樣。”


    “嗬嗬……”危機一除,她歡愉笑開,忽地躍起,像以往對他撒賴、逗他發笑那般,沒多想便撲進他懷裏,臀兒還大方占據他大腿。


    “桂圓?”幸得韓寶魁身形雄健,臂力驚人,禁得起她突如其來的衝撲,才沒連人帶椅摔個四腳朝天。


    藕臂緊摟男人粗頸,她笑語:“十三哥,你不惱我,我就歡喜啦!石睿的事,我會好好地、努力地開導他。他心裏總壓著事,定是一時間想偏了,才會對我這個大姊姊……嗯……下手。咱們江湖兒女火裏來、浪裏去,不拘小節,就當作……嗯……被小狗小貓親了一口。拜托!你千萬別逼他負責啊!總之,你別兇他,他不是故意的。”


    那小子根本很故意!


    他絕對會逼他——千萬別來負責!


    我要定她了。眼神挑釁,姿態占有,也不知何時鎖定她這顆桂圓的。


    壓下一口惡氣,韓寶魁磨牙。“我不會兇他。”隻會把那小子操得連爹娘都認不得。


    他驀地一凜,記起石睿早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那不光彩的身世、那雙麵對旁人鄙視和譏笑時的野蠻眼神、那陰鬱執拗的性情……像極某人。鼻息不禁濃灼,仿佛有一道無形卻強大的力量猛地抓住他腳踝,發狠地往下拉扯。


    “嗬嗬,那很好啊,你不兇他,我就安心嘍!十三哥……唔,雖說咱們江湖兒女火裏來、浪裏去,怎樣都得挺住,但你的硬氣功別拿我喂招啊!我、我有些喘不過氣,撐不住了,你把我勒暈,還得伺候我上榻睡大覺,唉唉唉,這又何必……”


    急墜的身軀陡地止住勢子。


    深淵在他腳底下,浮騰在意識中的他發出驚喘,有人提住他兩肩,那人借他一狂風,他飛起,如將輕身功夫發揮至極,越竄,丹田之氣越顯充盈,神智終是竄迴天靈。


    懷裏是一具嬌小的、軟唿唿的女體,與他的雄悍高碩全然不同。


    鼻間是再熟悉不過的氣味,淡淡的,一種屬於小女兒家獨有的馨香。


    他放弛蠻抱,雙臂仍不願撤下。


    他的頰摩挲她的,愈接近她口鼻,馨息裏多含酒香,溫暖流醉,誘人嗅聞……他在幹什麽?


    “十三哥,你、你胡青冒出來……好癢啦!”


    桂元芳貼著男人跳動的頸側血筋輕嚷,幾是同一時際,韓寶魁雙目陡瞠,把臉從她嫩膚上撥開。


    他到底幹了什麽?!


    左胸劇震,頭頂似遭一記重擊,他渾身顫栗。


    即便沒真的幹出,腦子裏興起的是何種意圖?!


    “你……迴榻上去,該睡了。”他麵頰暗紅,聲嗓裏困著一絲強抑住的沙啞。


    桂元芳似乎也意識到有什麽在昏幽的氛圍裏浮動,心被係住一條線,線的那端不知誰握著,正偷偷地扯著、拉著,她想用力去看清,想循著線找到那始作俑者,卻一再迷路,迷得她頭暈眼花,花花的眼哪兒也不瞧,直盯著男人那張紫紅的方唇……那會是怎般滋味?像小少年今晚貼緊她唇辦那樣?還是像摟來阿貓阿狗,亂蹭亂親一通那般?


    她又被抱迴床楊上丟著了。


    他轉身要走,她忽又拉住他大掌,教他不得不迴頭。


    臉在發燒,不,不隻臉蛋,她全身皆燙,因那個古怪且不合宜的邐想。怎麽辦?怎麽辦?盡思些有的、沒的,她真的是顆好下流的桂圓啊!


    “十三哥。”桂元芳,給我清醒一點!她在內心怒斥自個兒。


    “嗯?”他峻顏微側,神情模糊在幽光裏。他的手沒有反握她的。


    “你對芝芸……表白了嗎?”


