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少年的聲音陡出,方才還在吵鬧的幾人此時卻是齊刷刷地將目光射向了他,待話音落下,屋中驀然寂靜,隻聞窗外風吹落葉,颯颯作響。


    屋內屋外,俱是驚疑未定。


    少年卻好似對身處的緊張環境未有所覺,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照樣左顧右盼,仿佛在仔細打量這少女的閨房是何模樣,即便蒙上了半張臉,也能感覺到他嘴邊略顯輕佻的笑容:“趙家槍天下聞名,槍譜這種絕世秘籍……”


    “自然是我盜聖玉麵小飛虎的囊中之物!”


    玉麵小飛虎!


    盜聖!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祁曉軒站在門外,再看了眼虎子的臉,不禁扯了扯嘴角,手心為虎子捏了一把汗。


    趙宗主最先反應過來。他死死地盯著虎子的臉,那冰寒的目光簡直就要將他的眼珠子從眼眶裏生生摳出來。壓抑著怒火的聲音更仿佛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


    “哪裏來的混小子……”趙宗主怒喝道,“竟衣衫不整的在我閨女的房間!”仔細端詳,可以發現他的須發都因為怒火而顫抖。


    不想這混小子竟卻好似完全沒有明白自己到底惹到了怎樣厲害的人物。


    “大伯!這你就不懂了。”虎子擺擺手,一副“你見得太少”的樣子,雙手叉腰,挺起胸膛,故意將裸露的肩膀抖了那麽一抖,竟擺出了一副教育人的架勢,“這是造型!我玉麵小飛虎可不是浪得虛名!”


    說著還大咧咧地向前跨出一步,右手拍到了趙宗主的肩膀上,嘴上嘻嘻笑著:“沒想到我隱蔽嚴實,還是被你發現了……別看你外表那麽粗獷,底下的心還是很溫柔細膩的嘛哈哈……”


    虎子大笑兩聲,便接著向門外邁去,邊走邊晃著右手:


    “我敬重你是條漢子,槍譜還你!給我好好保管著,說不定哪天我玉麵小飛虎心血來潮,再來偷過!”


    言語中不僅無絲毫怯意,更是充滿了難以描述的豪情!


    不過,若是細細觀察,便會發現一顆豆大的汗珠滾到了虎子的鎖骨上,再往上看,隻見虎子的臉在背對著趙宗主的那一刻,瞬間煞白!


    虎子強忍住在趙宗主散發出的威壓下身體上生出的軟弱之意,努力地保持一副輕狂的樣子,心中不斷地告訴自己,要冷靜、冷靜,隻有自己表現得越發張狂,那趙宗主才不敢小覷了自己,在不清楚自己虛實的情況下,才不見得會對自己下手;而隻有相信了自己說的話,才不會將偷槍譜的罪名懷疑到趙馨彤身上!隻要自己走出了這間屋子,外邊夜色蒼茫,隻要找到地方躲起來,那趙宗主又哪裏找得到自己!更何況……虎子屏息凝神,快了、快了,馬上就要……


    “胡說八道!掛著肚兜的采花賊!”趙宗主一聲暴喝,打破了虎子的幻想。


    然而虎子此時卻並沒有為自己的小算盤被看破而惶恐,他的注意力被另外一個詞吸引了。


    肚兜?!


    自己什麽時候掛了一個肚兜?


    心念一轉,頓時想到了什麽,竟忘了要遮掩自己的麵容,一把將從衣櫃中掉下來被他用作蒙臉布的東西扯了下來,映著光亮一看,這紅布柔滑如絲綢,一端長一端短,四角上各縫著一根紅繩,大小,確是剛剛能覆住少女……的大小。那麽這布上淡淡的香氣,自然便是……虎子臉上仿佛火燒火燎,忍不住微微轉身看了趙馨彤一眼。


    趙宗主本來便是怒火中燒,見這小賊竟敢還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欲褻自己的閨女,更是怒不可遏。當即一步踏上前去,微微一個發力,石頭地板上便陷了個深腳印。不待虎子迴過神來,右手直直伸過,如鷹爪般鉗住這小賊大腿,左手迅速接上,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丹田下沉,“呔”的一聲怒吼,一舉將其撐到了自己頭頂!


    “看老夫今天不廢了你!”


    趙宗主張口大喝,身體如繃緊的弓弦一般,向後微微傾斜,雙手蓄力,狠狠往前一甩!


    想那趙宗主身為八大門宗的宗主,是何等的力氣,這下更帶了怒氣,更使這一擲重若千鈞。虎子好歹也是一百來斤的少年,被他這一扔,竟好似破布一般,飛也似向前衝去。而虎子頭前腳後,所至之處恰恰就有一根巨大石柱,眼看著下一秒,他便要撞到那石柱上,頭顱非破碎不可。


    趙馨彤眼看這少年人便要撞柱橫死,想到他為自己擔了偷槍譜的罪名,卻落得如此下場,隻覺心下淒涼。奈何她哪裏敢反抗自己的爹爹,又哪裏能反抗自己的爹爹!


