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三點,嘉豪摸黑插上了電話線,按下留言鍵,然後到流理台前倒水。


    「早安阿豪!如果你有在早上開機的話。」


    一道興致勃勃的聲音高亢地傳來。


    「祝你香港之行如魚得水,我會為你和羅傑搭橋,並且你已順利晉升為製片人,該劇本副本已經為你準備好。但願這項閑差能讓你的心情迅速靚起來,稍後會將其他公司文件發密郵件給你,好好學習,可別想偷懶噢!嗶──」


    「shi!」頂著一頭粗硬的亂發,嘉豪憤憤咒了一句,楊晨禮這家夥還是那麽會搞事。


    對華人社會的嚴謹和秩序還沒完全適應,對目前的狀況也算不上心甘情願,但因為不想讓老頭子看扁,所以該擔的責任他還是會扛。


    進星暉董事會,不過是幫自己把那些地下片場漂白的捷徑,目前東海岸的情況還不穩定,靜觀其變為上策。


    混日子不是他的風格,所以要在此地多找些樂子打發無窮精力,當務之急就是把手頭的那些破事辦妥,能讓人覺得他謝嘉豪不是靠著老頭子的名頭,到處招搖撞騙的敗家子,已算是上交了最佳答卷。


    老頭子叮嚀過,要他暫時切斷一切與美國的聯絡,既然認為沉寂一段時間養精蓄銳是有必要的,那也不代表他會老老實實坐以待斃。


    嘉豪的時差還沒倒過來,淩晨和下午對他來說沒有區別。在床上抽了兩根煙,穿上衣服想趁著霧色出去兜兜風,此時正好四點半,天還沒大亮。


    拉開門時,突然發現門板上的郵箱裏裝著東西,他隨手掀開蓋子,裏麵躺著一隻已經入網的本地行動電話。


    他折迴客廳,查看存儲電話簿,從頭數下來,隻有兩個號碼,一個通往總裁辦公室,一個是公司營運部楊經理專線,嘉豪毫不猶豫地按下通話鍵。


    十五秒鍾後,電話那頭有個人痛苦地呻吟道:「有沒有搞錯啊……老大,看看現在幾點鍾好不好!」


    「中環盛產豔女?」


    「拜托!酒吧已經打烊,下次趕早。」晨禮睡意全消,大聲控訴,「洋妞看疲了,就想找土女迴去填充你的三級市場?你如意算盤打得太精了,在你手下不被榨幹才怪。」


    還真是什麽都瞞不過楊晨禮,嘉豪陰沉著臉沒有作答。


    晨禮與嘉豪在外人看來並不算親厚,其實他們是誠信為本的開襠褲好友,交情甚篤,分隔兩地卻一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晨禮生來是雙麵人,黑白通吃,嘉豪人在美國,若海外有不便出麵的事件,多半借由晨禮之手代勞,平時嬉笑怒罵是假,情同手足是真,雙方的底細,兩人心知肚明相互包庇。