    他似擰眉,沉默好半晌,感覺握他的那隻小手加重了力道,為他著急。


    桂元芳確實急,心咚咚跳,沈不住氣又問:“就算在水寨時沒說,你今夜撐船送芝芸迴去,在船上、在她的竹塢裏,不是有許多好機會嗎?你究竟說了沒?”


    靜謐謐又一陣。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嗄?”


    “無話可說。”聲音更沈。


    什麽?!“那、那那……那你一整晚……”


    “我送芝芸姑娘迴到住處,後來司徒馭到了,由他看顧著,我便走了。”他平鋪直述。“迴水寨後,見你不在,就到處尋你,敖老大說敖靈兒挖走他老窖裏的好酒,要跟你拚個輸贏,我沿著水岸過去……見到你被人包夾。”


    所以,她的心血算白費了。


    整晚,心緊痛著、悶疼著,咧著嘴仿佛笑得好開懷,她和孩子們玩鬧、和敖靈兒對賭、鬥酒,在水岸邊意圖把自己灌得醺醺然,可惜醉倒的不是她,眼淚被入喉燒肚的酒氣一激,不怕醜地猛掉,害她得拚命揉啊揉的,還得被靈兒取笑、被石睿質問。


    他卻道,對那病姑娘,他無話可說?!


    笨師哥!好笨!真笨哪!明明滿心滿眼都是人家,好不容易單獨處在一塊兒,他竟還是寡言少語,沒能乘機表白!笨!就是笨啊!


    “很晚了,睡吧。”韓寶魁低啞道。


    “十三哥啊……”她尚有話同他說,低喚著,卻不曉得急著要出口的話究竟為何。


    這次,男人的大手微微施力,巧妙掙開她的掌心,離去前,為她放落兩麵窗竹簾,撚熄桌上燈火。


    室中暗淡,竹窗簾上的幾道細小格縫爍著光,是點燃在竹橋與岸邊的燈籠和火把,那火光在外頭閃動著。


    靜坐在榻上,桂元芳對著爍光眨眨眼、再眨眨眼,抬起剛剛緊握他粗掌的小手,壓在自個兒胸房上。


    忽而驚覺,今晚的他“無功而返”,而她算是“功敗垂成”,放著大好機會從眼皮底下溜走,她該惱、該感到扼腕,然,一思及他的“無話可說”,她非但不惱,胸悶氣閉的不適竟消退大半。


    這是怎麽迴事?什麽都沒做成,有啥因由好歡喜?


    除非……她根本盼著事情別成功!盼十三哥搞砸一切,盼芝芸徹底迴絕!盼著他倆無緣無分,最好盡此一生永不碰頭!


    還不明白嗎?


    原來,她心思這般可怖且可憎,嘴上說一套,藏心的想望卻全然相反。


    她捏捏頰,雙頰猶燒,嘴角偷偷翹起,笑得可苦了。苦惱啊苦惱。


    桂圓,你怎會不明白,就是這滋味,風花雪月也鴛鴦蝴蝶的滋味。


    她雖下流,卻也開始懂得風流了。


    房門外,韓寶魁並未走遠。


    他背靠在細竹編製的牆麵,兩指捏著眉心,即便隱在暗中,臉皮底下的熱仍悶燒不止,他十分清楚適才想對裏邊的小姑娘做些什麽。


    那突如其來的欲念,強大到教人心驚,他膽顫了,唾棄起自己。


    他對趙芝芸的感覺,想過又想,隻落得“無話可說”,不說,心裏亦覺平靜,並無遺憾,卻怕那顆小桂圓有朝一日迴想起在河畔小村的種種,把他努力要隱瞞、拋棄的東西瞧得太清楚,將他的自私和陰狠一一看出……屆時,她要對他“無話可說”。


    這一刻,他高大身影黑墨墨,心沉默……


    爾後,秋正式來訪。


    秋心成愁,深秋自是淒涼味。


    兩岸的孟宗竹林一般的翠綠森蕭,隻是在黃昏的時分,輕霧彌漫,與江上寒霧交融一起,那輕寒與輕愁都帶著說不出的迷離。


    盡管迷離,“三幫四會”統合的大事仍不斷進行中。萬事起頭難,難的那一部分已然度過,在敖老大重整勢力、定下盟規後,江湖人行江湖事,不擾尋常百姓,雙方且安然相處。


    桂元芳在這一季秋裏,時不時會與敖靈兒和趙芝芸出船同遊,還曾領著她倆兒迴“湖莊”去,在莊子裏住過兩、三日。


    她變得也愛偷瞧趙芝芸,明裏暗裏的,拿一種深思的眸光覷著那張病顏。


    我十三哥喜愛你。


    他嘴笨,說不出口。


    你喜愛他嗎?