    仿佛已經預料到虎子立亡的慘狀,趙馨彤緊緊地閉上了眼睛,不忍心看。


    然而趙馨彤預想中虎子腦漿飛迸的畫麵卻並沒有出現。


    他生生懸停在了半空!


    話說當時,虎子聽見趙宗主怒吼要廢了他,便已暗叫不好,加快腳步,便要往外衝去。可還沒跑出去兩步,右邊大腿便被一隻大手抓住,脖子也被製住,身體一輕,直接便被抬舉到空中。虎子掙紮著想要下去,可是越掙紮身上便被抓得越痛,隻覺肉都要生生掐碎。再下一刻,整個人便被甩在了空中。虎子眼睜睜地看著近在眼前無論如何也避不開的石柱,但覺吾命休矣。心中一時也難說清是什麽滋味,總歸是不欠趙馨彤什麽了。隻是……虎子輕輕閉上了眼睛。


    下一刻他感到一隻溫暖的手掌輕輕托住自己的後頸,同時另一隻手牢牢地摟住了他的左腰,一股真氣自他的後背緩緩將周身包圍,衝勢瞬間消解。那雙手稍稍一旋,虎子的身子便正了過來。隻聽衣袍翻飛之聲,一個蒙麵青年輕輕落在地上。


    赤色緞帶隨發飛舞,遠山般挺拔的眉毛下是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這雙眼睛正靜靜地盯著趙宗主。


    趙馨彤瞳孔一縮,雙手絞緊了衣裙。


    竟是……他!


    趙宗主看見不僅這“采花賊”在自己手下逃得性命,竟還多了個身手難測的同伴進來,怒極反笑:“好好好!看來小賊還不止一個!既然來了,那便都不要走了!”


    祁曉軒正把虎子扶到門旁坐好,聞言連聲道:“等一下,這是誤會!”


    “誤會?”趙宗主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雙目沉沉,“那你等在這夜半蒙麵闖進我趙府所為何事!”


    以祁曉軒的性格,本來是要將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說清楚的。但話到嘴邊,看到趙馨彤淒然的麵容,想到虎子弄成這般模樣也隻是為了保護她,隻得又將那些話咽了下去,在趙宗主的灼灼目光下,躊躇道:“隻是……為了見趙姑娘一麵……”


    這話一出口,祁曉軒便覺欠妥,趙宗主聞言更是大怒,也不待祁曉軒說完,雙目噴火,濃眉倒立,身周三尺之內,一身煞氣仿佛有形。


    “見我閨女一麵!”趙宗主須發怒張,“你們兩個小淫賊好大的膽子!”


    提了一口氣,登時便要出手。


    而趙馨彤聽見這話,卻是有些癡了。她心中喃喃,他要見我一麵……柔腸百結,竟是難以描述。


    不過趙宗主自然是不會知道自己的閨女此時在想什麽,就算知道,恐怕也隻會更怒。


    他雙袖一抖,虎步生風。


    “老夫今天不收拾你們,就不配姓趙!”


    隻見他越走越快,越走越急,然後右腳一蹬,半弓身子,竟不顧身份,直直向祁曉軒的方向猛衝過來!


    祁曉軒隻覺情勢棘手,微微皺眉,一邊後退一邊對正從前方衝過來的趙宗主解釋:“趙前輩,晚輩並不是這個意……”


    不想“思”字還沒出口,祁曉軒突然看到眼前趙宗主的身影仿佛閃了一下,正納悶時,忽覺右耳近旁的空氣波動有些吊詭,似乎有什麽危險至極的東西正急速從右方向自己靠近。生死爭鬥練出來地警覺讓祁曉軒腳尖使力,身體生生低下半尺。堪堪做完動作,隻聽“轟”的一聲巨響,那方才頭顱所在之處突然出現了一個青筋暴起的拳頭,毫無征兆地從右方橫貫而出,因祁曉軒及時避過,那拳頭透過空氣,直直地打在了他左方的石柱上。那石柱怕有一圍之巨,材質致密,重若萬鈞,此刻被這拳頭一砸,竟像是如同薄紙般一捅就破,漫天破石激飛,聲勢極為浩大。


    祁曉軒心下一沉,若是方才自己沒有避過……往右一瞥,正與趙宗主狠厲的目光對在一起,心中一寒——他這是要置我於死地啊!