    「不過是想打探一下市內行情,反應不用過激。」


    「在唐人街搶地盤還不夠,單槍匹馬來這兒跟土紳幫派對幹,這可不明智啊,要挖角不如去置地廣場放招聘啟示。我拉皮條還不算上癮,你別沒事就想著怎麽拖我下水哪。」


    嘉豪不理會晨禮的訴苦,一本正經地說:「出行前,胡須仔同我報備,最近準備製作幾期特別的,要我找幾張新麵孔。」


    誰讓老頭下通牒,不許他動星暉的藝人,否則就都是現成的上等貨色。


    「哇,又是什麽大製作?這迴是來叢林背景還是教職員放課室?群交還是人獸?」


    嘉豪笑罵:「你還真變態。」


    「喂,這是你們荷瑞普的拿手絕活好不好!不要說得我好像很低級,這是商業社會,腦子活絡最要緊。」


    「你這麽聰明,給老頭子找人都動作俐落,再物色一次人才恐怕也不在話下吧。」


    晨禮從床上坐起,一臉痛苦的樣子:「你想怎麽樣啊,老大!」


    「每次去『狩獵』前,我會提前打電話給你。」


    「狩獵」就是專門出門尋找美麗的失意人,邀其加盟欣欣向榮的情欲事業。


    楊總認命地點了下頭:「好吧,算我欠你的,不過你要答應我早上乖乖去星暉履行義務,現在有很多事需要你統領大局。」


    「該做的事我會做。」算是成交。


    晨禮立即順勢提出附加條件:「今晚八點,同我去戈菲餐廳,需要你跟我們的大明星羅傑見見麵,你現在是他的老板了,大製片人。」


    「嗬,他啊,我見過了。」


    果然不出所料啊,晨禮再次頭疼:「他哪裏得罪你,你要跟他搶助理?」


    「他難道不肯放人?哼,小白臉的品味看來還真不怎麽樣。」


    拜托,人家的助手你要搶,你的品味才惡劣好不好!


    「唉,到時候問安妮塔自己好了,不過我要是她,感覺投奔你和投奔羅傑,都是自殺式的選擇。」


    「自焚的人很多心甘情願,你不知道?」


    「對,有一個營的人等著做你們的跟班,這就是這個世界的悲哀。」


    「楊晨禮,你需要看一下腦科醫生了。」


    「托你的福,也差不多了,我遲早被你們搞到精神分裂。」


    「你在向我暗示,星暉不是一個久留之地?」


    晨禮差點掌自己嘴謝罪:「如果我敢這樣暗示,早該迴學校啃書本,重新來過還比較快。」


    「可隻有我清楚,你的膽子還是很大的。」


    「阿豪,我有時候還真不敢領受你的誇獎。」


    「你以為我是在誇你?」


    「哇靠!算我倒黴,遇上你。」說著,晨禮又重重倒迴床上,頹喪地開口:「說吧,什麽時候去『狩獵』?」


    「下禮拜。」


    「我有個條件。」


    「有屁快放。」


    「羅傑對新劇本有些抗拒,你知道,這片子下了大成本,公司指名要他演,你要負責在一個禮拜內說服他。」


    嘉豪進廚房插上麵包機電源,肩膀和頭夾著話機,在冰箱裏找可以充饑的食物:「操,這種事關我屁事!」


    「錢是你家投的哎,你不出麵誰出麵?我倒是想替你咧,可是人家不買我帳。」


    「他隻是演員,你們中邪啦,這麽捧著他?犯賤啊?」


    「你看看公司的業績報表,就知道我們為什麽犯賤了。」


    嘉豪啪一聲撬開奶油罐的蓋子:「好了好了,我試試看,順便領教一下什麽叫作『大明星』。」


    「今天正好羅傑在淺水灣出外景,下午五點左右收工,你去那兒接他,我在戈菲訂了座。」


    「要我去接他?你真當老子吃飽了沒事幹!」


    「喂喂!剛才是你答應我跟他搞好關係的,你不能出爾反爾啊!」


    「你這明擺著是鴻門宴,我又不是傻的。」嘉豪對楊某人有預謀的提議都格外提防。


    「阿豪,要不說好,你幫我搞定羅傑,我幫你搞定荷瑞普新花旦,這樣總ok了吧?」


    「這還差不多。」


    「現在起,公司紅利你占大部分,要抓緊羅傑這棵搖錢樹,你不去扶他,至少不要去砍他,沒有老板會跟優秀夥計過不去。」


    嘉豪從鼻腔裏哼出來:「楊晨禮,你為什麽不去教書?大道理講得溜有個屁用!」


    「我們說定嘍,不可以反悔噢!記得傍晚七點,不見不散。」


    「睡你的大頭覺吧你。」他說著就按下結束通話鍵。


    也有些習慣早起的人,不是真的睡夠了,而是因為失眠。


    羅傑清晨就駕車前往九龍的一家私立醫院,天還蒙蒙亮,趕到的時候醫院周圍仍靜悄悄的。他安靜的坐在車裏,也不見有其他動作,隔了許久,才緩緩舉起電話,撥通後隻說了五秒鍾又掛斷,繼續留在車裏。


