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宋辭晚對高小郎說:“你不記得我其實也不要緊,你隻需知曉,我對你並無惡意便成。”


    對麵的高小郎冷笑:“說得比唱的還好聽!你們這些大人有多詭詐,當我們不知曉麽?哼!你騙不了……”


    話音未落,隻見宋辭晚忽然抬手向身側一指。


    在那蘆葦蕩深處的蜿蜒水流中,忽然便有一顆深褐色的龐大頭顱猛地破水而出。


    嘩啦!


    猙獰的頭顱足有磨盤大,在月光下那巨大頭顱頂端堆積著一層又一層的褶皺皮膚,其後連著的則是圓滾滾、泛著油光的長條身軀。


    光影照射,這巨物猶如天下小孩兒噩夢最深處的恐怖魔王,一下子就嚇得阿敏大叫起來:“蛇!啊……好可怕!阿敏要嚇死啦!”


    叫喚聲未落,她小小的身軀便仰天一倒,眼看著就要整個兒落入泥水中。


    高小郎欲待要去接她,可是他自己也被嚇得手腳發軟,一時間竟是動作不及。


    他驚慌喊叫:“阿敏妹妹!”


    唿——


    卻見對麵的宋辭晚伸出手掌虛虛一壓,下一刻,一張泛著虛幻白光的巨大手掌出現在阿敏身後。這巨掌將不過三尺高的小女孩輕輕托住,溫柔地撈起她,同時也將高小郎撈了起來。


    高小郎毫無反抗之力,就這樣呆愣愣地被巨掌撈起,又與小阿敏一起被巨掌浮空托起。


    對麵,伴著大鵝的少女歉意笑道:“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嚇你們。你瞧,那不是什麽蛇,而是一條成了魔怪的蚯蚓。”


    一條從泥水中破出的蚯蚓,其尾端纏繞著一堆森森白骨。


    啪!


    巨蚯無聲嘶叫著,痛苦地將白骨甩在蘆葦蕩的濕地中。


    它整個身軀卻是在空中瘋狂翻滾、無聲嘶鳴。然後,高小郎就看到,虛空中有一條條纖細又深邃的暗紅色火焰鏈條,它們匯聚著、纏繞著,將那翻滾在半空中的龐然巨物一點點捆縛、一寸寸收緊。


    最後,那恐怖的巨大蚯蚓被火焰完全束縛,失去了繼續翻滾的能力。


    在高小郎身側,小阿敏不知什麽時候已從昏迷中醒來了,她翻身坐起,仰著頭、張著口,呆呆地看著那魔王般的巨物被火焰捆縛。


    最後,月光下的火焰如蓮瓣一般片片盛開。


    它將猙獰的魔物燒成了灰燼,又在灰燼中開出一朵光芒熾熱的花。


    花兒散去,半空中什麽都沒有了。


    隻餘下坐在光芒巨掌上的兩個孩子,小阿敏抱著高小郎的腰身,緊緊挨著他,精靈而又好奇地緊盯著對麵的宋辭晚。


    宋辭晚如實陳述道:“這蘆葦蕩中藏了一隻魔化蚯蚓,我若是不將它殺死,等你們從那邊路過時,便會被此物從外頭拉入泥地中,最後成為那片屍骨中的一員。”


    小阿敏立刻脆生生地說:“是你救了我們,所以你真的不是壞人,你是來救我們的……姐姐,你是來救我們的神仙嗎?”


    她仰著頭,溜圓的大眼睛明亮而又充滿希冀地看著宋辭晚。


    小孩子的懼怕來得快也去得快,在宋辭晚展露出了種種神奇手段後,阿敏滿心的好奇就已經蓋過了懼意。


    她隻覺得,話本傳說中的神仙也不過如此了吧?


    她甚至想悄悄對高小郎說:十八哥哥,阿敏沒聽過這樣的話本呀……這位姐姐好像比話本子裏的神仙還神仙呢!


    但是她沒敢,奶嬤嬤教過她,當著旁人的麵與身邊人說悄悄話是很不禮貌的。


    阿敏不敢做那樣不禮貌的事情。


    這小孩個子矮墩墩,頭上還紮著兩個小揪揪,發絲雖然淩亂了些,臉上還帶著逃亡的髒汙,但是大眼睛圓臉蛋實在可愛,宋辭晚不由對她露出笑臉,說:“我不是特意來救你們的,但是既然有緣遇見,那便救一救也無妨。”


    這一說,阿敏頓時有些莫名的失望。


    高小郎卻仍在一旁嘀咕道:“什麽有緣遇見,誰知道是不是真的?說不定就是處心積慮要騙我們……”


    他的話被旁邊的阿敏一本正經地打斷:“十八哥哥,不要將人想得那麽壞。再說了,我繼母她找不出這樣的仙子姐姐來騙我們的,仙子姐姐這麽厲害,怎麽可能聽那個壞女人的?仙子姐姐如果真的要害我們,她嗖一下……一指,嘿!”