    趙宗主眼見這小子竟避開了自己這一絕技,心下也是有些吃驚。然而冷笑一聲,當機立斷,閑置的左手突然從祁曉軒胳膊下抓出,五根手指狠狠地箍在他的臉上,手上虯筋暴起,使勁一捏,那祁曉軒的頭便仿佛一個脆皮西瓜一般陡然爆開,一大片黑血從頭頸相連處爆了出來。


    虎子自祁曉軒與趙宗主對上之後就一直提心吊膽,此刻見到祁曉軒竟頭殼爆裂,便這般折在這裏,驚惶之下,頓時悲從中來,後悔不已。要不是自己頑固,非要纏著進來道什麽勞什子欠,祁曉軒又何至於喪命於此!虎子隻覺自己連累了他,悲苦愧疚之意幾乎要衝破胸膛。他捶著自己的胸膛,眼淚滾滾而下:“軒哥!你怎麽竟被抓爆了……你死的好慘呐軒哥,是我對不起……”


    還沒嚎完,忽覺得自己身後仿佛有怪風吹過,緊接著後領一緊,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自己耳後低喝道:


    “走!”


    不是軒哥又待是誰!


    虎子簡直喜出望外,咧開嘴巴,眼淚鼻涕流都流了進去也不在意:“軒哥你沒死!”


    祁曉軒冷哼一聲:“你有空給我叫喪還不如趕快走!”


    虎子還想說點兒什麽,卻聽一個輕蔑的聲音在二人身後響起:


    “想逃?沒那麽容易!”


    “急急如律令!”


    隻見趙宗主大吼之下,袖袍一揮,雙掌合十,威嚴而狂怒的臉上泛著紫色,雙唇翕動,念念有詞。深厚如海的法力從身周狂湧而出,沿著雙臂傾注到他的手掌上。趙宗主頗凝定了一會兒,猛地睜開眼睛!口中低喝一聲,雙手陡然拉開——一把泛著黑光的三叉霸王槍竟生生從他的兩手之間憑空而現。他輕眯雙眼,估摸了下二人逃走的方向,右手持槍,全身發力,狠狠地將那霸王槍投擲了出去!


    那泛著黑光的槍疾行在夜空中,在明亮的月光之下,更是顯得詭異而霸道。


    這邊祁曉軒二人為了盡快跑出趙府的範圍,沒有選擇當初溜進來的小路,而是直接從趙府中建築的屋頂上找最近的路跳出去。祁曉軒拉著虎子,已經跳上了屋簷,正欲觀察從何而出,忽然聽見後方有破空聲,從聲音推測,是對準虎子的。祁曉軒暗道不好,這趙宗主竟還不肯放過這“褻瀆自己閨女的小賊”,連忙將虎子往旁邊一推,以躲避這一擊。


    不想,那霸王槍堪堪要到達虎子原本站著的位置,此時竟生生在半空中拐了個彎,槍尖白光一閃,衝祁曉軒急速襲來。


    原來虎子是虛晃一槍,這霸王槍,本就是對準祁曉軒的。


    祁曉軒對此雖有些錯愕,倒也不至於慌亂,雙目凝定,右手起勢,這就要召喚出大老爺。


    然而祁曉軒心頭一寒。


    他竟發現自己感知不到大老爺!


    不可置信般又試了幾次,祁曉軒的臉刷地白了——大老爺召喚不出來!


    若方才祁曉軒沒有停住召喚大老爺,以他的身手,起碼這一槍是可以避開的。然而就這一耽擱,再抬頭時,那霸王槍的槍頭,距離他已不到一尺!


    完了……


    莫非真要栽在這裏……


    祁曉軒瞳孔一縮。


    霸王槍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噗”的一聲悶響。


    那是金屬刺穿肉體的聲音,千真萬確。


    金屬,自然是霸王槍;肉體,卻不是祁曉軒。


    鮮血飛濺在祁曉軒的臉上,熱得發燙;祁曉軒的心,卻仿佛冬天一般寒涼。


    這是虎子的血。


    在那槍尖堪堪要觸到祁曉軒麵龐的那一刻,方才被祁曉軒推到一旁的虎子,飛躍著將祁曉軒推倒在地,避開了霸王槍的一擊。


    然而他自己,卻沒來得及。


    好多血,好多好多血。


    祁曉軒顫抖著擁住懷中的虎子,想要扶他起來看看傷勢。然而當他的左手托住虎子的腰時,祁曉軒突然覺得哪裏不對。左手在往上探,再往上探!


    祁曉軒猛地低下頭,看著虎子蒼白的麵孔,視線往下至右肩,那本該有一雙健壯的手臂的地方,如今已是空空如也。一股股鮮血從傷口處流下,浸濕了虎子半邊衣袍。


    虎子的右手,沒了!


    祁曉軒盯著傷口處,目眥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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