    幾分鍾後,有個嬌小的身影從醫院西麵的通道口跑出來,直奔羅傑停靠的方位。


    等她拉開車門,便俐落地坐進副駕駛座,轉過頭是一張漂亮的瓜子臉,看向羅傑時,眼神清亮執著,像有兩團小小火苗。羅傑就是被這對眼眸打動,才選中她。


    沒等羅傑發問,她已經說話:「今早疼痛感加劇,所以給注射了鎮痛針,劑量已經加大,張醫生和專家們在近日會診,確認手術細節,如果順利,大約這個月下旬就會定下日期。」


    「她自己怎麽想?」


    「還是那樣堅持,不願任何人向她隱瞞病情,並且接受醫生的大部分建議。」


    「她一直很要強,從來不肯輕易認輸,所以,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女孩的大眼睛裏閃過一絲憐憫:「嗯,意誌力可壓倒一切病魔,有信心,已經是勝利。」


    他點了下頭,沒有作聲。


    女孩遲疑了一下才說:「羅先生,我想……她知道是您的安排。」


    羅傑看了她一眼,並沒有表現出意外。


    「前日還同我說,自己的撫恤金隻允許入住公立醫院,不過是因為真心信賴張醫生的醫術,才住下來。」


    羅傑突然輕輕問:「她還講過什麽?」


    「說醫院倒像個家,有人定時噓寒問暖,體恤她的感受。」


    羅傑深吸一口氣,將臉埋在手心裏,隔了一會兒才抬起頭對身邊的女孩講:「敏之,替我照看好她,有事隨時打我電話,我隔日再來。」


    「你真的不打算進去看看她?」總是不死心,所以總是問。


    「即使天天看到,也未必是真的待彼此好,我想她手術前都開開心心的。」


    「她什麽都知道。」雖然作為特聘看護,她沒有資格追問這對母子之間的恩怨情仇,她隻是單純希望上天能給他們一次和好的機會,「那我進去了。」


    「謝謝你,敏之。」


    「這都是我的分內事。」


    「你們相處三個月,你讓她感覺親厚。她本該有個女兒。」


    「不,她有你已經滿足。」


    是嗎?若果真如此,他們不會連麵都見不上。


    這女孩伶俐勤快,說話不偏不倚,即使不是事實,也讓人無由地舒服,碰上這樣貼心的專業看護也要憑運氣,不是花錢就一定可以找得到。


    八點前要趕去外景地,這是他的本職,也是他目前必須保持的生存狀態,攝影機、照明器材、豪華布景、陽光沙灘、美人和微笑,還有煽情的台詞,構成羅傑現階段的精采。


    對他本人來說或許有些諷刺,但大眾需要這個,積極的精神食糧,隨時治愈現實帶來的創傷,讓人有信心勇往直前,至少在有些方麵,他有義務不讓人失望。


    當導演喊開機時,他就覺得自己不是自己了,隻在一瞬間,角色轉換,他變得幹淨有力、迷人自信,像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超級明星。


    該足夠了羅傑,你還想如何?讓大家看見你糜爛墮落的一麵,你也不會好過。


    「因為你,我沒有一天開心過!」


    這是羅成對他的評價,彷佛他長著一副獠牙渾身毒瘡,隻要一接近就會走楣運。


    如果有得選擇,沒有人會為了原則眾叛親離。沒有人比羅傑更清楚人生不能重來,做過的事不能再迴頭。


    本想活得更忠於自己的,無奈形勢和機緣將原來的生命本色漂成更理想化的顏料,徹底完全的改造,使他漸漸晉升為別人課餘飯後的快樂談資。


    這樣也好,他現在名利雙收,得到無數陌生人的愛,雖然這些愛有些莫名其妙,但好過沒有。


    羅傑不愛參與綜藝節目和各色交心式的訪談,因為他不能像前輩藝人,有憶苦思甜替年輕人指點迷津的資格,所以被封為時代偶像,他感覺不安,其實能夠像敏之這樣,做好「分內事」,已經算是迴報了社會。


    綿長的海岸線,寬闊的灘床。謝嘉豪記得第一次來淺水灣的時候,也是他第一次來香港的那年。


    當時,身後跟著兩個麵目可憎的保鏢,他們奉命帶他出來遊玩,一個小孩,沒有父母和夥伴的陪同,在海洋公園亦覺索然無味,到了淺水灣也是一樣,他當時覺得這個地方還不比皇後區的舊餐館和唐人街的菜市場有趣。