    你……你能喜愛他嗎?


    幾次三番,那些話在她舌尖滾動,梗住她唿息,她幾要問出,把心一橫、豁出去了,痛快地吐將出來,她幾要做到了,卻仍是敗在她的私心。


    下一迴吧……下一迴,她定能辦到。江湖兒女得大方豪氣,有了那種可怖又可憎的私心,算什麽啊?所以,再多給她一次機會吧,她會辦到的。最後,她總這麽告訴自己。


    這個秋,靈兒的視線亦同她一樣,常黏在芝芸身上,隻是靈兒看得比她大方,也時常看到入神,那雙亮得有些嬌蠻的眸子盡是憐惜,憐惜下掩著憂懼。而芝芸發覺後,會柔柔笑著,抬起虛弱的手揉亂靈兒那頭飛揚俏麗的短發。


    直到秋盡,冬的氣味襲來,桂元芳終於意會了敖靈兒在憂懼什麽。


    小雪的那一日,芝芸走得十分安詳,從此無病無痛,鵝蛋臉兒猶帶著一貫的淺笑,墨黑的睫像兩隻定佇不動的蝶,陪她一塊長眠。


    按著她生前的意思,身軀燒作骨灰,撒在與她纏綿一生的江河。或者,在月光溫潤的夜裏,魂魄歸來,也能傾聽兩岸的竹音。


    桂元芳始終沒把那些話問出口。


    趙芝芸長眠在江底的那個寒夜,韓寶魁在水岸坐了一整晚,她陪著一縷芳魂和一名若有所思又若有所癡的男人也坐了一整晚。


    兩人皆無語,隻是對著寒江與清月飲酒。


    那一晚,桂元芳初嚐醉酒滋味。


    當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嗎?她狂放一醉,拚卻一醉,抱著酒壇子瘋瘋癲癲、癡癡傻傻、哭哭笑笑,喃著胡話。“十三哥……十三哥……原來剝了殼,桂圓的心真是黑的,黑的呀……下流!下流!我盼著他倆無緣無分,盡此一生……嗬嗬,最好永不碰頭!嗚嗚嗚……沒有、沒有,不是有意的……芝芸,我沒想咒你死,沒想的……”


    桂元芳醉倒在韓寶魁懷裏,感覺芝芸來過。


    她驚喜萬分,想抓住那抹朦朧的影,把一直沒問的話傾出,可雙手揮啊揮,如何也抓不牢,隻隱約記得,芝芸仍然美麗,溫潤如一地月光。她來過,又走了,走時對她留下一抹了然笑意……


    “我心痛。”小姑娘難得垂頭喪氣,唇畔有小梨渦,笑得苦苦的。


    “為什麽?”大叔生得矮壯,蓄著落腮胡,頭頂卻光溜溜沒見一根毛。


    “我太風流了,所以心痛。”小姑娘搖搖頭。


    光頭大叔忽地拊掌,兩隻巨掌拍得好響。


    “嘿嘿,你九成九被踩中罩門了。”


    “我沒練‘金鍾罩’,也沒練‘鐵布衫’,哪有罩門?”


    “唉啊,風流啦,那便是你的罩門。”大叔泛銅光的巨掌摸摸自個兒泛銅光的腦門,還“啪啪”拍上兩下,語氣可自豪了。“像俺這樣,光溜溜、響當當的一顆銅豌豆,三千煩惱絲盡除,不風流,心不痛,才是王道。”略頓了頓,銅光大手改而搔著落腮胡,沉吟過後又道:“唔……不過話說迴來,人不風流枉少年,去吧,你還是風流去吧,俺相信,風流過的桂圓,也還是桂圓,不會變紅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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