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甲用手電晃了晃,道:“這是一個瘋子,看樣子瘋得還不輕,應該是受傷了。”


    老頭乙說:“這孩子真可憐,傷的也不輕,你看,他手臂跟腿都腫了,腦袋也腫了。”


    “隻是不知道他從哪兒來?誰家的男人丟了,那傷口應該是摔的。”


    他們發現了張二狗的傷,覺得他一定是掉水裏摔的,沒想到是被人打的。


    從前,村子裏也遇到過這種事兒,哪個村都有個精神不正常的。


    精神不正常的人滿街亂竄,還要有人看,不看著就跑沒影了。


    有的人家,傻子丟了還找找,有的人家找也不找。


    走出家門的傻子就迷路了,不是掉進水塘裏淹死,要嘛就是餓死,病死。


    現在的社會人情冷淡,所有人都害怕惹禍上身。摔倒的老人扶不得,病在路上的人救不得。


    誰過去搭救,就會沾惹上誰。


    所以大家隻是看,沒打算過來救他。


    至於報警,就更不敢了。


    老頭甲比較好心,發現這是個中年人,歲數也不小了,胡子拉碴,有點心疼。


    他趕緊從家裏拿來消炎藥,給他服用,還給他倒了一杯水。


    他掰開張二狗的嘴,將藥丸給他灌下去,然後想將他帶迴家。


    老頭乙趕緊攔住了他說:“老哥,不要。”


    老頭甲問:“為啥,我不能見死不救。”


    老頭乙說:“你不怕惹禍上身?把他救迴家,他家裏人找來,訛人咋辦?會說他身上的傷是你打的。”


    老頭甲猶豫了,問:“你說咋辦?”


    老頭乙說:“就讓在在大街上,不能領迴家。”


    “看他的樣子,餓壞了,餓死咋辦?不如問問村長,讓村長想想辦法。”


    老頭乙說:“村長忙得很,住楊孀婦家,哪有功夫管這個事,不如咱們給他弄點吃的,真餓死在這兒,那才有理說不清呢。”


    倆老頭一商量,讓村子裏人作證,他們可是好心,瘋子的傷跟他們無關。


    他們從家裏端來了疙瘩湯,一口一口喂張二狗。


    張二狗好幾天沒吃飯了,重傷,發燒,再加上昏迷,早就疲乏不堪,饑腸轆轆。


    他唿嚕了一碗疙瘩湯,就那麽睡著了,睡在了大街上。


    頭頂上很多蒼蠅圍著他轉,嗡嗡直響。村子裏的狗路過,隻是衝他瞟了瞟,也搖著尾巴走了。


    張二狗一動不動,在這個陌生的村子大街上呆坐了好幾天。


    每天有好心的人給他端飯,還準備了食盆。


    他餓了,就跟狗那樣趴在地上吃,還把食盆舔得幹幹淨淨。


    他的傷腿是五天以後消腫的,兩隻手臂也消腫了。


    這個時候,才有人注意到他的後腦,後腦上有一個大洞,鮮血咕咕直流。都化膿感染了。


    他的燒也時好時壞,七八天以後,才退了。


    腦袋裏依然一片空白,啥也不知道。


    村子是陌生的,人是陌生的,外麵的莊稼地也是陌生的。


    我到底是誰?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我叫什麽名字?有沒有親人,朋友,兒女?


    所有的一切都是謎。


    他仍舊不能說話,隻能指手畫腳咿咿呀呀。


    那一棍子敲壞了他的腦袋,讓他喪失了語言功能。


    但是他耳朵好使,別人說啥都知道,就是不能迴答。


    抬手摸在後腦上,後腦的骨頭咯吱咯吱響。


    腦骨碎裂了,但是沒有粉碎性骨折,也沒有造成內顱出血。


    最後,張二狗爬了起來,開始在村子裏轉悠,走過來走過去。


    到底要找啥,他自己也不知道。


    幾天以後,兩個老頭再找他,張二狗就不知道哪兒去了。


    二狗開始流浪,一個村子一個村子流浪。


    累了,就找個草垛睡覺。餓了就討飯。


    有的人家給吃的,有的人家不給。還有的人家,看到他進門,就讓狗咬他。


    實在餓的不行,他就翻騰村子裏的垃圾吃。翻騰村子裏的糞堆吃。


    他後腦上的骨頭在一點點痊愈,但是被砸壞的腦神經一直沒有複原。


    高興起來,他會哈哈笑,是仰天開懷大笑,兩隻腳直蹦躂,手舞足蹈。


    惱起來,他也嗷嗷叫,用腦袋撞牆。


    一大群半大的孩子跟在後麵,一邊追一邊喊:“瘋子,快看瘋子,打他,打瘋子啊!”


    於是,孩子們撿起石頭塊,土坷垃向他丟過來。


    他翻身追趕他們的時候,孩子們就一哄而散。他扭過頭,那些孩子們又蜂擁而上,石頭雨點一樣砸過來。


    他就雙手護頭,蹲在地上,叫喚得更厲害了。


    一直熬了三個月,張二狗腦後的頭骨竟然一點點愈合了。一身的傷痛也好了。


    可他還是啥也不知道,瘦骨嶙峋,皮包骨頭,眼光散淡。


    他的胡子越來越長,都拖到了下巴上,賴利頭卻還是寸草不生,當初得過癤子的地方特別明顯。


    他的衣服破破爛爛,千條萬縷,散發出一股子臭味,都生虱子了。


    這個時候,不要說大梁山的鄰居,就是他的爹老子張大栓跟媳婦四妮,都認不出他了。


    他從一個村子走到另一個村子,一個鄉鎮走到另一個鄉鎮。早就離開了s市,不知道走出去多遠了。


    再後來的半年,張二狗一直是瘋子,整整瘋傻了好幾個月。


    但是隱隱約約,他恢複了一點意識,知道自己從前生活的地方叫大梁山。可還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啥。