    阿敏伸出自己短短的小手指頭,學著宋辭晚先前輕描淡寫、彈指滅魔的模樣在半空中比劃,口中嘿嘿哈哈道:“哼!隻要這一下,我們倆可就什麽都沒有啦……”


    說到這裏,小姑娘在光影巨掌上爬起身,又端正地對著宋辭晚跪好,而後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並說:“多謝仙子姐姐救命大恩!”


    小孩太可愛了,一直安安靜靜伴著宋辭晚站著的大白鵝頓時再也忍不住。


    它嘩一下打開翅膀,昂起長頸便應和般地清鳴出了聲:“昂昂昂!”


    兩個小孩,遇到我們晚晚,算你們好運啦!


    宋辭晚笑著拍了拍大白鵝的頭,隨後打了個響指。


    托著兩個小孩的虛幻巨掌便徐徐落到了地上,高小郎扶著小阿敏從巨掌上跳下來,神情倔強地盯著宋辭晚。


    先前的敵意與排斥倒是沒有了,不過他的性情明顯比起小敏更要清冷多疑許多倍。即便心裏已經相信了宋辭晚的確不是要害他們的人,高小郎也仍然不忘時刻做出警惕狀。


    什麽樣的環境會令一個孩子如此呢?


    那必然是曲折的身世,無窮的苦楚。


    宋辭晚已經放棄了再問高小郎是不是還記得自己——


    記不記得,這不是很明顯麽?自然沒必要再多問了。


    至於高小郎為何會失憶,而後又變成了如今的模樣,這些問題宋辭晚也同樣沒有提出來問他。


    很顯然問了也是白問,從高小郎此刻的狀態來看,他自己應當也未必知曉自己的變化從何而來。


    不過,雖然無從提問,卻不等於宋辭晚就沒有辦法知曉這一切的由來。


    她不問,卻將手在身側輕輕打出幾個無形的指訣。抓了一把高小郎的氣息,掐指一算。


    在旁人無法注目的某一個神秘視野中,天地間來過去過的一切痕跡都在她眼前如浪濤奔騰流轉。


    很快,宋辭晚就捕捉到了高小郎此來一切因由!


    原來,這一切竟還要從上迴宋辭晚在九州世界施展千年一瞬的奇妙時間大法那一刻開始說起。


    上迴木人解體,無數來自遠古華夏的傳承星光飄落九州,後來宋辭晚打散文淵海,又將原本被束縛在文淵海中的無數大道碎片放出,傳承與道韻紛紛落入九州。


    那時那刻,凡是九州世界內,一切有情之生靈——


    所謂有情之生靈,不僅僅是指活在陽世的,比如人、妖、精怪異種等等,也指詭異、神靈等陰冥之物。


    作為有情生靈的前提,不看其生命狀態,而看其是否“有情”!


    有情,是為擁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自我靈智、完整理智等等,有此等情誌所在,才為有情。


    若是思維混亂,情誌錯異,沒有自我,沒有理智……那麽即便是人,都未必能被稱作“有情”生靈!


    同樣,亦不是每個詭異、每個精怪、每個妖魔都能被稱作有情生靈。


    事實上,大部分的詭異精怪妖魔都是無情的、混亂的。


    說得直白點:腦子都不清楚了,你還能指望他有情?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無情,莫想悟道。


    傳承都不會來找你——


    當然,這裏說的無情,也並不指代雲流光這等修煉無情道之修士。


    雲流光雖修無情道,但他斬滅的隻是情感妄念,並不是說他真就將自己修成個毫無感情的機器了。雲流光還沒修到那個境界,他要是當真能修到那個境界,那麽或許……他就不再是人了。


    題外話不贅述,總之,高小郎雖為詭異,卻擁有完整靈智,因而他也算是九州億萬萬有情生靈中的一個!


    那時候,傳承星光與大道碎片紛紛而落。


    從詭境出來後,又在人間徘徊百年的高小郎竟是得了一門傳承,又抓到了一片道意。


    他悟道了!


    悟的是什麽道?


    原來,竟是簡簡單單、又無比玄奧的一個“人”道!


    他在傳承中,跟了一位書法老師,隨老師書寫“人”字萬萬遍,又隨老師踏遍山河上千年。


    傳承中,他在千年間看盡了人間悲歡。


    有王朝興衰,有人世起落,有戰火烽煙,也有古城歌舞、早市笑鬧、河邊搗衣聲……


    見了卿卿,不見卿卿。忽忽又是一段人間生死過。


    忽然陌上新出一點楊柳色,高小郎輕沾那嫩芽上的新露,便悟了。


    人世有歸途,而詭異沒有歸途。


    做詭異可有數千上萬年壽命,做人,凡人百年、修士數百或上千年,再厲害些……再厲害些的大約也不過是萬年罷了,總之還不一定有做詭異活得久。


    但是那又如何呢?


    他還是想做人。


    做詭異太冷了,沒有歸途,看不到來路也看不到去路。


    即便如朝露電光,或許轉瞬即逝,他也願意奔向自我的歸途。


    高小郎沒有猶豫,合身便奔入了那顆露珠中。


    再醒來後,他便不再是那個永遠長不大的詭異高小郎了,而成了活人高十八!


