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長?”隸臣達問了一聲。


    秦落衡迴過神,問道:“我對耕種不是很熟悉,你給我講一下,大秦現有那些施肥技術。”


    隸臣達有些誠惶。


    開口道:


    “迴家長。”


    “目前主要有三種。”


    “一種為種肥,一種為基肥,另一種為追肥。”


    “種肥是播種時帶肥下種,掩地表畝,刺草殖穀,多糞肥田,是農夫眾庶之事,基肥是在田地裏漫撒,以此來增加土壤肥力,糞其田而不足,則必取盈焉。”


    “至於追肥。”


    “這其實是前些年堆肥漚肥之術出來後的法子,就是在作物結穗時,用蠶矢和人糞尿腐熟作施於地,用以給作物補肥。”


    “家長問這幹什麽?”


    秦落衡歎了口氣。


    自嘲道:


    “你家長我現擁百畝良田,但與其他人不同,我這百畝都要用來種菜,這也意味著我需要用到大量肥料。”


    “而眼下糞肥不夠!”


    “施肥不夠,作物生長速度就跟不上,產量無疑也會大打折扣,我這蔬菜產量不能低,現在還不知道這些蔬菜放到市場上作價幾何,有多少人願意購買。”


    “為了以防萬一,必須要追求產量。”


    隸臣略微遲疑了一下。


    說道:


    “《月令》中有介紹漚肥之法。”


    “季夏之月,土潤溽暑,大雨時行,利以殺草,如以熱湯,可以糞田疇,可以美土疆。”


    秦落衡繼續搖頭。


    “不夠。”


    “且不說季夏時節,距現在還有兩月,就算真到了時節,地方的野草、樹葉、秸稈等物,恐怕早就被附近的黔首搜刮幹淨了,哪裏還會給我們剩下?”


    “就算有,也不足。”


    “百畝良田所需的糞肥太多了。”


    隸臣達撓了撓頭,一時也想不到辦法。


    秦落衡雙眼滴溜溜的轉著,隨即想到了什麽,好奇道:“鹹陽可有公廁?”


    “公廁是何?”隸臣達一臉茫然。


    “廁溷(hun)。”


    隸臣連忙點頭道:


    “有的。”


    “城中幾乎家家都有廁溷。”


    “不過各家的廁溷,大多都用於澆灌自家田地了。”


    “家長或許有所不知。”


    “鹹陽不比其他郡縣,鹹陽是嚴禁隨地便溺的,以往更是出過法令,隨地便溺者,一律按當街棄灰定罪。”


    “所以城中幾乎家家修有廁溷。”


    “就算是進城的閭左窮人,找不到落腳的地方便溺,也會飛速的跑出城,在城外、樹下、溝渠中方便。”


    “家長想在城中收集糞肥基本做不到。”


    秦落衡揉揉額頭。


    有些頭疼。


    他確想在城中收集一些糞肥。


    隻是他忽略,秦國追求的是耕戰,而鹹陽是國都,老秦人又務實,家家都有田地,大秦又推廣了堆肥漚肥之法,因而各家的糞肥基本都自用了。


    他根本收集不到。


    秦落衡也是頗為鬱悶。


    他堂堂七八尺漢子,有朝一日,竟還能為尿糞為難?


    隨即。


    秦落衡就質疑了。


    “不對。”


    “你說的情況隻適用於西城。”


    “東城這邊上萬戶,都是安置的原六國貴族,即便他們每一戶都有廁溷,但他們在鹹陽周邊沒有田地,因而各家的糞肥不可能用於自用,所以他們的糞肥是可以收集的。”


    “這可是數十萬人的糞肥。”


    “別說百畝,就算是上百頃,恐怕都夠用了。”


    隸臣達麵露懼色。


    怯聲道:


    “家長說的是。”


    “是我考慮不周,沒有想到東城。”


    秦落衡好奇的掃了達一眼,不在意的道:“我就住在東城,我一開始都沒有想到,你想不到正常。”


    “就這樣吧。”


    “你先把這些種子拿迴去。”


    “等我想好收集之法,到時再通知你們。”


    達一怔。


    似乎沒想到秦落衡這麽好說話。


    一時有點愣神。


    見達楞在原地,秦落衡眼中露出一抹疑惑。


    他仔細打量了達幾眼,想到剛才達的談吐,下意識道:“聽你剛才說的話,你似乎認得字,也看過一些書?”


    聞言。


    達當即迴過神。


    驚惶道:


    “迴家長。”


    “下臣確實識幾個字,但沒怎麽看過書。”


    “我前麵說的話,是以前聽別人說的,隻是我記性還行,勉強把這些東西記住了,方才急於迴答,這才不知真假的說了出來,還請家長治罪。”


    達一臉戚色的跪了下去。


    秦落衡臉皮一抽。


    說道:


    “站起來。”


    “別一天到晚跪跪跪。”


    “我又沒責怪你,用不著下跪。”


    “識字是好事。”


    “以後賣菜的時候,你還能幫著記賬,交租稅的時候,沒準你也能幫上忙,就問下你識字不,至於這麽驚惶不安嗎?”


    “起來!!!”


    在秦落衡淩厲的目光下,達還是緩緩站了起來。


    秦落衡正色道:


    “你迴去後,順便告訴安,我這沒那麽多規矩,隻要你們不犯法不主動在外惹事,說錯話,或者做錯事,並不算什麽,別稍有點不安就下跪,哪來的這壞習慣?”