    同樣黑頭發黃皮膚,講的也是粵語,卻不知為何與之前接觸的華人完全不同。


    沒有人隨地吐痰,沒有人趿拉著拖鞋橫穿馬路,街邊也沒有人叫賣他最愛的肉粽,新同學臉上擦破點皮,他就差點被學校勒令退學,少年嘉豪因這樣突兀的改變懊惱不已,用叛逆來抵抗這個世界的離奇,似乎是最好不過的辦法。


    他一直對家庭很不屑,父母親在他成長過程中極其淡出,外公七十歲前從未跟鬼佬和清白人家打過交道,要他這外孫學好根本是天方夜譚。


    初次被冠以「謝」這個姓,是在他十五歲那年,沒有嚴厲抗拒,也沒有歡天喜地,現實令嘉豪早熟且攜帶少許偏執和狂熱。


    有時命運是不可抗力,你隻能順從,然後一直往前。


    年代更迭優勝劣汰,外公在唐人街逐漸失勢的事實,令嘉豪這條威龍認識到局勢的嚴峻,能施展的地盤越來越縮水,福州幫和韓館的人都很跋扈,幾方明爭暗鬥。


    直到嘉豪最後一次與福州幫正麵交鋒,雙方兩死七傷,其中有兩名非裔美國人,驚動了當局,聯邦政府將其列入恐怖事件備案,有fbi專員介入調查,嘉豪被外公勒令迴香港避風頭。


    在曼哈頓,惡性糾紛時有發生,當事人和受害者均是華人,要是確認屬普通械鬥,老美都睜隻眼閉隻眼提前收隊,不過要等風聲過了,起碼還要觀察一段時日。


    於是,嘉豪不得不修身養性,收起那套不合時宜的張揚,用自己的規矩作為,表彰此地的文明。


    水清沙幼波平浪靜,現在的淺水灣已經不複當年的尷尬記憶。


    嘉豪不知道今天怎麽自覺走到這裏,他的車剛剛因違章停車而吃了一張罰單,不過他並沒有因此而敗興。


    現如今老頭子還期待有什麽人能製約他的活動範圍,看低級的鎮壓沒有效,就轉而用一些高級的手段,加封董事會席位,結盟高尚人士,走上流路線,真是高招。


    雖然身處娛樂界,但平生最鄙視圈內那些脂粉氣的小男人,自以為清高的耍帥,成天除了騙那幫沒頭腦、身體還沒發育的學生妹,沒幾件正經事做。


    他一開始認為羅傑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可早上跟楊晨禮通話後,趁吃早餐時有些無聊,就隨手從公司寄送來的電影樣帶中,抽了一部羅傑主演的塞進影碟機。


    本以為這種文藝片會很難看,但最後居然成功的浪費了他整整一小時又四十分鍾。真是見鬼了!


    電影中的畫麵表情,輪番在腦中重播,多少扭轉了嘉豪對羅傑先前的一些設定,要是覺得對方並非自己想像的那麽一無是處,接受起來也就不會太辛苦了。


    偶爾接受一下楊晨禮的意見大抵也死不了,既然人家羅傑有料可秀,那麽當他老板,應該能財源廣進、利滾利,看羅傑這樣的人放低姿態,聽從他謝嘉豪的安排,應該是件略有快意的事吧。


    嘉豪一邊想著怎樣讓羅傑乖乖就範的方法,一邊大步朝前方的拍攝地走去。


    要不是晨禮事先有給他準備好一張高層人員的萬能通行證,確保他可以在任何星暉參與的拍攝現場不被警衛盯梢,他這類沒有正式公開身分又貌似不良的閑人,是很難進入攝製組包圍圈的。


    時間已是下午四點,沙灘因拍攝需要,專門被劃出一塊來作無人區,在半公裏外仍有影迷向偶像揮舞著手臂。


    雖然現場有些工作人員對嘉豪的出現有些許困惑和懷疑,但奇怪的是,沒有人真正上前盤問。


    可能是嘉豪那副公認的好身材:強大矯健,淺褐色充滿熱力的皮膚在陽光下似會發光,對女人來說有著無法抵擋的雄性魅力。


    但他身上散發著毋庸置疑的狂野氣息,又讓人覺得上前搭訕是很不智的輕率之舉,所以他此刻得以安靜地靠坐在不遠處一張尚未展開的沙灘椅上,閑適地望著前方的一切。


    對他來說,此類現場秀有點無聊,但今天的心情不算壞,畢竟這是他來香港的第一場重要「約會」,而那位約會對象正被一群人擺弄著,眾人力求服裝、位置、妝容精確無誤──對嘉豪來說都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想到自己在美國工棚裏的a片場地,布景粗獷原始、演員冶豔狂浪,觀眾立即捧場,賣轉五大洲四大洋。