    於是,見到陌生人,他就喊:“大梁山,大梁山,大梁山,哈哈哈,大梁山。”


    於是,那些路人就抬手指給他:“大梁山遠的很,在那邊。一千多裏呢。”


    接下裏,張二狗就順著人們指給他的方向一個勁地走。


    大西北的人煙稀少,一路走來,有時候上百裏看不到人煙。有時候就是一個個荒村古寨。


    他沒有走進沙漠,隻是往人多的地方走。


    暈倒了,就有好心人給他水喝,好心人給他一點吃的。吃飽了再走。


    張二狗從大西北往大梁山一步一步挨,靠近大梁山的時候,已經受傷整整一年多了。


    那段淒風慘雨的日子在他的心裏留下了永久的迴憶,永久的傷痛。


    可他仍然沒有走到疙瘩坡,隻是在大山的外麵轉悠。


    就這樣,轉悠過來,轉悠過去,他走進了另一個村子。


    那是一個非常貧窮的小山村,稀稀拉拉幾十戶人家,大多是茅草房。


    張二狗走進村子的時候,餓的又暈死了過去。


    這時候,出現了一個中年婦女,是張二狗的老冤家對頭,那個人叫碎妹子。


    不是冤家不聚頭,二十年前,張二狗利用巧計,把王海亮的媳婦玉珠吊在了半空中。


    王海亮家的獵狗黑虎也被他弄進了陷阱裏。


    一枚妹子掛枝頭,張二狗打算在樹林裏把玉珠給哢嚓了。


    幸好黑虎及時跳出來,把張二狗趕走了,把趕來襲擊玉珠的野狼群也趕走,玉珠才得救。


    張二狗擔心王海亮找他報仇,於是就跑了,第一次逃出大梁山。


    他在鬱鬱蔥蔥的原始密林裏轉悠了一個多月才出來,走進的村子跟今天這個村子,是同一個地方。


    而且救他的人也是同一個,都是這個碎妹子。


    張二狗暈倒在了碎妹子家的門外麵。


    隻不過現在的碎妹子跟當初不一樣了。


    當初的碎妹子隻有十七八歲,年輕貌美,俏麗可愛。現在的碎妹子年過四十,早就是半老徐娘了。


    碎妹子這輩子救過兩個人,一個是張二狗,另一個就是大癩子。


    當初大癩子跟劉媒婆睡覺,被劉媒婆的小叔子抓奸在抗。劉媒婆失手殺死了自己的小叔子,大癩子拉著劉媒婆逃出大山,也是被碎妹子給搭救了。


    碎妹子的命很不好,男人死了,留下三個孩子。


    老大已經差不多二十歲,還沒成家,老二也十七八了,第三個孩子是個丫頭。


    三個討債鬼,是碎妹子的克星,掙來的錢根本不夠花。


    死鬼男人沒本事,臨死前連一間像樣的房子也沒蓋起來。


    碎妹子下地幹活,推開門,一眼瞅到個乞丐,倒在了自家的門口。


    他不知道咋辦,趕緊撲過去晃蕩他:“喂,你醒醒,你醒醒,你是誰啊?幹嘛倒在俺家門口,要死死遠點。”


    碎妹子也擔心被訛上。


    張二狗睜開了眼,第一字就是:“餓,餓……。”


    第二個字是:“渴,渴……。”


    他連饑帶餓,頭昏眼花,根本認不出碎妹子了,碎妹子也沒有認出是他。


    這時候,村子裏好幾個人出來了,唿唿啦啦圍住了張二狗。


    “啊,這是個瘋子,一定是餓壞了。”


    “不知道哪兒來的,很可能會死。碎妹子,他死你家門口就糟了,會變成鬼纏著你的。”


    碎妹子嚇一跳:“啊,那咋辦?大家作證,俺可不認識他。”


    好心的鄰居說:“既然這瘋子倒在你家門口,就是跟你有緣,救救他吧。”


    女人問:“咋救啊?”:


    鄰居說:“先給他弄點吃的。”


    碎妹子沒辦法,隻好迴家,端來了吃剩的米湯。


    現在山裏的人日子好了,雖說不太富裕,但至少餓不死,口糧很多。


    碎妹子也不在乎那點吃的,將米湯端給了張二狗。


    張二狗奪過湯碗,咕咕嚕嚕喝了個幹淨,吃完以後,還把飯碗舔得幹幹淨淨,跟洗過一樣。


    碎妹子楞了一下,腦子裏一下想起了當初的張二狗。


    這人怎麽跟張二狗一樣沒出息,吃飯還舔碗?


    其實,就算當初的張二狗真的站在她麵前,碎妹子也認不出他了。


    時隔二十年,誰還記得那麽清?


    張二狗吃完以後,衝碎妹子笑笑:“嘻嘻嘻……咯咯咯……。”


    碎妹子問:“你是誰啊?從哪兒來?到哪兒去?”


    “哈哈哈,嗬嗬嗬……。”張二狗就會傻笑。


    碎妹子問四周的鄰居:“咋辦?”


    鄰居大嫂告訴她:“妹子啊,這是老天送給你的男人,不要白不要,幹脆把他拉家裏,給你暖抗算了。”


    碎妹子衝嫂子呸了一口:“他可是個傻子,而且那麽髒。”


    鄰居嫂子說:“傻子好啊,沒心病,你看他還挺強壯,能幹活,而且你讓他幹啥,他幹啥,保證不跟你吵嘴。你男人沒了,早該找個男人撐家了,碰上就是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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