    “男兒膝下有黃金。”


    “跪天跪地跪父母,其他人除了行大禮,都用不著下跪。”


    “你們是隸臣。”


    “但並不是我的私奴。”


    “等那天始皇大赦天下,或者天下生亂,你們立下戰功,沒準就重新獲得了士伍籍,你還識得字,沒必要把自己看這麽卑微,大秦的戶籍製度的確森嚴,但並不是不能跨越。”


    “有誌者,事竟成。”


    “你若是在我手中認真做事,我可以向你許諾,有朝一日定會讓你恢複自由身,若你能保持本心,做事踏實認真,或許今後我還能舉薦你進入地方為吏。”


    “但靠跪不行!”


    “沒骨氣的人,我看不上!”


    達眼眶一紅。


    噗通一聲,又跪在了地上。


    拜首道:


    “多謝家長。”


    “臣定謹記家長之言,也絕不負家長所托。”


    “請家長放心。”


    說完。


    達就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重響。


    額頭都磕出了血。


    秦落衡搖搖頭,徑直迴了屋。


    秦落衡卻是不知,達跟安都出身隱宮。


    隱,為與外界隔絕。


    隱宮,在外界看來,就是收容受過肉刑、身體殘缺的人的地方,但殘疾人並不是隱宮的全部,裏麵其實有健全的人,隻不過這些人是作為皇室私奴存在,並不見於大秦戶籍。


    達從記事起就待在隱宮。


    隱宮裏的人出身較為複雜,有的是生在隱宮,有的是父輩受刑、有的是受到親族牽連,被充沒到隱宮當苦力。


    他們自記事起,就被告知了一件事。


    隱宮之人,世世卑賤!


    他們自成年之後,就一直進行刑徒勞動,每次興修宮殿動用隱宮之人常數以百萬計,累死無算,經常有人因為體力不濟,或者生病,被四周的官吏集中掩埋。


    他們大多沒有名字。


    每日如被趕牲口一樣,被趕著去勞動,如果沒有際遇,他們要在隱宮中勞作一輩子,勞作到死,但這個死不是正常老死,而是累死或者病死,他們根本沒資格進入主流社會。


    沒有戶籍,沒有名字。


    甚至......


    他們中有些就不知有外界社會。


    他之所以能認得一些字,知曉一些書,還是多虧了隱宮中的‘老人’,這些人以趙高爲榜樣,每天都在休息之餘,偷偷練字,以及互相交換一些書籍內容。


    他們都希望自己能如趙高一般,因為識字會文,從而得到上麵賞識,繼而脫離隱宮。


    他也在偷偷跟著學。


    隱宮中的所有人都想當趙高。


    在他的記憶中,隱宮中一直流傳有一句話:‘趙高昆弟數人,皆生隱宮,其母被刑僇(lu),世世卑賤。’


    趙高和他的幾個弟弟都出身在隱宮,按理來說,他們當一直在隱宮中勞作到死,但趙高卻是因為寫的一手好字,得到了上麵賞識,繼而獲賞脫離了隱宮。


    隱宮的人不知趙高現在在做什麽。


    但脫離隱宮,脫離這沒日沒夜、永無休止的勞作,這對隱宮的眾人而言,誘惑實在太大了,所有人都以趙高為榜樣,都想模仿趙高的路徑從而脫離隱宮。


    隻是再無一人成功。


    直到他跟安!


    他跟安並不是識字最多的,也不是眾人裏寫字最好的,但最後卻是他們兩個被挑了出來。


    理由就一個。


    其他人的麵相太老了!


    但他跟安都知道,那些人其實並不老,年紀最大的也才二十幾,但長期沒日沒夜的勞作,他們的麵相完全不似青年。


    他們離開隱宮後,隻被告知一件事。


    為秦落衡隸臣,任秦落衡差遣,若是秦落衡有不滿,他們要被立即重迴隱宮。


    所以達跟安絲毫不敢犯錯。


    更不敢惹怒秦落衡。


    秦落衡剛才講的那番話,讓達心中極為的動容。


    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尊重!


    甚至......


    他甘於為秦落衡赴死!


    達的心緒起伏,秦落衡是絲毫未察,他壓根就不知道隱宮的存在,自然對此沒有太多感觸。


    而在達走後不久,有人送來了一封請柬。


    上麵的內容其實很簡單。


    就一份婚柬。


    看著這份請柬,秦落衡神色微異。


    輕笑道:


    “我來大秦這麽久,還沒親自見過這時代的婚事,這次倒要好好看一下。”


    “辛亥日,亥時!!!”


    ------題外話------


    有人辯秦朝不嚴苛,這就給你補充點資料。


    很多人說趙高是宦官是閹人,其實不是,史記蒙恬列傳裏麵講的,趙高及昆弟是出自隱宮,秦朝的隱宮就相當於無限期勞改室,一輩子在裏麵勞動。


    這也是為啥我說曆史上趙高心理畸形的原因。


    秦朝裏麵隱宮人數之多,高達上百萬,修阿房“隱宮徒刑者七十餘萬人”還有什麽百越之地,修驪山,修長城。


    所以趙高是宦官,但不是太監,秦始皇再殘暴,也不至於把幾十上百萬人閹了吧?


    汗!


    秦朝黔首及以上才是人。


    其餘的都不是人,牲口都不如。


    秦朝小孩生下來是殘疾的話,要立即溺亡。


    這其實可以理解,畢竟養不起,但像是打仗殘疾,或者後期致殘,除非你有爵位,不然都要被送到隱宮裏麵,讓你在裏麵發揮最後的餘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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