    不過老實評價的話,現場這一班煞有介事的演職人員所營造出的嚴肅氛圍,的確凝聚成一股不小的氣場,讓外行人大大吃驚一把。


    星暉的人馬紀律嚴明,幾乎沒有什麽障礙可以讓他們浪費膠片,那些在銀幕上的風花雪月,在製作過程當中被安置得井井有條,完全人工化,毫無吸引力可言。


    正當嘉豪預備打瞌睡的時候,導演一音效卡麥拉──羅傑上場了。


    他一身搶眼卻不刺眼的素色亞麻上衣,敞著扣子,淡色的卡其長褲,赤著腳,任由海風吹亂黑發,嘴角那抹苦澀的淺笑最為醒目。


    他望著海上的風帆,一個輕柔落寞的側麵落入鏡頭,眼神中有掩不住的濃重憂愁,高貴的輪廓在空曠的沙灘上投下空靈的一瞥,飄逸得沒有邊際,卻處處滲透著執拗和放肆,能讓在場那些原本幹燥的心瞬間潮濕。


    感性的墮落的挑逗,這是演員的慣用伎倆,但不知為何在羅傑身上被運用得特別淋漓盡致。人們的目光都被他牽引過去,完全身不由主,包括謝嘉豪。


    有那麽一瞬間,恍惚的時空交錯,每一寸情緒都彷佛細膩得纖毫畢現,讓人不再懷疑外界對他的種種預測與褒獎。


    他站在那裏,似一個真正的明星。


    嘉豪並不清楚,羅傑當時扮演的是一位失去至愛的設計師,深度的悲哀被一種諱莫如深的隱情壓抑著,隻想尋個出口發泄出來,於是他來到這個與他心思格格不入卻意外應景的沙灘,一步步邁向大海……


    眾人被羅傑莊肅的神情凝固了,導演並沒有喊停,攝影機仍用長鏡頭對著他,周圍靜得隻剩潮汐的翻湧聲。


    海水沒過他的小腿,沒過他的腰際,再爬上他的胸口……


    突然,他像發了狂一般揚起了手臂,毫無預兆地開始奮力撲打海水!水珠相互撞擊成為碎片,之後又重歸大海,可一個人在爆發時卻能將情感力量發揮到極致。


    他渾身都濕透了,性感而不失柔和的肌理線條展現非一般的美感,然而在這樣的境遇下,那美具備了攻擊性,那衝擊撲麵而來,生動狂野激熱,讓旁人在猝不及防間被駭到,不得接近,不得抵抗,不得褻瀆。


    直到他慢慢停下來,脖子仰起,呈現一個優美的弧度,喉結處釋放一聲唿喊,低沉嘶啞和……隻屬於男人才有的絕望。


    那聲音將場麵震懾住了,一個浪衝過來,羅傑整個人被卷入其中,在周圍人的驚喘聲中,嘉豪的上身微微一緊,本能地想要上前,可腳步才邁出四分之一又猛地收住,因為他意識到,那個人隻是在演戲罷了。


    待浪頭退下,海麵複又溫順,但誰都沒有看見羅傑站在原處,嘉豪若有所思地盯著海麵,直到劇組漸漸騷亂起來,有人疾唿:「救生員──救生員!」


    海灘頓時混沌,大多數工作人員都湧向了羅傑消失的方向,就在眾人還未反應過來時,有一道高大的身影正突破重圍,果斷地躍入海水當中,那身影像一條健美的海豚,以最標準的自由式潛入,飛速向深處遊去。