    可以長大、會變成大人,也會老去的高十八。


    如今小小的高十八是個孤兒,他沒有了從前做詭異時候的記憶,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哦,不是,他其實知道自己要到哪裏去。


    醒過來的時候,他正被一夥拍花子給捉住了關在地窖裏,據這些家夥說,要將他賣到隔了三座城池的寧華縣去。


    據說,那是梁州有名的勞苦地界,礦山最多,正缺苦力挖礦呢!


    阿敏也被捆在地窖裏,卻不是要被賣掉礦山去,而是要被賣到某些特殊的作坊,當做瘦馬從小培養。


    兩個苦命的孩子在人生最危機時刻相遇了,阿敏人小卻聰明機靈,高小郎則有一身驚人的蠻力。經過半日的磨合與計劃,兩個孩子當即決定打倒黑販子開逃!


    事情進展得既順利又不算順利。


    首先,地窖裏被關的其實並不隻有高小郎和阿敏兩個,而是有十幾個孩子。


    隻不過恰好高小郎與阿敏被挨著扔到了一起。


    他們兩個要逃,也不可能就放著其他孩子不管。


    但是其他孩子值得信任嗎?


    原本高小郎以為是值得的,可誰料,這些孩子中偏就有一個早早就被人販子馴服了的。


    那孩子潛伏在受害的孩子堆裏,暗中觀察眾人動向,高小郎這邊才剛剛定好了計策要逃,在關鍵時刻卻偏偏被那個暗中潛伏的孩子給叫破了一切。


    這是不順利的地方。


    而順利的地方則在於,高小郎等人的逃跑計劃雖然是被叫破了,但高小郎卻低估了自己的武力!


    混亂中,他一個打六個會武功的壯漢,結果硬是將人販子團夥都給撂倒了。


    大家一哄而逃,各迴各家,各找各媽……


    隻是,旁人都有家,高小郎和阿敏卻沒有。


    阿敏直言自己是被繼母派人暗賣了的,她說:“繼母要害我,我不能迴家。迴去我也進不了家門,一定還會被再捉走。”


    阿敏的猜測是對的,事實上,她的繼母又何止是在家門口派了人堵她?


    就在人販子的院落外,那繼母甚至都派了人守著。


    高小郎帶著阿敏一出來就被圍追堵截,而那些圍堵的人裏甚至有先天境!


    高小郎不是其對手,隻能帶著阿敏亡命奔逃。


    高小郎自有一股說不出的神奇處,他雖然打不過那先天高手,可是帶著阿敏逃亡卻總是莫名順利,如有神助,有的時候他的對手甚至會莫名其妙在他麵前絆倒摔跤。


    總之,就是在一種說不出的神奇機緣下,高小郎帶著阿敏逃出了城。


    此後不必多提,簡言之就是兩個孩子逃亡走夜路,走了幾十裏來到了蘆葦蕩,眼看又要被蘆葦蕩中的蚯蚓魔怪吞吃,結果卻是遇到了宋辭晚。


    真不知是該說阿敏有大氣運,還是說高小郎由詭化人,雖說修為盡失,卻又自帶幾分從前的小城級詭異力場。


    宋辭晚掐指輕算,心中明了,或許兩個方麵的原因都有。


    小孩子真好,擁有無限可能。


    忘卻前塵也好,由詭化人,這是高小郎自己選的歸途,誰又能說不好呢?


    宋辭晚笑道:“終歸是有緣相遇,既如此,我便贈你們一場造化罷。”


    她抬起手指輕輕一彈,兩個淡金色的光團便忽地被射入了兩個孩子眉心。這是傳法之術凝練而出的法門種子,落入兩個孩子眉心後,便自然會形成傳法空間。


    兩個孩子可以憑此學到兩門完整的修煉法。


    傳給阿敏的是重力屬性的元磁大法,傳給高小郎的則是無屬性的養元經。


    他們往後也可以學其它東西,全憑他們自身選擇與機緣。


    宋辭晚輕撫阿敏頭頂,笑道:“好孩子,學好本領,迴頭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以後本領高強了,也莫忘記世上還有許多如你一般的苦命人。時常低頭看看,你低頭,月光也會與你相隨。”


    兩團隱含生機的元氣在無聲無息間進入了兩個孩子身體裏,宋辭晚撫過阿敏後,身形飄然落至了大白鵝背上。


    大白鵝展開雙翅,亢昂清鳴,一飛衝天。


    徒留下方還未能迴歸神來的兩個孩子呆呆站立,一時看看眼前的蘆葦蕩,一時又看看天上遠去的身影。


    阿敏卻後知後覺,忽然驚喜說:“十八哥哥,那位仙子姐姐,是不是其實就是傳說中的宋仙子啊?”


    高十八才剛剛做人不久,不知道什麽宋仙子,於是茫然說:“哪個傳說?”


    阿敏激動道:“那是可多可多的傳說,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呀!十八哥哥,我說給你聽啊……”


    風清月明,斯人遠去。


    道途雖長,人間亦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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