    揚起的浪頭沒能迷了嘉豪異常銳利的視覺感應,他搜尋著,終究未能掩下心底浮起的莫名焦躁,這樣的情緒波動對他來說太久沒有出現過了。


    直到他看見前方下沉的目標,心髒漏了半拍,待衝刺過去,快要接近對方時,「嘩」一聲!羅傑自己蹬水冒出了水麵。


    他迴過頭來,滴水的黑發甩出一道晶瑩的珠串,眼睫處似結了層霜,僅隔著三米距離與同時躍出海麵的嘉豪對視著。


    接著,他的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淺笑,隻有同在水裏泡著的另一人認出,這是個豔麗、挑釁、惡作劇得逞般的勝利笑容。


    嘉豪暗暗啐了一口,扭頭嫻熟地劃迴岸邊,中途正好與兩名救生員錯身而過。


    當時,嘉豪有一種被冒犯的感覺,被那個俊美的無懈可擊的男人冒犯,可真是有氣沒處撒。既然這迴沒打算發作,就隻能隱忍下來。


    即使成為一隻落湯雞,嘉豪的樣子也不會顯得太狼狽,他沒有打算在那麽多人麵前扮英雄,於是奪過旁人手裏的浴巾,邊粗魯地擦拭頭發邊徑直往場外走。


    助理安妮塔目睹了全過程,現在正一臉吃驚地關注著謝嘉豪的一舉一動。


    看羅傑被一群緊張的工作人員安全地簇擁著上岸,安妮塔重重唿了口氣,緊接著便追上了前麵男人的腳步。


    「嘿!請等等──」


    嘉豪丟掉浴巾,鎖著眉頭轉過身,很不耐煩:「還想幹麽?你想跟他一樣找我麻煩?他少根汗毛,我可不負責賠償。」


    安妮塔推了推眼鏡,正色道:「謝謝你剛才……挺身而出。」


    能這樣毫無畏懼與他正視的女人並不多,看來能待在紅人羅傑身邊不是沒有道理的,這呆女也有她的優長。


    「嗬,看見那幾個救生員沒?我不該讓他們失業。」那家夥耍了大家!嘉豪往後方瞟了一眼,又繼續走他的路。


    「前麵──」安妮塔衝他的背影說,「前麵有更衣室。」


    嘉豪脫下濕透的恤,赤裸的上半身展示了完美均勻的肌肉,不過更衣室震天價響的甩門聲,還是驚動了附近的兩位劇務人員。


    媽的!他做夢也沒想過今天要下水,隻要跟那個羅傑碰麵,倒黴事就不絕,他開始懷疑自己早上做的那番決定是不是正確。


    更衣室是劇組臨時搭建備用的,嘉豪在架子上粗略一翻,能穿的衣服還真是不多,不是尺寸太小,就是式樣太古怪,最後他拿了歐碼的保羅.戈蒂埃淺藍棉布襯衣和普拉達深灰長褲,還有一雙不知名的沙灘夾腳拖鞋。


    一拉開門,就發現那個眼鏡妹仍然杵在門口,手裏拿著他剛才下水前丟掉的外套和鞋。


    她一抬頭看見嘉豪變身後竟是如此俊逸斯文,不覺愕然,說話也結巴起來:「你的……東西。」


    嘉豪麵無表情地接過,外套口袋裏的手機在這時響起來,嘉豪翻開機蓋發現是個陌生的號碼,於是沒好氣地問:「誰?」


    「你還好吧?」


    懶洋洋漫不經心的口氣,聽一次,化成灰都認得──不是那可惡的小子還有誰!


    沒等對方說第二句,嘉豪就已經按捺不住,壓低音量斥道:「你他媽搞什麽鬼?!」


    而對方則沒心沒肺地答:「太惹人注意了,想不被狗仔隊拍照留念,最好給我迴車上去。」


    「我沒聽錯吧?到底是哪個不要命的沒事耍別人開心?!」


    「你不會是要我現在解釋吧?」


    「五點!我隻等到五點,否則,你就不用再出現了。」


    「剛才──我是該說聲謝謝嗎?」


    他的語調輕佻,適才溺水的一幕實在刺激,現在嘉豪幾乎可以肯定他是故意的了。


    「你廢話太多了。」啪地合上話機,目光掃向還沒有撤退的安妮塔,他直接問:「你跟那個家夥多久了?」


    「呃?」安妮塔反應過來,「一個月,快一個月了。」


    「才一個月?」嘉豪臉上降下一片陰霾,「看來他挺難侍候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惡少歸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曉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曉春並收藏惡少歸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